自序
在新疆民國史上,無論功罪如何,盛世才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先從時間長度看,在民國三十九年的治疆史中,楊增新十七年,金樹仁五年,盛世才近十二年,餘後五年,竟先後換了四任封疆大吏。再觀歷史階段,盛世才自崛起到調離新疆,適逢中日戰爭及二戰期間,在大歷史、大舞臺、大人物博弈中造就了盛世才。此間,國際關係、黨際關係及新疆民族宗教的複雜性,使盛世才變得異常複雜敏感。盛世才功在此間,罪在此間,定論與分歧亦在此間。
盛世才是個特別複雜的人物。他心中曾嚮往蘇式共產主義,崇拜史達林,思想言行傾向中國共產黨,但他又不得不置身於國民黨陣營。單以能力和能量而言,盛世才算是時代牛人。然而,他遊走於國共兩大陣營之間,一會兒紅色,一會兒白色,一會兒自稱非紅非白,自我標榜為獨立的政治集團。因此,解碼盛世才,有助於弄清上世紀三○到四○年代新疆錯綜複雜的黨際關係。
對於盛世才不能簡單定論,因為其不僅僅關係到盛本人、家人,亦牽涉到聯共、中共、國民黨,更關係到新疆在民國史上的定位問題。如果盛世才一身皆黑,那將如何定位新疆在二戰中發揮的獨特作用和貢獻呢?很難想像,一個殺人狂、獨裁者、獨夫民賊,竟欺騙了三大政黨,並領導了四百萬新疆人民十二年?是政黨、民眾瞎了眼,還是學者在說假話?
無論評價史達林、蔣介石、毛澤東這些領袖人物,還是定論楊增新、金樹仁、盛世才這些封疆大吏,要以大歷史觀為視閾,以國家主權與領土安全為尺度,以多說並存的史料為依據,而且只能用同一標準──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判,而非雙重標準。
統攬有關盛世才的學術著作,大致可分三類:一是盛世才自己的回憶錄、辯解錄、著述;二是其五弟盛世驥的口述史;三是臺灣張大軍、大陸蔡錦松的學術著作。新近解密的蔣介石日記,以及中國和新疆政協出版的文史資料,通過親歷、親聞、親見的鮮活史料,為學術研究提供了許多線索和細節。
本書以盛世才的人際關係為緯度,以蔣介石與盛世才的關係為主線,試圖建構起盛世才研究的新框架。凡人都具有一定社會屬性,任何人在成長過程或多或少都要受到他人的影響,如家長、同學、師長、同事、上級等等,大小人物概莫能外。人際關係,既是個人成長的座標節點,又是人生不同階段的歷史記錄儀,亦是人與人間的一面多棱鏡。按時間順序排列人際關係,便把盛世才的一生切割成幾個段落,如求學,成長,成功,轉折,失敗,反思,直至人生落幕。由階段而非籠統視之,其人生,何時白?為何白?何時紅?為何紅?何時黑?為何黑?何時色彩混雜?又為何?就一目了然,其邏輯順序,因果關係,也易分辨。
這種寫法,有一個必備條件,即要借助與盛世才相關人物的研究成果。好在內地與臺灣的學術研究始終走在新疆前面,為筆者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開展盛世才人際關係的比較研究,有助於讓民國新疆史的研究翻越天山,跨越海峽,與內地、臺灣及海外的研究成果相匯流。
一九一二年是盛世才一生中的重要節點―盛世才棄文從戎,成為關鍵轉捩點。期間,陜西籍的張季鸞、雲南籍的李根源、東北籍的郭松齡,對青年盛世才的鍛造不可忽視。而其革命的對象金樹仁和戰場的對手馬仲英,在一定程度上也成就了他。在盛世才輸誠國民黨的過程中,才智和地位在其之上的宋美齡、朱紹良、羅家倫、梁寒操等人,或深或淺地影響著他。當然,還有他榮辱與共的妻子邱毓芳,伴隨盛世才走過了四十餘年的人生旅途。史達林與盛世才之間被譽為獅子與雪豹的較量,自命不凡的盛世才也承認,他不過是史達林手中的一粒棋子。盛世才治疆十二年,善與惡、正與邪、智與勇、剛與柔、劍與帛,針鋒相對,跌宕起伏,交織上演。
從一九二五年蔣介石資助盛世才讀完日本陸軍大學起,到一九七○年為其蓋棺論定,蔣介石對盛世才的影響幾乎伴隨其一生。蔣介石與盛世才的關係,不僅是貫穿本書始終的一條紅線,亦是民國時期中蘇關係、中央與新疆關係的縮影。一九四九年,盛世才追隨蔣介石敗亡臺灣後,不僅長期坐冷板凳,而且也消失於公眾視野。蔣與盛是一對棒打不散的冤家,蔣助他、誡他、拉他、讚他、恨他、罵他,卻一直護佑他,直至其先蔣四年多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盛世才在臺灣如何度過餘生?對史達林、蘇聯、新疆諸事有何反思?本書力所能及地做了補遺。
盛世才早年獨尊袁世凱,後崇拜史達林,亦效法他們獨裁稱霸過新疆。然而,霸業轉世成空。一九一六年,黃炎培曾寫下討袁檄文。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在祕密報告中清算史達林的罪惡。今日重誦警世箴言,實在發聾振聵!引之,為逝者哀,為來者鑒。
是為序。
作者
二○一八年三月十日
於廣州石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