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
天還沒全亮就醒了。
投影在牆上的數字顯示05:04,旁邊貼著李典毅送我的海報,鮮紅R字詭異刺眼,不應該貼在那裡的,找時間換個位置吧,我闔起眼,睜開,闔起,再睜開。
05:05。
我瞇起眼又確認了一次,確實是05:05。
可惡,只過了一分鐘。
似乎已經完全脫離閉上眼就能一覺到天明,或是稍微瞇一下半天便憑空消失的人生階段,好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難道這就是長大的感覺嗎?真可惜,原以為今天能睡得更晚一些。
大抵是生活模式逐漸交替轉換的過渡期,我想。
人的生理時鐘很奇妙,只要連續幾天作息和之前不一樣,便能夠改變過去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來的習慣,適應全然不同模式的生活,如同大學時期那個時區和我們不太一樣的室友所說:「想要跟我一樣?很簡單,連續熬夜三天,你晚上就想睡也睡不著了。」
好像真的是這樣,而且何時該睡何時該醒,全憑大腦裡頭那塊自主意識搆不著的部分恣意操控,沒有切換開關。
大腦想怎樣就怎樣。
好吧。
不過這樣說似乎不全然是對的,因為大腦必須透過學習外在事物來逐漸構築自我,服從指令也包含在學習的過程之中,只要在某個時機種下了服從的種子,蹦!從此之後大腦就可以輕易對全身發號施令―「再不睡覺就要被班長幹飛了!十點半了快睡快睡!」、「現在不能睡,理化老師很機車,會被處罰加羞辱!」、「遊戲再玩一場就好,明天不用上班,可以多睡一點點!」……
連續幾次下來,身體學會服從大腦,自然而然能夠習慣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的生活作息。
這種事情有時還滿讓人困擾的,例如現在,沒有工作的我卻一大清早就從床上清醒過來,面對茫然未來。
真荒謬,也不想想現在是西元幾年了,科技卻還是沒辦法澈底掌控大腦,難道沒有什麼晶片可以植入體內,一按按鈕便可以進入熟睡狀態,再按一次馬上無比清醒的機器嗎?
翻身,棉被包裹頭頸,腦袋和往常一般亂糟糟,耳邊甚至再度響起幻聽,過去幾天諸多惱人症狀之一,毫無生氣的難聽起床號。
之前聽裡面弟兄說,我們爺爺年輕時這首起床號就存在了,應該要報名金氏世界紀錄,項目就寫喚醒最多中華民國男人的一首歌之類的。
順道一提,歷經無數次政黨輪替,台灣還是沒有獨立。
呵。
外頭仍暗得要命,阻隔沙塵的窗戶設計將光線也一併遮去,雖說本來就不奢望出現什麼劃開雲層的晨曦之光照耀城市,但還是讓人提不起勁離開床舖,一點也不想好好生活。
天花板上的蟲繭牢牢黏在同一個地方,幾個月不見,它似乎仍活得不錯,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是不是同一隻,甚至不知道那橢圓形的灰黑物體是它的繭還是殼,總之,一隻觸手從灰黑物體尖端伸出,詭異頻率來回蠕動,讓人看了渾身不對勁。
我改換姿勢,側身,別過頭去。
稍微算了算,今天是退伍第八日,過去七天全都處於一片混沌之中,到底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我其實沒有明確概念,除了在外頭閒晃、和開始工作賺錢的人喬不攏時間敘舊、履歷投了又投、吃媽媽煮的飯以外,大多時間似乎都耗在想東想西焦慮不已裡頭。
當兵就是這麼一回事,尤其是義務役,以保衛國家之名,行扯離每個人固有生活圈之實。等到身心都協調到可以應付繁重且無聊的課程與訓練之後,再告訴你「到此為止,可以滾回家了。」
明明世界各國都已改派機器人上戰場,訓練人們拿槍上前線擋子彈的課程卻還是如此延續,還有詭異規定諸如內務櫃不能放一般衛生紙,平板衛生紙才可以通過檢查;所有拖鞋要擺在鞋板前,對齊地磚縫隙;牙膏擺在鋼杯右邊,牙刷刷頭要斜靠在鋼杯把手之上……繁不及備載,總之都是些寫做規定,念做幹意的事。
「人是活的,制度是死的」這句話,真的應該改為「人是會死的,制度卻永遠存在」。
沒什麼好質疑,只要文明續存,制度與條文就不會消逝,更何況也早就過了街頭抗爭的年代,這年頭只有食古不化的老頭還在上街抗議,而且總是徒勞無功,警察甚至不用親身出動,機器人能搞定一切街頭爭端。
科技萬能,文明萬歲。
伸手抓向床頭櫃上眼鏡,拔掉充電線。
新式的都已經是無線充電的了,不過這副還堪用,戴上,眨眼叫出行事曆,可惡,我不是關掉自動錄影了嗎?
懸浮視窗中彈出寥寥幾行黑字,我稍稍調高亮度,中午要和柏翰吃飯,還要跟他去什麼自由閱覽室的,沒去過,不知道有不有趣。
05:18。
翻身。
還是起床梳洗一下好了。
*
窗邊的空氣刻度顯示A-,比平時還糟一些,但實屬正常,今天是每周一次的例行清淨日,傍晚空氣品質會好上許多。
刮完鬍子洗完臉,我拆下隨身清淨機的集塵箱,黑灰積聚內部,唰唰唰唰倒進洗手台,扭開水龍頭讓自來水帶走一切髒污,再換上全新香味瓶,前陣子特價時老媽在屈臣氏買的,三罐299,標榜純天然玫瑰花提煉,但有沒有偷摻化學物質其實也無所謂,聞起來都是差不多味道。
外出用面罩是大學剛畢業時買給自己的畢業禮物,雖然是三鼻,但我買不起相應的隨身清淨機,乾脆將右側鼻管拆下來,組裝另一套拋棄式的圓盤濾器上去,左邊與中間鼻管連接機器,窮人有窮人的玩法,大家也都習慣這樣東拼西湊,甚至引以為樂,看能不能變出什麼新花樣。
至於那貼滿貼紙的清淨機雖稱不上高級,卻也還內建超持久電池,和老爸那台每晚必須充電六小時、有時電量顯示還會亂跳的舊型機子相比,簡直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產物,級數完全不同。
戶頭裡的錢夠幫老爸換台新的嗎?
我邊想邊連上網路,鏡片彈出帳戶明細,33667,我反覆確認了幾次,不多不少,33667。
還是得先找個穩當的工作,有錢好辦事,辦好任何事。
07:32。
步出浴室時已是這個時間,包括刷牙洗臉拉屎沖澡擠痘痘,整整拖拉了快兩個小時,老爸早已出門上班,老媽似乎還在整理,從主臥室裡隔著門板大聲嚷嚷,要我自己想辦法解決早餐,我稍微在腦中計劃接下來的行程―找間有位置可以坐下的早餐店?
樓下美而美連吃七天以後,幾乎全部餐點都點過一遍了,再吃下去感覺對身體不大好,下一條街有間賣蛋餅饅頭的豆漿店,不,今天不想吃中式早餐,更遠一點好像有間新開的早餐店,騎車過去,之後再直接騎去百貨公司旁的停車場,今天是平日,應該會有很多空位。
嗯嗯,就這麼辦。
定案。
*
機車停在巷弄尾端的大型公共空氣清淨機旁,上頭蓋了張髒兮兮黑布,寫著大大的白色YAMAHA,雖多處剝落,卻還是可以辨識原先字樣。
布是家裡舊鋼琴賣掉時,買家退還給我們的,與其扔掉,不如弄得更破舊一點,拿來蓋我的機車,降低其他人試圖碰觸的慾望,世風日下,沒有買停車位的下場就是隨時處在車子被弄壞刮花的風險之中。
我們家也沒錢多買一個機車車位。
走近,捏住表皮較為完整的邊角輕輕提起,無數粉塵碎皮飛散在原本就汙濁不已的空氣中,我盡可能迅速將黑布摺成小塊,塞進坐墊旁的置物箱,置物箱裡塞了張傳單,R的演出宣傳,不得不說,他最近真的很紅,養了一票死忠粉絲,連我這種剛被放出來的人都有聽過他的音樂,更厲害的是他並不是什麼主流歌手,卻有辦法攻佔主流市場。
好雖好,可惜沒有特別擊中我的心,我比較少聽電子樂,跨上坐墊,倒退出車格。
轉動油門,引擎發出轟隆隆震動聲,現在這種第一代油電混合的飄浮打檔車已經沒什麼人在騎了,在路上甚至會被閒閒沒事的警察針對取締,罪名為排放黑煙破壞地球生態,反觀電動飄浮塑膠車滿街跑,大家口誦省電環保,節能減碳救地球,同時買了一台一台又一台,車滿為患也無動於衷。
安全帽內側響起樂曲,360度環繞音牆,播放清單第一首是血肉果汁機的〈十維度〉,雖然一大早聽重金屬死腔感覺不太健康,不過五十年前的老樂團應該得到相應的尊重。
拉開Q鈕,稍微熱個引擎。
人敢有存在的必要?
我不確定。現在也很少人講台語了,早就列入了幾近失傳的瀕危語言之中,和客語、那十多族的原住民語差不多處境。
打檔,左手輕放離合器,慢慢滑出巷口,鏡片上顯示07:45,上班車潮即將開始湧現的時刻。
應該要晚點再出門的,但既然都已踏出家門,走了幾十公尺,再回去實在麻煩,安全帽護目遮罩自動顯示車流最少的路線,會繞點路,我搖搖頭取消,照著自己腦中規劃的路徑騎去。
即便路線預測的錯誤率只有百分之0.02,我還是不想過於依賴電腦,感覺最後會變成什麼都不自己思考的高科技笨蛋。
可誰又不是笨蛋呢?
好問題,說不定就像我們看狗狗,覺得牠們都是可愛小笨蛋一樣,更高級的物種也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笨蛋。
下一題,誰是更高級的物種?神嗎?到底有沒有神勒?
這個切入方向似乎有些微妙……右轉,混入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上班族車流中,他們彼此之間保持差不多距離,車身不至於相互觸碰,卻也難以塞進其他車輛。
這樣的潛規則只適用於電動塑膠車之間,相較之下,其他騎士總是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可能是因為燃燒煤油噴發廢氣,看起來頗為不祥,也可能是引擎轟隆聲太過吵雜,會影響上班心情。
還有無數頂安全帽上頭貼著R的貼紙,加上車身彩繪,看來他真的很紅,紅到騎車時也可以一起排擠我這個不是歌迷的傢伙―
好吧,開玩笑的,這些都是藉口,我想眾人迴避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許多人打從心底認為油電混合車不僅容易故障爆炸,也是空氣污染的罪魁禍首,離得越遠越好。
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彼利益一直發展一直發展一直破壞,世界一直污染為了資源戰爭。就一直降低、降低咱的週率,藉著咱的雙手,來刣咱的母親。
今日咱所拄著的一切,那攏無是拄仔好。
吉他與鼓聲轟炸著後腦勺,搭配主唱半唸半嘶吼的獨特唱腔,五十年前生態環境似乎就很糟了,我還為此在網路上搜尋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善心人士備份的官方MV,他父親當年是狂熱粉絲,全身刺青,衣櫃裡只有裝飾鉚釘的黑色衣褲,眼妝深邃,會在演唱會現場咆哮衝撞撒金紙的那種,而且無論大小演出,每部影片都好好珍藏了下來。
永遠戴著豬頭面具的主唱穿著西裝又叫又跳,時而捧腹時而跪地,嗓音刮搔耳膜,其他成員則抱著樂器陷入狂熱狀態,甩頭晃腦。
四人以上的樂團編制現在已經少之又少了,按鈕按下,電腦自動打鼓彈bass,甚至有許多一人樂團,一台合成器搞定所有聲部,還可以身兼設計師,讓電腦幫你畫好樂團logo與所有周邊圖樣。
完全符合最大經濟效益。
前方路口開始回堵,每條趕著上班的大魚小魚在車陣中動彈不得,我放慢速度,學其他人按幾聲喇叭,想辦法切入一旁小巷。
真的是自食惡果,前面塞得要命,好像有台設在路口旁的公共空氣清淨機忽然燒了起來,不應該憑直覺騎車的,電腦在某些方面確實比人腦厲害許多。
放慢速度,打方向燈,被後頭幾輛車猛按好幾聲喇叭後才成功離開主幹道,等在前方的單行道兩側停滿機車,只得騎在道路正中間,到底是逆向行駛的罪比較重,還是違法臨停哩?我對法律一竅不通,大概是出意外時,看是誰先撞別人,觸發事件的那一方會受到比較嚴厲的對待吧!
左轉。
下個路口再右轉就到了,是間叫做維卡的早午餐店,應該是要取wake up的諧音,嗯,無所謂,創意什麼的,老闆高興就好。
你到底當做你是誰?當時欲放遮煞?
尊重生命欲按怎寫,你袂曉我嘛無意外。
嘿!對恁啊,已經無話講。
嘿!對恁啊,心頭真正凝。
對啊,真正凝。
剛好有個空位,離街口有一小段距離,先停車好了,下車立中柱,關閉音響,樂聲斷在最後的樂器收尾處,沒關係,之後還有機會聽。
蓋上黑布,吃早餐。
*
結完帳轉身時,才發現擺滿各種R周邊的櫃檯之後,長得可愛卻冷淡的女服務員是機器人。她的天線隱藏得極佳,就像打在耳骨上的閃亮飾品,微弱綠光閃爍。
如果按照規定,標示機器人身分的天線應該要明顯且突兀,避免發生任何不必要的紛爭,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加上警察不會嚴格取締,多花點錢就能改裝完成,誰不希望自己能被長得漂亮的人服務?
又多看了她幾眼,左胸口的名牌上寫著小駱,駱駝的駱。
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她長得像駱駝嗎?大抵不會為機器人取這樣的綽號,畢竟機械只有編號沒有姓氏,又不是什麼情趣機器人,也就是說,其實她是人類?
最近的確有一些人開始將自己打扮成機器人,不過只是些少數走在前頭的傢伙,上過幾次小眾雜誌的特異風格,還沒成為另一種流行。
判別是否為機器人的方法是柏翰教的,除了「規律閃動綠光就是機器人喔」這句作為準則的話語以外,我也說不出其他任何專業術語,得以更詳細的解釋背後原理。
真是失禮,我這個不求甚解卻自詡進步聰明的現代都市人。
帶著連些許也稱不上的愧疚回到座位,大馬路上機車群仍不停流動而過,彷彿永不停歇,順著地上那透明輸送履帶,將每個人送進公司與工廠之中,八小時至十小時後再循著同樣路線,反方向送回住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紀復世紀。
半開放式的店面沒有辦法阻隔髒空氣,不只食物,所有東西會馬上覆滿肉眼可見與不可見的細塵,顧客則會在拔下面罩之後,暴露於健康風險中,真是個爛設計,難怪座位區空蕩蕩,只有我一個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