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搶奪
我翻開百科全書,這是我最愛的書之一―是容器前的世界。裡面有我未曾看過的物種、景色,一些古董級的知識,與無法想像滋味的美食圖片。我的手指遊走在圖片上,在人們臉上畫弧度。他們洋溢著笑容,當時的人們還不會保存情感,他們的快樂能賣多少錢?我不禁這麼想。
馬歇爾來回踱步,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
「別分心,會害死我們。」我說。
「你為什麼能這麼冷靜?他們是地下分子―禿鷹,我們還是放棄吧。」
「沒時間了,只有這裡存貨夠多。」我闔上書,「另外,你仔細聽我說,戰士最理想的狀況是一手拿劍,一手持盾,但絕不能兩手空空。」
「幹嘛說這個?這跟計畫有什麼關係?」
我深呼吸,口水吞嚥的聲音異常清楚。「我們當中至少要有一個人回去,即便是犧牲某人。」
我們雙眼直視,平常遲鈍的他,腦筋現在倒是轉得挺快的。「某人―是指你。」
我別過頭,避開他眼神的質問。
他將我的頭擺正,雙手貼在我的顴骨位置。「一定還有方法,我們不需要冒這麼大的風險,我們換偷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住在灰燼區的人,誰沒染上貧窮病?」我冷淡回應。
「你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嗎?想當烈士?想做英雄?」馬歇爾捶向一旁的磚牆。「―讓我內疚一輩子。」
「我只是要你做最壞的打算。答應我,到時你不能猶豫,只管逃走。」
「院長問起怎麼辦?我可不像你善於答辯,你知道我說謊從來無法超過三句。」
「我的枕頭套裡有封信,如果發生意外,你將那封信交給她。」轟隆隆的引擎聲逼近,是一輛軍綠色的卡車。「來了,行動吧。」
「慢著,我―」
我逕自走出暗巷,我不能動搖,我現在要去偷本地最惡名昭彰的集團,行動中不容一絲遲疑。
我壓低棒球帽,走到對面的巷子,依據馬歇爾這陣子的觀察,等下會有兩個人負責卸貨,司機則會下來抽菸,卸貨的人來回一趟約五分鐘,司機抽完菸後,會去一旁的雜貨店借廁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的焦慮逐漸膨脹,當卸貨人員準備搬運第三趟時,司機向前與他們交談,接著走往一旁。
―時機成熟了。
我從暗巷走出,在心中默數秒數,我告訴自己不用慌張,時間很充裕,只要拿一箱就好。我爬上卡車後方,裡面光線昏暗,木箱排列整齊,隱約可以辨識木箱上的字,寫著憂鬱、忠誠、親情……。
我在最上層找到目標―快樂。我搬下箱子,確認裡面容器瓶上的浮雕字無誤,這時黑暗深處打破寂靜。
「你是誰?」
我背脊發涼,手臂起雞皮疙瘩。「我是新來的,負責人要我幫忙卸貨。」
「誰是你的負責人?」一根散發著冷光的金屬管,從黑暗中探出。
「是邁爾斯先生。」幸好我有事先調查,沒想到還有一人守在卡車裡。
「喔,我沒想到他會派人來,你要搬的東西在那。」他的手槍指向我腳旁的好奇心。
「謝謝。」我握緊雙拳,只好另想方法。
當我彎下腰時,後腦勺突然受到猛烈的重擊,我倒臥在地,耳朵傳來嗡嗡耳鳴,思緒彷彿要被連根拔起,為什麼?是哪邊出錯了?
「傻子,我就是邁爾斯。」他怒斥。
原來如此。我的手腳不受控制,後腦勺傳來刺刺麻麻的感覺,有某種溫暖的液體從我的脖子上流下。
「混蛋―你做了什麼!」馬歇爾跳上車。
「不,快走……」我勉強擠出這幾個字,但他向來不是顧大局的人。
他躍過我的身體。馬歇爾將槍口抵往上方,槍口不斷在空中搖擺,他的身材比邁爾斯還要壯碩,但薑是老的辣,邁爾斯見情況不利於他,便朝馬歇爾的側腹連踢。
馬歇爾需要我,我從口袋裡拿出防身的自製手指虎,咬緊牙根,撐起身體,奮力一跳,一記上鉤拳打中了邁爾斯的下巴,他的雙手立刻鬆懈,倒地不起。
「你沒事吧?」馬歇爾扶著搖搖欲墜的我。
「我沒事,快樂在那,拿了快走。」
「嘿―你們是誰?」卸貨的兩人回來。
我撿起地上的手槍,槍比我想像的還要重。「再往前一步,你們的胸口就會多一個洞,現在給我趴下!」此刻起,沒退路了。
「放輕鬆點,孩子。」他們照做。
「遮住你的臉,快走。」我說。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在這,瑞莎也會完蛋,大家都會完蛋。你要相信我。」
馬歇爾知道我是對的,他的五官皺在一起,把想說的話吞下肚,他抱走那箱快樂,跳下卡車,賣力奔跑。
這樣就對了,你沒錯。
「你們幹嘛趴在地上?」司機回來。
我也跳下卡車,我將槍口對著那位司機,他嚇得跌坐在地,手摀著臉求饒命,我跑進他們的大樓。手槍只有六發子彈,根本不夠用,而且我孤身一人,沒有支援。
門後是間倉庫,長廊的盡頭有部電梯,前方有個黑人警衛正在吃著漢堡,他的雙腿還放在辦公桌上。等他注意到我持槍衝向他時,他才急忙起身想拔出腰間的配槍,結果槍卻從他肥短、油膩的手指滑出。
我將槍口抵住他的下巴。他滿臉驚恐,雙手舉高,說:「求求你放我一馬,我上禮拜才進來這。」
「你的老大,帝芬達在哪?」
「或許……在最高樓,我不清楚,我只想安穩地工作。」
「我要你立刻離開這棟建築。」
警衛奪門而出。我想是我滿頭鮮血,讓我看起來像一個瘋子。
我走進電梯,電梯按鈕最高只顯示到二十三樓,我按下它,門關上後,面板的數字不斷攀升,我卻意外地感到平靜。
我抵達了最高樓,「叮―」門打開,只要跨出去就成功。
電梯門開啟,一道刺眼的白光使我閉上眼睛,我的步伐依舊跨出,視力過了幾秒後才恢復。眼前是落地窗,陽光剛好照射進來,整層樓是打通的開放式空間,白大理石的地板,金碧輝煌的吊燈,中間還有一座大型的水族箱,我從沒看過那種顏色鮮豔的魚,但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
「告訴我,你是誰?」
了無生氣的聲音來自天花板的擴音器,是帝芬達嗎?
「一個搶了你貨品的人。」我說。
「已經有人通報我了,說些我不知道的吧。你為什麼不逃走?還只拿一把槍就獨自闖進龍潭虎穴,你是瘋狂還是愚蠢?」
「我並不打算逃走,我要開槍的對象只有一個。」我緩慢地移動,槍口與我的視線同步。
「是嗎?換個問題,你剛搶了什麼?」
他的語調平板,他難道不害怕我手上的槍嗎?這裡的戒備未免也太過鬆散,跟我預想的差太多,一定有詐,但我勝券在握。
「一箱快樂。」
「你的胃口可真大,是誰指使你?」
「從頭到尾都是我一人策畫,是我欠你的。」
「你覺得我這裡像是可以賒帳的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死亡商人―帝芬達,灰燼區的人有誰會不知道?」
「所以你是來送死的嗎?」
「你說對了,我搶走的東西,就拿我的器官來抵。」
「你說什麼?」他的語調終於有些微的變化。
「我相信你有聽清楚,你最好趕快找醫生來,聽說血液凝固前會比較好。」我將槍抵在我的太陽穴。
「你想用性命來交換那箱快樂?」
「我不希望屍體被別人發現,你也同樣不喜歡警察來這裡吧?所以你一定會把我的腦漿擦乾淨。」
死亡商人還持續在說些什麼,但我已無心聽,我不自主地回想起過往,我對拋棄我的父母絲毫沒有印象。霉味、飢餓、歧視,在我的生活裡都不陌生,即使如此,我也從不覺得我悲慘。
在忙著活下來的同時,身旁總有一個樂於相信活著就是好事的人,而那個人卻因為我不再微笑了―我不能忍受這件事。
或許我消失,妳才能保有笑容。瑞莎,對不起……
「砰―」我感到耳鳴,然後,又是一道白光。
02 天堂門與牢門
即使多數的人們已經不信神,瑞莎還是常跟我們說有關天堂的故事,一個風光明媚的地方,在那我們不用擔心凍死,也不會餓得發抖,「爭奪」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願望通通可以實現。
―她在說謊,我從小就深信不疑。
但我錯了,天堂真的存在,就在我眼前,我走上流水形成的階梯,每一步都激起漣漪。我在金色欄杆形成的大門外躊躇不前,大門始終緊閉,沒有任何天使前來迎接我。我符合進入的資格嗎?
―絕不。我自己也清楚。
但我還是想擠進去,該怎麼辦?再搶一次吧,這次把好人的皮剝下,再披到我身上。這方法可行嗎?但面對門內如此豐收的成果,我想至少值得一試。
滴答、滴答,有人踩著流水階梯而來。那人背對著金色的光源,樣貌隱藏於影子,直到走近後我才看清。
「瑞莎?」我雙手抓住欄杆,「妳怎麼會在這?這不可能。」
「為什麼要搶快樂?回答我。」她站在門內,這是當然的。
「為了妳。」
「為什麼要為了我?」
「育幼院裡的孩子需要妳,還有為了彌補我所犯的錯。」
「錯誤不可能用錯誤彌補。」
「妳的髮色變淡了,我顧不了那麼多。只要沒被看到,就不是偷;只要沒被抓到,就不是罪。」
瑞莎的手穿過欄杆縫隙,摸著我的臉龐。「最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喜歡活著的世界嗎?」
「我不確定……」
瑞莎的手指滑過我的鼻樑直到嘴唇,我想握住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她的樣貌逐漸改變,變成一張蒼白、冷峻的臉,周圍的景色也開始變化,我嚇了一跳,剛剛是惡魔的把戲,我要被帶往地獄了。
惡魔的眉宇之間,有兩道歷盡風霜的皺紋,他用水桶朝我潑水,冰涼的水直接灌進我的口鼻,使我嗆咳。
「多麼愚蠢之人,死亡只是個體的結束,那只代表你再也無法改變什麼了。」他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後腦勺還是會感到刺痛?
「剛是幻覺,你一進門就被幻光照到。」
我躺在地板上,無法起身,四肢被麻繩綑綁。「你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
「我是帝芬達。」他坐到金屬高腳椅上,領圍別著藍光的蝴蝶結,手裡拿著我搶來的手槍。
「賞我個痛快吧。」
他皺眉,看著我不發一語,他在盤算什麼?
「我要把你交給警察。」
「那不如殺了我。」這是我最不願意的結果。
「殺你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你舊電影看太多,活人才有壓榨的價值。」他的腳踩在我的臉上。「我猜你的同夥也是來自同個育幼院吧?」
對他所說的一切,只能無言抗議。
他加重力道。「天真。」
「叮―」電梯門打開。是邁爾斯,他衝了過來,然後猛烈地踹向我的腹部,「嗚―」我憋住聲。
「夠了。」帝芬達說。
「這個兔崽子―」邁爾斯又補了一腳。
「大意要人命,是你太小看對手。就這樣把他交給警方,連同貨車裡的監視器畫面一起。另一名同夥呢?」
「被他逃了……」
「你去查灰燼區的育幼院。」
「好的,老大。不過,育幼院裡的孩子,多如芝麻餅上的芝麻。」邁爾斯面露難色。
「查看哪間院長叫做瑞莎,這樣應該很快就能找到。」
帝芬達說得沒錯,是我太天真,我應該在馬歇爾逃跑後,就在卡車上自盡。
「賓果!你看這小子,他的面容如此扭曲。嘿嘿―」邁爾斯露出勝利的笑容,勝利彷彿帶走他下巴的疼痛。
澈底失敗的我被帶往警局,他們簡單幫我包紮後,把我帶往一樓後方最右邊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