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孫康宜
如果說,我寫的那本《走出白色恐怖》回憶錄,是為了追憶我的母親陳玉真女士(一九二二-一九九七)如何在一九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期間,獨自不顧一切地養活我們姐弟三人,讓我們平安地渡過那一段苦難的日子,那麼這本《孫保羅書法:附書信日記》,乃是為了紀念父親孫保羅先生(一九一九-二○○七)在「走出白色恐怖」之後(尤其在一九七八年抵達美國之後),如何出死入生、完全為基督奉獻的後半生。在他離世的前幾年,高齡八十五歲的父親曾在他的日記裡寫道:「四十四年前今日,我結束了十年囚刑生活,兩個人都活著相見,那是主的神跡……」(二○○四年一月二十三日日記)。
父親原名孫裕光,抵美之後,改名為孫保羅。(但他早年即取了英文名字Paul)。在他們的後半生,我的父母真正活出了生命的見證,成為我們子女最佳的榜樣。
有關父親的「前半生」與」後半生」,他的老同學兼摯友湯麟武先生(一九二二-二○一二,即著名的台灣海岸工程之父,台灣成功大學教授),在他的《有人要我寫回憶錄》(二○○三)一書中寫得最為中肯:
……說明了上述的時代背景後,我與孫保羅(一九一九-)結識之事即不必多費唇舌。戰爭中日本與中華民國既未斷交,主管庚款留學費用的「外務省文化事業部」運作如常。一九三九年,他們委託北京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南京的「中華民國維新政府」招考庚款留日學生,當年我們身陷淪陷區,大部分的學校已隨國民黨政府西撤,我與他分別在南北考上後,一九三九年九月先後到東京,在補習日文的時期住在一個宿舍,翌年春天大家考上自己的學校遂分道揚鑣,一九四六-一九五○又在港務局共事,後來在白色恐怖中他有十年苦難,他夫人真的是「愁腸百結」,生了一種腸子都絞起來的病,骨瘦如柴,那時她歸主,每日禱告,保羅兄終於行過死蔭的幽谷,平安歸來,但仍屬不信,甚至撕掉三本聖經,最後出現奇跡而成為最虔誠的教徒,脾氣也完全改掉,他早年就取了英文名Paul,前半生的遭遇類似使徒保羅[的前半生],後半生則完全改觀……。
必須一提的是,一九九七年秋季,母親病逝之後,父親的生活一時變得十分艱難,但他卻能在艱難之中努力發揮他的信仰生活。父親極注重基督徒內在的生命,他的信仰一直建立在神的話語上,並強調必須在聖靈裡面與主耶穌基督聯合。他每天清晨四時即起床禱告,積極投入教會查經班、協助年青人的信仰,以及發展其他文字的活動。父親在這一方面留下了不少筆墨,尤其是許多有關聖經金句及靈修的書法、書信、日記等,數量之多,令人驚歎。
父親自幼即受極其良好的語文教育,年紀很輕時已經熟悉中、英、日文閱讀及寫作。十六歲那年,他曾獲「青年會拒毒徵文」比賽第一名。據考察,天津基督教青年會早已成立了專門團體,大力協助中國政府嚴禁鴉片、嗎啡等吸毒的蔓延。一九三六年天津青年會通過媒體向社會徵文,家父當時只是一名學生,並不是青年會的成員。他恰巧看到徵文啟事,於是寫了該篇徵文並投稿,竟得了第一名,被青年會推薦到《天津益世報》發表。該報紙的頭條新聞是:「孫裕光先生論拒毒是國民的責任;青年會拒毒徵文第一名;對吸毒之弊害詳舉無遺」。(載於一九三六年九月八日及九月九日兩天的《天津益世報》,第九版)。有關這篇一九三六年家父所寫的〈拒毒〉文章,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大陸朋友吳永勝先生,是他最近突然發現這篇舊文的。他的來信中曾說道:「令尊少年時期便有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對民生、科技、教育、體育、醫療、工業、農業、商業、交通等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一個少年在讀書之外能放眼看世界,殊為難得,令人敬佩!更令我輩汗顏!」。另外,李方桂先生的弟子、嘯隱曲社的林燾先生之子林明,也說家父「對當年社會問題的洞察分析力已遠超同時代的青年人,思想已經十分成熟」。同時,我多年來的摯友張宏生教授也評論道:「令尊大作重被發掘出來,令人感慨不已,他在八十多年前提出的問題,現在仍然存在,而他當時還只不過是個十六歲的青年,就能如此高瞻遠矚,具有濃厚的憂患意識!這也讓我想起了梁啟超著名的文章《少年中國說》。梁文指出以往的中國是『老大帝國』,熱切地希望出現『少年中國』,以此振奮國民的精神,令尊的大作則從另一個方面揭示現狀,希望喚醒國人。都是氣勢磅礡,具有感人的力量。如果從一八四○年的鴉片戰爭加以思考,則令尊的大作實際上是將中國近現代史貫穿起來,提出了重大的社會問題」。
至於父親的書法,我是在他二○○七年五月離世以後,才從姑姑孫毓嫻那兒得知,原來父親自幼即受正規的書法教育,難怪其筆墨總是生動淋漓。姑姑曾在來信中如此描述:
你父親很小就學寫字了。他用的硯是圓形的,很大。我們叫它墨海,我家有一大箱字帖,墨是名墨,筆是名筆,常聽他們談筆論畫。筆用完套上白銅筆帽,然後一支支地放在白銅筆架上。還有白銅鎮紙,有一塊鎮紙是你父親得的獎品,還有筆洗等等,我都還記得。你父親鉛筆畫、水彩畫也畫得很好,我家有很多畫冊供臨摹用,他有一塊畫板供野外寫生用。你父親刻圖章也刻得很好,有許多各形各色的石頭,很多刻刀刻好的圖章放在一只小盒裡……(二○○七年八月十一日來函)。
父親過世之後,我和兩個弟弟有幸繼承了父親的許多書法作品及書信。這些年來,我經常瀏覽父親的書法及書信,以至於在信仰及生活方面得到了極大的幫助及啟發。從許多方面來看,書法可說是父親信仰生活的最佳見證。他把渴慕神的心,用傳統的中國書法藝術表現出來,既是一種美好的靈修方式,也是一種誠摯的抒情。因此,我一直想把父親的書法作品以及他的書信、日記等整理出來,以與其他讀者分享。但遺憾的是,多年來的教書工作異常忙碌,一拖再拖,直到二○一八年七月底,耶魯大學神學院準備要為父親建立一個特殊的「孫保羅館藏」(Paul Yu-kuang Sun Collection,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Yale University),我才終於把父親的書法、書信、日記等整理出來,並捐贈給校方。同時我也開始進行將父親的手稿出版的計劃。
在此我要特別感謝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發行人宋政坤先生,他的大力支持和鼓勵,並以創新的構想,促成了《孫保羅書法:附書信日記》這本書的順利進行。同時我要向秀威的統籌編輯鄭伊庭女士及副主任編輯杜國維先生致萬分的謝意。
我也要感謝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部主任孟振華先生,他一直給了我各種幫助。我的耶魯博士生凌超,花了許多精力和時間,幫我整理家父的書法、信件和日記,讓我終身難忘。此外,台北樂學書局的林星甫先生,多年來在採購書籍方面給我很大的協助,我也要特別感謝他。同時,其他友人如沈渠智、李奭學、李程、趙新新、周有恆、陳麗秋、吳永勝、柯志淑、韓晗等,還有我的兩個弟弟孫康成、孫觀圻,表弟黃宗斌,表弟李志明,堂弟孫綱,以及我的姪女孫路亞(Esther Sun Lao)和孫卉亞(Helen Sun Maurer),也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和啟發,在此一併致謝。
對於外子張欽次,我要獻上最深的謝意;是他的堅持和努力,使這本書得以按時完成。
寫於耶魯大學
二○一九年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