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詩法有岸,意象無邊──序紀小樣《當寂寞在黑夜靠岸》
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鄭慧如
紀小樣是文學獎常勝軍的翹楚、以詩作見證詩法的著名詩人。一方面,紀小樣有長期而輝煌的得獎紀錄,他探測各種暗流與關卡,得到時代風潮及評審品味的認可;一方面,紀小樣勤於撰述,詩集出版未曾間斷,持續以自己對詩的看法拓向更遠更廣的未來。在一九六○年代出生於台灣的詩人中,紀小樣以成熟練達的詩藝、十二本的詩集出版數量、大小文學獎的獲獎肯定,在同代詩人的創作表現裡,居於相當醒目的重要位置。
就書末附錄的「篇目發表索引」,《當寂寞在黑夜靠岸》收了10首得獎之作,占全書80首詩的1/8。這10首得獎作品,在結構、節奏、音響、意象、主題、題材、用詞、分行等各方面,對於有心獵獎者,足以打通任督二脈,提供相當啟發。摜破「詩無定法」的既定觀念,紀小樣給出文學獎的得獎範式和隱然可遵循的規則。這10首得獎詩作,無不詞藻豐富、文采華麗、逸響美辭、委屈達情。從謀篇到意義交叉作用、磨合事例或意象而化煉出新感覺等等,方方面面,達到很高的完成度,閱之研之,有助於當作過關斬將的學習模本,避開評審藉以扣分的缺失。
與書名同題的〈當寂寞在黑夜靠岸〉,若未讀該詩而單看主標題,「當寂寞在黑夜靠岸」用的是非常簡單的明喻,「靠岸」甚至有衍詞之虞。以如此淺顯的明喻作為書名,在茫茫書海中不容易引起矚目。閱讀作品後就知道,該詩藉美人魚起筆,寫童話故事中的美人魚用聲帶交換雙腳,上岸尋求愛情,而苦於無法為大海發聲,暗示人間如美人魚一般,為了某種他人無法理解的夢想而變成告別原鄉、卸鰓拆鱗、失去聲帶的美好歌者。詩之終篇,詩旨乃顯:「美人魚」的寂寞來自於,大海的深奧端賴她說清楚。反過來說,即使擁有連濤浪也不及的美聲,「美人魚」要唱給世人聽的也是大海之美,而非自己之美。以「美人魚」為副題的這首詩,第二段寫:
天空 空空地 空在那裡
但又沒有一朵雲想要離開
她們學妳踮起腳尖走路
不用半天就痛出了夕陽
讓血紅色 寂寞地
沈入更幽深的海底
〈當寂寞在黑夜靠岸〉重整童話故事之外,意涵閃爍其間。「夕陽」在這段是關鍵意象,上接承擬人化後的浮雲,下接「沈入海底」的「血紅色」所召喚、尾鰭杈開成雙腳的「美人魚」。「寂寞」「靠岸」而非「上岸」,則多了一重選擇與不定性,「故事」因而可能變成「事故」而具莫測的緊張感。「寂寞」借代「美人魚」。在童話故事裡,為了不被發現,美人魚在夜裡上岸。此所以「當寂寞在黑夜靠岸」。
《當寂寞在黑夜靠岸》的詩作多以比喻延展主題,其指涉時常安置在主要意象或題材內,隨詩行進行而牽連照映。比如第三輯所寫,集中在家族與自我素描,第四輯聚焦於台灣意識及家國想像,第五輯寫創作意識,第六輯主要為散文詩。對照此詩放在書中第五輯,描繪創作靈光、創作過程為主的作品,益見紀小樣不輕易以搞怪為創新,而傾向以常為非常、藉具象描寫概念、於看似平凡的詞語表現不凡。如〈舊時記〉的詩行:「在一顆破裂的蛋殼上╱仔細地研究偷蛋龍的指紋╱我看見淳樸被精緻惡意地╱雕鑿,渾沌慘死於╱日開一竅。」以「恐龍蛋」比喻「舊時文學」之淳樸經典;以「雕鑿以致破裂的蛋殼」和《莊子》的「渾沌開竅」典故,暗示創作「精緻過度」而失本真。〈獵鹿人〉詩行:「那些無人看出的陷阱還有在林間賣弄的技巧╱不是我這個年紀的獵鹿人所關心的了,如果╱那感情的弓把已經被歲月磨去了敏銳的彈性;╱我想就在這裡╱卸下年前磨破的那件熊皮大衣吧!╱╱佇立在野蕨蔓生的遠方 束手無策╱我是應該跪在鹿群面前流淚的第一個人。」依語境判讀,「獵鹿人」指向文學創作者,「那些無人看出的陷阱還有在林間賣弄的技巧」則指向各種為文而造情、乏情而少質的創作技法。
拆字、諧音、附會、藻飾、修辭、跨行句運用、擬口語詩,是《當寂寞在黑夜靠岸》常見的手法。修辭系統曖曖發光,則是其中很大的特色。如〈關於海喲!〉末段:「海喲!╱如何說出自己的位置╱讓船明白 我不是那樣╱明滅不時的╱燈塔」、〈覆巢〉末段:「我的耳朵是枯黃的樹葉╱那樣無力地張掛著╱悲哀的鳥鳴……」、〈自況詩〉末段:「浪,注定無邊地,拍岸╱我的拍岸……也是沒有疆界的╱並且拒絕融化,在水的懷抱╱我是一顆大口吞下自己苦澀的╱鹽」。燈塔向大海和過往船隻宣示:「我不是明滅不時的燈塔」,意旨堅定明確而不巉刻斬絕;想像覆巢之下幼鳥的悲鳴,以「枯黃的樹葉」形容詩中人的耳朵,而使「覆巢」、「耳朵」、「樹葉」成為並置且互補空隙的意象;或以鹽自喻,寫「鹽」包容於大海而不見融於水,以水無鹽終不成其為海,暗示鹽的必要性,道出敘述聲音所代指的「鹽」,雖惸獨不群而不形銷骨滅。
紀小樣長於融會詩中的現實與作為意涵框架的物事、典故。所透顯的自然經驗和許多詩人雖無二致,卻因連續生發的意象而煥發新意。〈霧會〉、〈照破〉、〈吾棲〉、〈大悲.咒〉、〈兩個南極〉、〈地震追憶〉、〈我所見過的美麗〉,莫非如此。〈我所見過的美麗〉第四段:
像銀蠹魚游過我積卷成災的腦海
輕輕剪落我生澀冗長又乖張的意象
靜靜生發著的美麗,像腐木裡一株
植物學家找不著學名更不知道如何命名的
野蕨,把幽暗脆弱的根系深入宇宙豐饒的
年輪—汲取人類最神秘的謎語比潘朵拉的盒子
更加渺茫……
此段由「蠹魚」、「野蕨」這兩個日常習見的動物和植物為主要意象,意義分別由之蔓延。野蕨寄生於腐木,為常態;蠹魚游過詩中人的腦海,為異常。魔幻感因而產生。詩人賦予常見的物象以非常態的表現,托出「剪落意象」和「深入宇宙」這兩個意旨。這就是「我所見過的美麗」欲傳達的意涵:最虔誠的信仰和美麗是美而傷,哀而麗,隱蔽而實存,發生於本質,瞬間覷見而又倏忽消亡。描繪這樣的「美麗」,「蠹魚」、「野蕨」等意象作為事理興發的依托,並不著意或用力在那上面。即如此段提及的「年輪」、「謎語」、「潘朵拉的盒子」,均是修辭上的過渡,並非實指。
《當寂寞在黑夜靠岸》中,專輯散文詩的第六輯:「水上浮光」,很值得注意。這13篇作品融意象運用與說故事的能力為一爐,體現紀小樣詩的戲劇性、超現實性,以及不同於其分行詩的舒放感,普遍令人眼睛一亮。如〈水上浮光〉由湄公河邊的浣衣女寫起,寫到陽光下水波上洗衣的手,說:「隨波逐流的寒冷恣意地過來撫摸,一截湄公河上流動的都是女人的手。」很具臨場感。〈乞(啟)靈式〉的詩中人在母親過世的對年再度經歷喪父之痛,詩行寫大疫之年送別父親,靈車上的種種告別話語,最後收束於「而我們是行此公路的最後一部靈車」,既賦沈痛之情,又寄悲憫之思。〈一個中年失業男子的腳踏車城市漫遊〉以閒散而幽默的筆調探觸春天午後的城市街道,詩行多處令人發出苦笑的景象一閃而逝,是精彩的人間觀察,如:「腳踏車後座有一堆還沒有被收買的履歷」、「壓過那個積水的坑洞再轉幾個彎就會撞到清明的第一場雨」。這些詩行,都呈現別人罕及的散文詩樣貌。
羅織意象、展延發揮、雲煙變換、馳騁奔突而表現文字功力,或以〈意象無邊〉最具代表性:
蝸牛牽著一滴露水沿著棚架散步,看見一朵絲瓜還戴著黃花裝傻。而被鋤頭喊醒的一隻軟肥的雞母蟲翻身又抱著泥土入夢,愛情與牠還隔著三個夏天的距離。
青蛙不會因為沾滿泥沙而變為蟾蜍;野薑花不管如何哭鬧也不會倒影成水仙。只是剛好—牽牛花不小心用纏繞的觸鬚牽著一頭猛烈的陽光過來—讓那隻被梅雨捉弄到快要發瘋的虎斑貓可以窩在發霉的牆角曬暖……
整面海溢出眼眶,都是夕陽潑出的血啊!驕傲的玫瑰便呼喊囂叫不願寄人籬下;我在牆頭坐著思考,該如何編織神話,才能讓北回歸線穿過針孔縫補那被夜幕撕裂的—殘陽。
此詩文字雋永,舒卷有致。〈意象無邊〉憑藉互相牽引的意象,三個段落各演繹一天之內早、中、晚由外在風光所蘊蓄的內心景致。第一段寫清晨。蝸牛與露水、絲瓜與黃花、雞母蟲與鋤頭,是第一段的三組意象,點染一幅郊野景觀。露珠滴在蝸牛殼上、黃花開在絲瓜上、鋤頭剷在雞母蟲身上,三組意象的共通處,均為事主(蝸牛、絲瓜、雞母蟲)安於外來物(露水、黃花、鋤頭),「心遠地自偏」的狀態。第二段的意象組織以第一段為模式而稍微變更,以青蛙與蟾蜍、野薑花與水仙為兩組意象,再由「牽牛花的觸鬚」引入「虎斑貓」,將詩行的場景從戶外移到室內,引出第三段那位一直在幕後操縱意象的「我」。原來整首詩的焦點,即在終日沈思默想、「編織神話」、試圖以文字追捕時光的嗜字者。然而正如殘陽無法縫補,萬事萬物縱有其可能(如第一段意象之間的關連),也有其不可能(如第二段:青蛙不可能變成蟾蜍、野薑花不可能變成水仙),亦如意象無邊,詩法有岸。
大致上,《當寂寞在黑夜靠岸》之言志抒情多於記事析理。紀小樣以意屬詩,進而借題發揮,窮形極相,然後微諷收章,經常予人思索的餘韻。假如非得為這本詩集找出最深層的東西,那東西當非如書名所指的「寂寞」,而毋寧是一個易感的文藝中年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藉回憶投射憧憬,因想像發展詩意,或感於哀樂,或因事立題,抓住一個點鋪展為線,進而輻射、遞進,騰湧為面,佈局成篇,這是《當寂寞在黑夜靠岸》整體的藝術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