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藝術泱泱薈萃,自18世紀以來,屢屢掀起一波又一波新的風潮。這些藝術家從何處汲取靈感或受到衝擊?他們影響後世的理念如何形成?
本書定格英國藝術史上的十個瞬間,首先登場的是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他呼喚大眾必須保持清醒,不被體制馴化,他那些狂傲不羈的版畫和懾人心魄的詩句,流傳深遠;現代英國藝術史之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強烈反對資本主義,因不切實際的理想而飽受憂鬱症折磨,卻為藝術史留下了更寬廣的世界;前拉斐爾兄弟會(Pre-Raphaelites)重回文藝復興時代藝術風格,以藝術作為反抗冰冷時代的聖戰;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終生致力於透過普及藝術設計改變大眾的生活環境,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是為大眾服務;麥金托什夫婦(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 1868-1928; Margaret Macdonald Mackintosh, 1864-1933)設計的格拉斯哥藝術學校,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新藝術設計成果,其中瑪格麗特的才華更勝一籌,卻因為性別而被時代限制;身為柴契爾夫人口中那個「那個畫可怕的畫的人」,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909-1992)在那些尖叫的頭顱和開膛剖肚的野獸背後,表達的是對人性的關照;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佛洛伊德的孫子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 1922-2011)是英國嬉皮時代的代言人,擅長刻畫人類脆弱的情感;出身底層的翠西‧艾敏(Tracey Emin, 1963-)以霓虹燈做出一系列撫慰人心的話語;總是神祕出現在街頭的班克斯(Banksy)塗鴉,重新定義了大眾藝術和藝術的大眾性,他的橫空出世,往往呼應著反抗體制的訴求;以一組繪滿黑人奴隸畫像的英國陶器榮獲透納獎的盧貝娜‧希米德(Lubaina Himid, 1954-)認為藝術必須與他人對話,很早便投入黑人藝術運動。許許多多像她一樣的移民,正改寫並創造著英國的藝術風景。
創作出自對現有秩序的反思,審美本身更是一種思想革命;
可以說,他們是以創作向時代開戰,推動並引領著社會改變。
讀著他們的故事,既是閱讀「美」的發展歷程,也是閱讀18世紀以來的英國發展史。
作者簡介:
郭婷,
上海成長、英國求學。研究宗教與政治、性別、文化的關係。
相信審美有改變結構的力量。著有《食光記憶:12則鄉愁的滋味》(合著)、《舊物的靈魂:人類學家的流光飲宴、古著古書、歲月如瓷和永續生活,關於時間與存在的深度思索》。
曾浪跡歐美亞,2021年9月開始再赴北美,任教於多倫多大學。
章節試閱
※節錄自本書第一章〈威廉‧布雷克──烈焰籲靈錄〉
步入倫敦大英圖書館由英文單詞組成的雕花鐵門,迎面而來一座奇特的雕塑:赤身裸體的男子彎腰拿著一柄圓規,似乎在埋頭測量大地。這是蘇格蘭雕塑家愛德華多‧包洛奇(Sir Eduardo Paolozzi, 1924-2005)的作品,靈感源自英國藝術家威廉‧布雷克一七九五年的版畫《牛頓》(Newton)。
在布雷克的原作中,牛頓光著身子坐在長滿海藻的海底石床上,呼吸中吐露一軸長卷,有創世之初的靈性,又有測量宇宙的精密。這幅幽藍幽綠的畫作把科學家牛頓還原並浸沒在自然之中,似乎希望緩和現代科學對自然世界和人的歸屬所提出的挑戰,也化解隨之而來的異化感。
這幅充滿奇思妙想的畫未必是布雷克最著名和最出色的作品,他還寫過哀悼被吊死黑奴和控訴奴隸制的詩作《小黑人》(The Little Black Boy),讚頌美國獨立運動的《美國:一個預言》(America: A Prophecy)和法國大革命的《歐洲:一個預言》(Europe: A Prophecy),創作過彌爾頓《失樂園》(Paradise Lost)的插畫,也寫過憤世嫉俗的《地獄的箴言》(Proverbs of Hell)和《沒有自然宗教》(There Is No Natural Religion)。
兩百多年後,布雷克那些驚世駭俗的畫和搔撓人心的詩溫暖並啟發了世界各地的文青,但在他有生之年,布雷克都默默無聞,不被認可、也不自認為是藝術家,而被視為一名製作版畫的匠人。很多人認為布雷克是狂熱的基督徒,反對牛頓所代表的科學方法與啟蒙理性。但布雷克其人更複雜,既不是正統基督徒,也不是學院派哲學家。充滿情感張力的他不反對思考,也不反對理性。
如何理解布雷克,也是解密英國審美的政治的關鍵。
●倫敦,一七五七
威廉‧布雷克生於一七五七年的倫敦。父親是位做襪子生意的小商販。家裡不從國教,是分離派教徒(English dissenters / Separatists)。
十八世紀的倫敦正在逐漸蛻變成一座都會。在很多方面,它都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它更陰沉、更骯髒,沒有那麼多光鮮亮麗的樓宇和街道,今天皇室居住的白金漢宮也是一七六二年才由喬治三世從白金漢公爵手裡買到,並花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不斷翻新重建。當時的倫敦也魚龍混雜,直到一七五○年才有第一支正式的警察隊伍:鮑街警察(Bow Street Runners)。即便是一個多世紀後,狄更斯筆下的倫敦依然陰暗、混亂、貧富落差分明,一個世紀之前的模樣更是可想而知。
十八世紀的倫敦儘管不像今日的琳瑯滿目,但也新鮮、刺激、多元。十七世紀的英國內戰留下長久餘波,為激進的政治或宗教運動提供了溫床。許多新興的行業、空間和人群正在城市的角落裡醞釀、出現,為布雷克這樣不從國教的小商人和工匠家族,提供了社會空間。
布雷克代表了一種新的社會階層和知識傳統:他既不來自也不服務於特定的系統或體制,而是從手工業實踐中脫穎而出,反抗菁英、也反抗主流。這種知識傳統和興起於十七世紀的宗教運動有關,也和倫敦作為一座新興都會(包括印刷和大眾媒體)以及新興小作坊家庭傳統有關。這與我們在本書其他章節會介紹的藝術家,比如牛津的前拉斐爾派和當代的盧西安‧佛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這樣的名流之後截然不同。布雷克的反叛不僅在理念上,更在於生存本身,在於他生活的社會的一切根基,從宗教、道德、知識到生活方式皆然。
這種知識來源之一是非學院派的知識,歸功於書本,更歸功於非主流教會和城市網絡中的新興傳媒與家庭傳統。布雷克沒讀幾年書就輟學了,和父親學起印刷手藝。儘管因為熱愛藝術,曾進入皇家美術學校(Royal Academy School)學習,但他無法接受學院的教條及教學方式,也不像知識分子或詩人那樣受過完整的學院派教育,沒有知識菁英的公學或家庭教師經歷。他熱愛閱讀,但閱讀材料不僅包括經典,也包括十七、十八世紀的民間知識媒介和社交媒體。
倫敦的新興媒體和資訊網絡也同樣重要。英國內戰的餘韻之一在於不同政治思想通過一種新的媒介──「小冊子」來爭雄和傳播。官方和不同社會團體或宗教派別都紛紛印刷出版小冊子來宣揚自己的思想,內容涉及政治、宗教、歷史問題、新聞、宗教、經濟……無所不談,還包括計劃、建議、罵街,應有盡有,包羅萬象──就像今天的社交網絡。據統計,一六四○年到一六六○年間,幾乎每天都有三種出版品問世。僅一六四五這一年,全國各種不同內容的出版品就多達約七百二十二種,是十七世紀中葉英國清教徒革命年代的一大特徵。到布雷克的時代,民間已經形成了非官方思想傳播和討論的習慣,有人在法庭前叫賣或分發傳單,有人在市場裡,有人在教堂門口。布雷克家族這樣的小生意人和匠人浸淫在這種城市網絡中,也日日接收著這些日新月異、活潑多元的想法。這些隨處可見的平民化資訊和知識豐富了倫敦的都市生活,也豐富了布雷克的思想。
(…中略…)
●匠人:在兩個世界之間
然而,布雷克並不反對理性,他所反對的是規定和限制「何為理性」的意識形態。
布雷克屬於兩個世界:一個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世界,一個則是工匠和手藝人的世界。在十八世紀,兩者尚有明顯差別。要成為知識分子、被知識界接受必須有良好的出身以及接受學院派教育的本錢。而從今天的檔案來看,布雷克這樣自學成才的人並沒有被那個世界接受,知識藝術團體和學會都沒有關於他的記載。但他是那麼的好學,思維又是那麼的敏感和犀利。與其說布雷克反對律法和理性,不如說他反對主流意識形態。「理性」在當時有不同意義,或許更類似於今天的意識形態,因為重點是―誰的理性?誰可以提供知識、並成為知識的來源和衡量理性的標準?
在漫長的前現代社會,「知識」是有特權的。思想的生產,乃至閱讀和書寫,都由天主教會控制。哪怕在宗教改革以後,主流的新教教會依然代表了社會菁英,也代表了知識來源。這就造成一種制度性的霸權,也就是支配性話語,它們規定了某一種特定的思想和信仰結構。在以君主為國教元首、貴族制的十八世紀,這種結構也規定了社會屬性、經濟過程以及對財產和權力關係的合法性,甚至規定了什麼是可能的,什麼是不可能的一般常識。超出這一範圍的道德準則是有限的,往往被認為是褻瀆、煽動、瘋狂或世俗幻想。國教會及其知識社會菁英體系透過獎懲機制系統化地鞏固既有的社會秩序。
布雷克反古典學,因為古典學是這些主流菁英文化的基石:霸權語彙存在於法律和憲法中,法律裁判多利於有權階層,撒旦的王國是一種制度性的秩序,權力和意識形態必須被共同批判。他曾經在伊莉莎白一世時期著名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論文的邊角中寫道:西塞羅等古羅馬哲學家是惡棍,因為英國知識-貴族階層在他們的學說基礎上建立了古典學的傳統,而古典學的教授只限於知識菁英群體,造成了知識、教育和思想的壟斷。牛頓等人在自然宗教中提出原動力的概念,也使得上帝的形象越來越抽象和偏遠。因此,說布雷克反對自然宗教、反對啟蒙科學可能是一種誤解,因為他所反對的是這些觀念所造成的思想壟斷,以及壟斷思想觀念的學派、教派和機制。他認為主流教會和知識體系所提出的理性和仁愛是自私自利的,必須以信仰加上對於這些新社會思想和道德情感的愛來向主流挑戰。
這是布雷克的版畫中頻繁出現的蛇的意義。蛇在基督教神學中有惡與墮落的意思,在伊甸園中引誘夏娃偷食代表知識和智慧的善惡樹上的禁果。但布雷克使用這個意象有他自己的意思,他認為蛇代表著自私的理性,這是將伊甸園中知識樹被蛇纏繞的古老意象發揮到極致。
這也是布雷克為什麼不願意被看作是知識分子,也不願被看作是藝術家的原因──事實上在他有生之年,也沒人當他是藝術家──他認為藝術家和知識分子都被贊助人腐化,成了體制的護航者和走狗。為了真正的藝術,人們必須永遠與這種意識形態為敵。他呼喚大眾必須保持清醒,呼喚權貴對藝術才華開放真正的市場。他曾經提出口號:「慷慨!我們不想要你們的慷慨。我們想要公平的價格、合理的價值和大眾對藝術的需求。」
對布雷克而言,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啟蒙運動同樣重要,因為促使殖民地反抗喬治王的力量,也是推翻既有宗教那扭曲的規則的力量。換言之,他的知識來源是大眾改革家,而不是古典哲學家。在詩作《美國:一個預言》中,他寫道:
華盛頓說:「美國的朋友們!眺望大西洋;
天上高舉著一張弓和沉重的鐵鏈
一個接一個,從阿爾比恩的懸崖穿過大海,連結
美國的兄弟和孩子們;直到我們的臉蒼白發黃,
低垂著頭,聲音虛弱,低垂眼簾,雙手因勞動傷痕累累,
雙腳在炙熱的沙灘上流著血,鞭子深深劃過的溝痕
代代相傳,遺忘於未來。
美國革命給了布雷克靈感,他希望英國能有一場類似的革命。在這首詩裡,國王像古埃及的法老一樣,將瘟疫傳到美國來懲罰反叛分子,但是反殖民的人們能把這股破壞的力量帶去英國。
布雷克的另一首詩《地獄的箴言》則更直接地希望讀者能擺脫固有的善惡觀念。他認為,教堂和國家的壓迫造成令人反感的監獄和妓院;傳道人並不了解上帝充滿萬物之中,包括食色性愛。
布雷克的信仰是人文主義的,而且有瘋人的傳統。他所相信的人性既不是全然理性的,也不是全然情感的,而是充滿可能性、充滿潛能,無法名狀和輕易定義。因此他的上帝不會因為宗教運動的式微而失落,幾百年來在不同的時期都給予人們安慰。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引用了布雷克的詩《美國:一個預言》:「當熱焰的天使玫瑰盛開,深沉閃雷翻湧」。美國獨立導演賈木許(Jim Jarmusch)更直接將他的電影《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Dead Man, 1995)的主角命名為威廉‧布雷克。
威廉‧布雷克的叛逆是全方面的。他代表一個新的階層,新的職業,新的群體,新的知識來源,新的知識體系,新的語言和新的藝術風格。從他的出身到他在銅板上刻下的每一筆,都蘊涵著不屈不撓的反抗和思考。
我們在開頭所引用的「一沙一世界」,是布雷克在漢語世界更為人所知的詩句,充滿了溫柔的領悟。但對他一生的掙扎和反抗,更適合用這段詩句來表示敬意:
監獄由法律的石頭砌就,
妓院由宗教的磚塊造成。
孔雀的驕傲是上帝的榮耀。
山羊的淫慾是上帝的博愛。
女人的裸體是上帝的傑作。
過悲會笑,過樂會哭。
獅子的咆哮,狼的嚎叫,暴風雨中海的發怒,和毀滅一切的劍,
在凡人眼中都是過於偉大的永恆的一部分。
──〈地域的箴言〉
飛白 譯
※節錄自本書第一章〈威廉‧布雷克──烈焰籲靈錄〉
步入倫敦大英圖書館由英文單詞組成的雕花鐵門,迎面而來一座奇特的雕塑:赤身裸體的男子彎腰拿著一柄圓規,似乎在埋頭測量大地。這是蘇格蘭雕塑家愛德華多‧包洛奇(Sir Eduardo Paolozzi, 1924-2005)的作品,靈感源自英國藝術家威廉‧布雷克一七九五年的版畫《牛頓》(Newton)。
在布雷克的原作中,牛頓光著身子坐在長滿海藻的海底石床上,呼吸中吐露一軸長卷,有創世之初的靈性,又有測量宇宙的精密。這幅幽藍幽綠的畫作把科學家牛頓還原並浸沒在自然之中,似乎希望緩和現...
目錄
前 言
第一章 威廉‧布雷克──烈焰籲靈錄
第二章 約翰‧羅斯金──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第三章 前拉斐爾兄弟會──英國浪漫主義的瑰綺和力量
第四章 威廉‧莫里斯的藝術與革命──美作為日常信仰,無關王公將相
第五章 瑪格麗特‧麥唐納與查爾斯‧麥金托什──浴火新藝術
第六章 弗朗西斯‧培根──不安的野獸
第七章 盧西安‧佛洛伊德──愛比美更冷
第八章 班克斯──反烏托邦時代的噴漆少年
第九章 翠西‧艾敏的霓虹燈語──“With You I Breathe”
第十章 盧貝娜‧希米德與英國的少數族裔藝術史──貝兒的笑靨
前 言
第一章 威廉‧布雷克──烈焰籲靈錄
第二章 約翰‧羅斯金──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第三章 前拉斐爾兄弟會──英國浪漫主義的瑰綺和力量
第四章 威廉‧莫里斯的藝術與革命──美作為日常信仰,無關王公將相
第五章 瑪格麗特‧麥唐納與查爾斯‧麥金托什──浴火新藝術
第六章 弗朗西斯‧培根──不安的野獸
第七章 盧西安‧佛洛伊德──愛比美更冷
第八章 班克斯──反烏托邦時代的噴漆少年
第九章 翠西‧艾敏的霓虹燈語──“With You I Breathe”
第十章 盧貝娜‧希米德與英國的少數族裔藝術史──貝兒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