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與袋鼠搏擊(節錄) §
一
「哐噹」一聲,那塊幾米長的鋼板軋成鐵路邊上的護欄,一塊又一塊,一天到晚,我和朗寧不知要軋完多少噸鋼板。大個子朗寧是我的搭檔,身高一米八十五釐米,腰圍粗得像鐵筒,體重足有一百四十公斤,比我重一倍。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我面前出風頭,照上海話說是「扎台型」。這會兒他拽起衣袖,說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能將我的腦袋也撞碎,於是他兩個麵包似的拳頭比劃著,說他的拳術是澳大利亞第一名。
「阿里、泰森,哪個是你們澳大利亞拳擊手。澳大利亞只生產袋鼠,個子大,沒用。」我譏諷道。
「你們中國人膽小得像老鼠,才不會有拳擊手呢。」
「誰說沒有,我就是拳擊手,在中國學了三年拳擊,我們中國的拳擊手都是輕量級的。」
「吹牛。」他哈哈大笑,將腦袋上的金髮搖晃得像一團亂稻草。不過他還是喜歡和我談拳擊,電視上的拳賽,他每場必看,我也是每場欣賞。每當我倆在工作空隙講上一兩句的時候,那個土耳其佬,工頭艾倫就躲在邊上,用他那對陰險的眼睛看著,不一會兒他就衝著我吆喝起來,他對車間裡的亞裔工人都這樣吆喝,不過他從不敢對金髮碧眼的朗寧吆喝一聲。
「狗屎!」朗寧會大喝一聲,顯然是幫我忙。
朗寧雖然是我的朋友,還將他那輛性能很不錯的舊吉普車賤價賣給我,但他開玩笑沒有分寸,有時候還會動手動腳,出於禮儀之邦的我對此很不習慣。我已經變著法警告過他,我告訴他:剛來澳洲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車站等候汽車,兩個小流氓向我要錢,我說沒錢,他們兩個臉露凶相摩拳擦掌,而且每個都比我高出一個腦袋,我假裝害怕摸出一個破皮夾,在翻動皮夾的一剎那,我的雙拳出擊,將兩顆腦袋當作練拳用的沙袋,三秒鐘內兩張臉各挨了五拳,一個已經跪倒在地,另一個蒙著臉逃跑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朗寧把這些話當耳邊風,有一次他真的把我惹火了,兩個大拳頭不真不假地捶在我的背上,嘴裡還吐出一個個帶有侮辱性的字眼:「他媽的,中國佬,老鼠。」我也伸出兩個拳頭。其實,我心裡並不想鬧事,儘量躲避著,兩個拳頭做招架之用。
工人們都圍過來看熱鬧,朗寧發瘋似地,一對大拳頭揮來揮去,大有將我收拾一番的味道。我躲著,但鼻子還是給他擊中了一下,熱乎乎的鼻血流出來,腳一滑倒在地上。他還不肯擺手,神氣活現地叫道:「一二三四……」
我注視著他那張臉,怒火中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跳起來,同一時刻,「啪」一個由下朝上的勾拳猛敲在他的下巴上,另一個拳頭同時從左側擊到他的臉上。他捂住嘴「哦哦」直叫,當即蹲下身去,當他兩個手掌鬆開嘴巴,從嘴裡吐出一個帶血的牙齒。
第二天,廠辦公室通知我說,我被開除了。
當我拖著腳步走到廠門口時,「喂,兄弟,」朗寧叫喊著追了上來,他走到我面前,「對不起,那是工頭艾倫告發到辦公室去的。我不願意你走開,你是我的朋友。」我白了他一眼。「真的,實在對不起,中國人。」他伸出手要和我握手,我撥開他那毛茸茸的手掌,逕自走向那輛破車。
二
以後,兩個月,我到處找工,沒有找到工作,心情沮喪,錢也快花完了,每天似乎胸中窩著一把火,「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怒之下,將鋪蓋行李朝破車裡一扔。
離開悉尼時已經入夜,我將車停留在一個高坡上,回首眺望燈火燦爛的城市,又瞧瞧朗寧賣給我的這輛破車,想起他在我鼻子上的一拳和我在他嘴巴上的一拳,更想起我遠涉重洋時候的許多辛酸之事,不禁鼻子一酸,兩滴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來。一陣轟鳴聲從頭頂掠過,不用分辨我就知道,這是一架康塔斯公司的飛機,明淨的月光下,果然機尾上的袋鼠圖案還依稀可見,和我赴澳時坐的飛機一模一樣。哦,一個到處有袋鼠的國家。
第二天的下午,我的車駛入荒山野嶺,公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輛。就在這時候,我瞧見前面公路上有一堆異樣的東西,駛近一看,是一頭袋鼠躺在地上。我打開車門走出去,看見地上到處是血漿,那隻大袋鼠的四肢在一抽一抽地做垂死掙扎,牠胸前的口袋裡有一隻小袋鼠,可憐的小腦袋下垂,已經死了,死得像睡著一般。在這片荒蕪的地方找不到電話,我無計可施,也沒有辦法挽救牠們的生命。
那隻袋鼠以淒慘的眼光和我對視著,最後牠抽了一下腿,閉上眼睛,我默默地站立了一分鐘,邁入汽車。
車輪在那片血漿地上駛過,我發現叢林邊還有一隻活的袋鼠,牠個子不大,卻非常靈活,我慢慢駛過去,牠眼珠兒溜溜地一轉,跳進樹叢。
前面哪個冒失鬼駕車撞死了袋鼠,看來這兒是袋鼠出沒的地區,開車要異常小心。
入夜,當我的車轉入前面一個彎道,車頭燈照出一個大袋鼠,牠臉對著我,一動不動,我急忙剎住車,鳴響喇叭,想讓牠走開;牠沒有走開,我打亮大光燈,牠卻像磐石般一動不動。我看清楚了,這隻袋鼠和那隻被撞死的袋鼠一樣大,看上去更加孔武有力。牠和我的車足足對峙了三分鐘,仍然沒有走開的意思。我轉動方向盤,打算從牠身邊慢慢地繞過去,牠卻「噗」地跳過來,又攔在我的車前,我傻眼了,「這是什麼意思,這傢伙腦子有病。」
打開車門,我跨下車,準備趕牠走開。牠卻猛然撲跳過來,揮動兩個前爪朝我襲來。
「不好,不會是碰上朗寧的化身吧?」我急忙圍著車轉避退讓。那個大袋鼠卻寸步不讓地繞著追我,繞了五六圈,我有點氣乏,牠卻越追越猛,一對前爪幾次伸近我的臉,有一次抓住我的衣領撕下一塊。「砰」地一下捶到了我的背上,我一個踉蹌差一點倒下,沒料到牠的拳爪這等有力。
如此折騰下去,我必定會倒在牠的手下,我不能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如同上次對付朗寧一樣,我的兩個拳頭也開始揮動。雖然我的出手很快,有招有式,但那袋鼠是一個天生的拳擊家,牠的出拳規則是牠的本能,當牠的拳爪和我的拳頭相碰時,雙方都感到對手的份量。不過牠的跳躍迅速有力,每跳一下,我必須眼明手快地避讓,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保持靈敏的反應,如果給牠撲上一次,牠那上百公斤重量加上一跳幾丈遠的衝力,撞壓在我身上,我不會有好結果。
我一閃身,跑到路邊的一棵大樹後,牠也追了過來,看來非要將我置於死地。路的這邊是一道斜坡,底下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我必須踩穩腳跟和那傢伙周旋幾遭。
機會就在剎那間來到,袋鼠跳到靠斜坡那邊,兩條後腿在鬆軟的樹葉上滑了一下,我正面對著牠,雙拳一先一後朝牠的胸口猛擊去,牠朝後仰去,我又竭勁全力伸腿朝牠身上踹了一下,牠終於倒下,接著我聽見牠那龐大的身軀在斜坡上轟隆隆地朝下滾,滾進了一片黑色。
我驚魂未定,駕車飛駛,將近一個小時駛出山道,在山口的一個小鎮邊剎住車。這時候我感覺到一身汗已經冷卻下來。哦,到了有人的地方,我漸漸鬆弛下來,在車內蜷縮了一夜。
(後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