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兒管教院〉
菊花在院子旁邊的石磨上支起三個石塊,放上一張瓦片,然後捧來泥土說:「妹妹,不要哭,我給你做乾飯,我給你下麵條,我給你煮雞蛋,我給你蒸豬肉……」可是她的三歲妹妹桂花,渾身赤裸坐在地上,仍然大哭不止。菊花停了「做飯」,來抱妹妹,桂花更加大哭,菊花乾脆丟下不管,跑去生產隊的莊稼地裡自個找吃去了。桂花側身睡在地上,繼續大哭不止,屁股縫裡夾著鴨蛋大小一團直腸,直腸充血很紅,沾滿泥土和草節。
桂花正哭著,她媽從梁家壩衛星隊回來了。全國層層定出高產計畫,有的計劃畝產三萬斤,有的計劃畝產十萬斤,大幹快上比高產,看誰放的衛星高,各地抽調精壯者,成立高產衛星隊。桂花爹和桂花媽都被幹部選為衛星隊員,調到十幾里外的梁家壩衛星隊晝夜幹活,一月兩月不能回家,家裡留下菊花和桂花。今天下午,桂花媽請假回來看孩子,見桂花又脫肛,她抱起輕得像影子一樣的女兒,把她橫放在自己懷裡,用水輕輕洗去直腸上的泥沙和草節。桂花哭叫,像豬遭殺,桂花媽說:「你忍住,我給你洗啦!」她洗完,用指頭把直腸輕輕塞進肛門,桂花更加大哭。馬大婆說:「有點芝麻油塗上就好了。」桂花媽說:「哪有芝麻油哇。」馬大爺說:「芝麻斷種囉,從農業合作化以來,就沒有種過芝麻啦。」桂花媽塞進直腸,才一手抱著桂花,一手提起飯桶,帶著菊花去食堂,給兩個孩子分晚飯。
那時除了睡在床上起不來的水腫病人,除了像桂花這樣尚無偷盜能力的小孩,沒有誰不偷東西。生產隊地裡莊稼還未成熟,人們就白天黑夜偷,有的當時就生吃,有的偷回家去半夜燒了吃。比如麥收季節,家家戶戶半夜起床抱了地裡或者曬壩裡的麥捆回家,燒了麥穗用手搓,然後吹去烏灰,放進嘴裡,很香地咀嚼,第二天早上起來,你看我滿臉烏灰,我看你滿臉烏灰。有的孩子還沒嚼細就吞了,第二天蹲在地上拉稀屎,一場大雨過後,地上留下一攤麥粒和蛔蟲,麥粒被水泡脹,非常飽滿。如果有誰偷糧被抓住,除了扣飯,還要挨批鬥挨毒打,地位頓時落千丈,大人、孩子都欺侮,因此那些膽小本分的,就少偷,就餓死。
小堡公社整家死絕百多戶,許多人家大人餓死只剩孩子,孤兒們無人照管,餓得到處偷吃的,紅苕在土裡只有手指粗細一點筋筋,就刨出來生吃,玉米剛冒鬚子,就扳來連芯啃嚼,有的抱了地裡的麥捆,跑到山上燒了吃,有的大白天把生產隊保管室牆壁割個洞,鑽進屋裡偷公糧,有的甚至跑到街上去,搶奪別人的飯碗……。梁家大院餓死只剩兩家人,公社把這兩家人遷到別處住,將院子圍了高牆,安了鐵門,辦起孤兒管教院,每個孤兒每天供應六兩糧,各個生產隊把那些愛盜竊的孤兒送去天天關在院子裡。管教院的院長是公社王書記的大哥,他和兩個管教員兼炊事員苛扣孩子們的糧食,三人不但自己吃飽,還要分糧半夜背回家。孤兒們每頓只有半碗稀糊糊,冷暖病痛無人管,許多孤兒餓死、病死後,就被扔到管教院附近的乾水池,每扔一個填些土,以免屍臭散老遠,不久乾池填平了,如今已成小墳山。
桂花不是孤兒,又無能力偷東西,不屬管教對象,但是桂花媽想把孩子送到孤兒管教院,那裡每頓都有半碗稀糊糊,桂花與其在生產隊的公共食堂頓頓吃野菜樹葉粗糠湯餓死,不如到孤兒管教院喝幾天糊糊死。桂花媽想了整夜,第二天一早起床找隊長,求他跟王院長說情,把桂花弄到孤兒管教院。隊長答應後,她連忙回家給桂花穿上乾淨的單衣和開襠褲,抱著女兒跟在隊長後面,來到孤兒管教院。孤兒管教院幾十個孩子剛起床,大的十幾歲,小的才幾歲,有的坐在地上大哭,有的跑去糞坑屙尿,有的跑到大門抓住鐵棍用力搖,有的赤身裸體怔怔站在門內看著外面的來人,肚子像個湯罐,肋骨歷歷可數,腿桿細得像柴棍。隊長叫喊王院長,王院長開門出來,二人跟他求情,講說孩子可憐。王院長終於同意了,桂花媽交了孩子,忙忙趕去梁家壩衛星隊。
大溝區獸醫站的王騸匠是國家財政供養人員,負責閹割全區養豬場的仔豬,他除了吃國家供應,還吃十幾個養豬場的公豬卵子,有時碰到養豬場的豬食熟了,自己拿來水瓢或大碗,滿滿舀了紅苕吃,因此他點兒也沒挨餓,經常思著淫欲。這天,他在小堡公社養豬場騸了豬,用幾片桐葉包了豬卵放進他的騸具箱,搭著箱子路過孤兒管教院,見桂花在鐵柵門內的石梯旁邊捉螞蟻,就喊王院長開門聊天玩耍。來到屋裡,王院長說:「騸豬匠,把豬卵子拿出來喝酒搭平夥。」王騸匠放下騸具箱說:「好吧,今天懶得回,就在你這裡睡。」說著拿出豬卵交給王院長。許多生產隊的紅苕種儲存不善,爛掉很多,全縣唯一的那家小酒廠無糧釀酒,收去爛紅苕釀出酒來定量分配,酒裡滿是爛紅苕的氣味和毒素,小堡場上只有這種劣質酒,此外再無其他酒,而且由供銷社獨家專賣。王院長去場上打酒剛走,王騸匠來到石梯旁,從衣袋拿出一個水果糖交給桂花,然後抱她來到王院長屋裡,坐在木圈椅上跟她玩耍。逗玩一陣,他把桂花兩腿分開放在他的大腿上,從自己褲子的「窗口」拿出那東西,去戳她的開襠處。桂花不停吭吭叫,王騸匠又從衣袋拿出一個水果糖塞進她的嘴裡,然後繼續戳她開襠處。
正戳著,王院長打酒回來碰見,王騸匠連忙放了孩子,叫她去屋外玩耍。王院長砰地把門關上,說:「畜牲,你給老子跪倒!」王騸匠想抵賴,但是桂花褲子上有他射的稀漿糊,他怕事情鬧出去,坐牢丟臉、丟公職,因此嚇得渾身打抖,連忙跪下。王院長喝問:「啷個說!?」王騸匠低聲說:「以後每次騸豬,我把豬卵子全部送給你……」
〈第五章 忠誠〉
第一節 床下搜出小鼎鍋
搜家隊在忠誠家裡搜到一個秤砣、兩把鐵鎖和五顆鐵釘,就到別處搜家去了。
忠誠從公社煉鐵場回來,要拿家裡的木板、木條去做燃料。他蹲在床邊,低頭尋找床下,床下塞滿各種有用無用的東西,以及幾隻黴臭的爛鞋,都滿是老垢,遍蒙陳灰。他拿出幾張木板,發現床下有個小鼎鍋,知是老婆藏的,他非常氣憤,要拿去丟進土高爐。
忠誠背著木板,拿著鼎鍋,剛出門來,碰到老婆,老婆胥三兒奪了鼎鍋吵道:「你見啥都往集體拿!公共食堂餓死人,這鍋留著,煮點啥子要不得?你看兩個娃兒乾得像猴子!……」忠誠認為,大家都自私自利,共產主義怎能實現?因此大怒,按倒老婆就打:「狗日婆娘!大煉鋼鐵是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你敢阻攔!老子打死你個自私自利的愚婆娘!老子打死你個自私自利的愚婆娘!……」
第二節 農藥陶罐煮豌豆
這天下午生產隊種豌豆,蘇友善把豌豆種從保管室拿到自己家裡拌農藥,拿出幾斤交給老婆,就用大糞和六六粉拌了豌豆種,然後到處高聲宣佈:「豌豆種拌了農藥的哈,龜兒些偷回去吃了,毒死該背時!」接著安排成林老漢耕地,胥三兒她們三個婦女丟種下肥。
婦女們腰上拴著圍腰,肩上掛著糞篼,圍腰的大兜裝著豌豆種,腰間的糞篼裝滿細土糞,跟在成林老漢後面,左手丟種,右手丟糞。天黑收工,成林老漢扛著犁頭,牽著耕牛,前頭走了,地裡只剩三個婦女。食堂頓頓挨餓,生產隊無人不偷,胥三兒見背筐裡剩著一些豌豆種,低聲說:「趙大媽,吳么嫂,我們分了拿回去!」趙大媽和吳么嫂非常贊同,於是三個女人將豌豆種分了裝在圍腰兜裡偷回家。
國家從德國進口劇毒農藥「一六○五」,用陶罐分裝了賣到全國各地。胥三兒家裡無鍋煮豌豆,回家路過大水坑,見坑裡浮著個「一六○五」陶罐,就去撿來洗了拿回家。友善常常夜裡巡邏,看見哪家房頂冒煙,料定偷了隊裡糧食在煮吃,馬上破門而入,抓住人贓。胥三兒洗了豌豆,等到夜深人靜,等到房前屋後沒有友善的身影和腳步聲,才用石頭支起陶罐煮。忠誠問:「哪來的?」胥三兒告訴了豌豆的來歷,忠誠認為這是對黨不忠,但是他的忠心敵不過殘酷飢餓,也就不再追問了。
胥三兒煮好豌豆,叫醒兩個孩子,把豌豆全部讓給丈夫和孩子吃了,自己忍著飢餓,只是喝湯。不一會兒,全家有的倒在床上,有的倒在地上,這裡哎喲哎呀,那裡喊爹叫媽,鄰居家家餓得半死,沒有一人來過問。天亮時,晨光從牛肋骨形狀的木條窗棍之間照進來,狹窄簡陋的屋子裡,胥三兒躺在木床的那頭,沒有聲響,沒有動彈,忠誠仰在木床的這頭呻吟喘氣,一會兒推開身上的破被子,一會兒抓來又蓋上,光著的上身肚子凹到背脊,肋骨歷歷可數,他們的兩個孩子坐在地上不停哭喊。
隊裡多來看熱鬧,屋裡到處擠滿人,何四婆站在床前:「忠誠,你們啷個的?你們啷個的?……」忠誠叫道:「哎喲,哎喲!……她用一六○五罐子煮豌豆啊!……哎喲,哎喲!……」人們有的說:「嗨,天天你說我是賊,我說你是賊,這下賊就出來了呢!」有的說:「你就不是賊?沒有哪個不是賊!」有的說:「快點找人把胥三兒抬出去埋啦。」有的說:「哪個抬?連走路都沒勁呢,抬死人!」有的說:「派人去給忠誠和兩個娃兒請醫生!」有的說:「現在都沒死,就不會死啦,用不著請醫生。」
第三節 水腫病人的嘮嗑
忠誠身體終於康復,革命精神又充滿他的每個細胞。
這天,兩個水腫病人坐在山牆下烤著冬天的太陽。祥文說:「你看哇,我這大腿腫得比盆粗,褲筒都捲不起來。」祥武說:「我這身上一按一個窩,半天不還原。我找王醫生弄藥,王醫生在處方單上開了兩斤豬肉。在哪裡去找豬肉?三年沒見豬肉了。」祥文說:「毛主席啥都好,只是他老人家不該搞公共食堂。」祥武說:「就是!餓死好多人囉!……」
正說著,忠誠來了,轉過牆角,大喝一聲:「兩個反革命!膽敢反對毛主席!」就在牆邊抓來牛鼻索,將二人反剪雙手,押到公社。一路上,他拳打祥文,腳踢祥武,催他們走快,並且不斷振臂高呼:「公共食堂萬萬歲!」「誰敢反對公共食堂,就砸爛誰的狗頭!」「永遠忠於毛主席!」「永遠忠於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