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紅芍藥聞聽大家族 梅蓮英魂還深宅門
盛夏,蟬兒在樹上狂鳴,荷塘間微風陣陣,擺動碧葉,傳來陣陣荷香。紅芍托著一碗藥,穿了荷塘邊的抄手遊廊直走到浣芳齋,入內室掀開簾子一看,只見柳婉玉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夏婆子正坐在繡墩子上,頭靠著床欄打盹。
紅芍將藥碗放在床邊梅花几子上,拍了拍夏婆子的肩,夏婆子猛一醒過來,看見紅芍,用手搓搓臉輕聲道:「天太燥熱,守著守著就犯了睏了。」
紅芍道:「夏嬤嬤幫我一把。」說完去扶柳婉玉的頭。夏婆子忙過來將婉玉上半身扶起,紅芍將藥一勺一勺灌進柳婉玉口中,又用帕子給她擦了嘴。
夏婆子將柳婉玉放躺下來,看著那張桃花面,坐在床邊歎了口氣道:「婉姐兒長得冰雪可愛模樣,可是氣性太大,好端端的投什麼湖,幸虧死活給救回來了,但鬧那麼一齣,姑娘怕以後難做人了。」
紅芍拿了針線笸籮出來,坐在夏婆子身邊,對床上一努嘴低聲道:「就這位小祖宗,難做人的事兒還少嗎?也不怕添這一樁。」
夏婆子忙掩了紅芍的口道:「沒輕沒重的東西,亂嚼舌頭,若是讓太太知道,仔細妳的皮!」
紅芍也知自己說話衝撞了,哼一聲低頭做起針線來。
夏婆子靜了半晌,忽然道:「聽說了沒?昨日還有個人墮湖,竟是楊府的大奶奶梅氏!聽說是不小心滑到湖裡去的,救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斷了氣。梅府那邊炸了營,梅家老爺帶著人就趕去了,梅家太太哭暈了頭,兩家正商議著如何辦這層白事。」
紅芍繡著一朵菊花,聽夏婆子說得鄭重,便抬起頭道:「這梅氏墮湖難道是什麼了不起的新聞?楊府又是什麼來歷?」
夏婆子失笑道:「我竟忘了,妳剛從外省買過來,不知道我們金陵的事情。我且說與妳聽,這金陵城中有四個大戶,梅、楊、柳、柯,人稱『金陵四木家』,咱們柳家便位列其中。」
紅芍忙道:「夏嬤嬤,妳快將梅家和楊家的事說與我聽聽。」
夏婆子道:「『四木家』中梅家因是詩書傳家,故排名為首。梅家祖上三代做官,傳到這一輩,老爺梅海泉是此地巡撫,二品大員,自是顯赫風光。膝下有兩子一女,大兒子梅書遠金榜高中,入了翰林院,做了京官;二兒子梅書達年紀雖小亦是個秀才。梅家大小姐閨名喚作蓮英,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長相卻平庸,這也罷了,竟天生是個瘸子。四年前配與了楊府大少爺楊昊之。那楊大官人真個兒一副好相貌,英俊倜儻的,早年頗惹了些風流債的。這梅蓮英過門第二年便生了個大胖小子,有娘家撐腰,又得了兒子,在楊家哪個不讓她三分?」
紅芍歎道:「真真兒是這梅蓮英的造化!雖生得殘廢,長得亦不漂亮,但娘家聲勢顯赫,還嫁了個如意郎君。」
夏婆子道:「誰說不是,只可惜命薄,無福消受,竟掉進荷塘死了。」說到此處,誰都沒留意婉玉悄悄側過臉對著牆,眼淚順著眼角靜靜滑了下來。
那夏婆子接著道:「這楊家來歷亦不簡單,祖上便是皇商,慣做絲綢生意,自是闊綽,金銀珠寶享受不盡。楊老爺子前年病死,楊老太太健在,二人只有一個兒子喚作楊崢,娶了婉姐兒的姑姑柳氏,育有三子兩女。大兒子楊昊之跟著楊崢做了商賈;二兒子楊景之,聽說是個怯懦性子,媳婦兒是柯家大小姐,閨名喚作穎鸞,精明強悍,玲瓏八面,過門後一無所出,卻不讓楊景之納妾,去年楊老太太發話,把身邊一個大丫鬟配給了楊景之,開了臉做了姨娘。柯氏明裡頭未說什麼,到年底那小妾便不明不白死了,可見她手段厲害了。」
紅芍聽到此處,因自己也是個丫鬟,不由兔死狐悲歎了一聲。夏婆子道:「這楊家老三楊晟之卻是個頂不起眼的庶子,在家裡唯唯諾諾的。一心想走仕途,讀書讀得一股書呆子傻氣;這楊家的大女兒楊蕙蘭嫁了外省大戶,二女兒楊蕙菊還待字閨中,但已和梅家小兒子訂了親。」
紅芍道:「這兩家倒是親上加親了。」
夏婆子道:「可不是,那梅家的小兒子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俊俏兒郎,且前程遠大得很,楊家是要死死抱住梅家這棵大樹了。」
婉玉心中冷笑,腦中思緒紛紛,藥力上湧,不由昏沉沉睡了。迷迷糊糊間作了一個夢,夢裡她還年幼,不過六、七歲光景,一日在書房對著爹爹將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她爹爹喜得將她舉起來道:「此等聰慧,男子亦不及也!」說罷又面帶疼惜,摸著她的頭憐愛道:「可惜是個女兒家,若是男子,有這般學識,又何懼身殘?」
夢又轉變,轉眼間她長到十五歲。在家中後園子裡看書,忽而一陣風起,將她放在石桌上的幾張花箋吹遠,直吹到一雙青皂靴旁,那人俯身將花箋拾起,看了一遍,而後含笑望著她道:「這是姑娘做的文章?真是好文采。」她抬眼望去,那男子十六、七歲年紀,長身玉立,身穿雪青色長衫,風度翩翩。她素來深居簡出,幾乎不怎麼見人,如今被這樣清俊的人物一讚,臉兒瞬間紅了,低著頭。她素性淡然,但此刻不知怎的,心裡頭突然因為自己是瘸子而難堪羞愧起來。
過了幾日,她娘親拉著她的手兒笑道:「我兒好福分,楊家派人來提親了!那楊家大公子妳幾天之前在園子裡碰見過,斯文儒雅的。我原本想著多備嫁妝把妳嫁給個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便好,誰想還能結到這樣一門親,那楊昊之說,他就仰慕妳的文章錦繡、滿腹詩書……阿彌陀佛,看著妳出嫁,我也便知足了……」
她爹爹卻皺著眉道:「那楊昊之風流自賞,他的事情我是有所耳聞的。我怕他此番攀親不過看上咱們家世,英兒嫁過去受苦。」她垂下眼,心中酸楚,只覺若是能嫁如斯俊偉丈夫,即便是憑藉家世也無有不可。
夢境之中轉眼間又過了一年。她懷了孩子,夫君恐她寂寞,便將她從小的玩伴柯穎思接到楊府小住,陪她說話。她因著自小殘疾,故而身邊沒什麼夥伴,唯有柯家的二小姐柯穎思自小陪著她一同說話,做做針線。如今柯穎思的姊姊又成了府裡的二奶奶,與她成了妯娌,於是二人走動便越發頻繁了。這一日她將下人打發了,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去書房看書,不多時便聽外間傳來推門聲和腳步聲響。只聽她夫君楊昊之的聲音道:「有話就這兒說吧,這裡素來清靜無人。」
柯穎思聲音尖銳道:「楊昊之,我今日便要問你個痛快話兒!總說讓我等,這如今要等到什麼時候?爹爹已經給我定了王家那門親,可……可我早就把清白給了你了!你個挨千刀的陳世美,你說,這可怎麼辦?」之後便是嚶嚶哭泣之聲。一席話,直將她劈得五雷轟頂,整個人僵直成石頭一般。
楊昊之溫言軟語道:「思妹妹,妳我二人青梅竹馬,是從小的情分,我對妳的心妳還不知道嗎?只是爹爹的意思,我不得不娶了梅蓮英,如今她又有了孩子,在這節骨眼上,妳我之事我自是不好提出來,妳且等上一等吧!」
柯穎思哭道:「我雖是個庶出的,但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如今都願意忍氣吞聲的給你做二房,你又擺什麼架子、拿什麼喬?那梅蓮英不過托生得好,鑽進了大戶人家的正妻肚子,論相貌、身段、女紅手藝,在這一輩的女孩兒裡我也算是個尖兒,她一個瘸子哪一點強過我來著?昊哥兒,我對你一片癡心,你萬不能負了我!」
楊昊之柔情款款道:「思妹妹,我若負妳便死無葬身之地,但眼下不是好時機,妳且再等上一等吧。」
屋外男女柔情密意,她縮在牆角裡手足俱冷。成親以來,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好似待客一般,她本以為夫君素性淡薄,原來……自己夫君一腔的柔情已盡數給了別人!若是早知道他有了心尖兒上的人,她斷不會答應提親!
她怔怔坐了良久,原先她偷看過幾本才子佳人的話本,看罷曾癡想著與有情郎君長相廝守。原來,才子早就有了佳人,兩人之間自有愛恨糾葛,她只是多餘人罷了。忽然腹中劇痛,她捂著肚子,死死咬著嘴唇,竟一直忍到那對男女離去才搖著輪椅出門。她受此番刺激,孩子未足月便生了出來。楊家見是個男孩兒,全府上下不由喜氣盈腮,給她道喜的絡繹不絕。她臉上笑著,心裡卻是苦的。
她的夫君每日都來探望她,只坐一坐就走。柯穎思得了風寒,他卻一日之間探望五、六回。她知道夫君來坐上一坐俱是為了表面工夫,或許也因為心中可憐她——這一切只不過是她任性,無自知之明,妄想了檀郎佳偶,有此般下場也活該自作自受。
然而她又作妄想,現如今不如便裝傻,蒙混過關,只作不知道那檔子情事。孩兒都有了她又能如何?況且那夫君是她心心繫繫的人兒,她只要一心體貼,即便是顆石頭,揣在懷裡也能捂熱了,更何況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自己又是他的結髮之妻,明媒正娶進來的,日子一長,夫君會念及她的好處,回心轉意與她相守吧?!
夢境又變了變,似乎又回到了昨日。她心緒憂悶,在府裡荷塘邊閒坐,命丫鬟去給她端壺茶來。就這片刻的工夫,背後忽有一雙手將她直直推入荷塘之中!她腿不能動,只胳膊撲騰兩下,看見柯穎思臉色煞白的站在湖邊,心中頓時雪亮,嗆了水連救命都來不及喊一聲便沉入湖底。恍忽間身子越來越輕,竟飄到湖面上頭。只見楊昊之匆匆而來,對著柯穎思滿面通紅道:「妳瘋了!人都掉下去了還不趕緊喊人!」說著便要縱身而入,柯穎思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昊哥,你萬不能救她!她知道是我將她推入湖的,若是將她救活,我便要見官了!」
楊昊之登時呆住,跺腳道:「妳這是……妳這是為什麼啊?!」
柯穎思哭道:「還不是為了咱們!我今日上午特地來求她,說我已懷了你的骨肉,求她讓我進門做個二房。我跪了半日,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瘸子娘家勢力大,她不讓我進門,我們家和楊家是萬不敢得罪她的,我又是個庶出……昊哥,我真沒辦法了,我已為了你打了兩胎,大夫說這胎再打了,今後便懷不上孩子了!」
楊昊之一沉吟,咬著牙跺腳道:「莫叫旁人瞧見,妳快隨我走吧!」說完扯了柯穎思的手忙不迭的逃了。
她心中又哀又痛又恨,直想衝過去拽著那對男女陪葬。四年的夫妻恩情,十幾年的朋友情誼,竟就這般下了殺手。她飄在荷塘邊欲哭而無淚,天上彤雲密佈,雷聲大作,忽而驚天一道霹雷打下來,她便什麼都不知了。
再醒來,她從梅蓮英變成了柳家小妾之女柳婉玉。
她滿面淚水的睜開雙眼,十幾年的愛恨一晃而過,再回憶恍若隔世一般,真好似長長的作了一場夢。
紅芍和夏婆子絮絮說了半晌,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說笑聲,兩人忙止住話頭,只見門被推開,七、八個丫鬟簇擁著五個女子走進來,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眉眼清秀,高身兆身材,頭綰金鳳釵,身穿墨綠纏枝桃花刺繡鑲領粉綠短襦,同色長裙,手捏一條藍色宮紗帕子,品格大器。這幾個人一走入,立時便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夏婆子和紅芍趕緊起身,滿面堆笑道:「大奶奶、姑娘們好。」
那婦人道:「婉姑娘的病怎樣了?」
紅芍忙道:「剛餵姑娘吃過藥,現如今還睡著。」婦人聽著屋中鶯鶯燕燕雜亂,便讓丫鬟出去等候,自己則坐到床邊,伸手摸摸婉玉的臉,歎道:「婉姐兒作著夢怎的就哭了?唉,這孩子,想來也是心裡委屈。」說著拿帕子給婉玉拭淚。
只聽得有人冷哼道:「她心裡委屈?瑞哥哥心裡說不定還更委屈!聽說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頓,還關在祠堂裡兩天不給飯吃。分明是她沒羞沒臉,連累了旁人,這會子怎又說她委屈了?!」
此時又有人道:「妍姊姊,妳這話說得不妥,是柯家二公子先辱婉妹妹在先的,若不是他背後說婉妹妹『繡花的枕頭,粗魯悍婦,天下的女子都死絕了也不會娶她』,妹妹又怎麼會一賭氣跳了湖?」
那人爭辯道:「是她巴巴的貼過去,又送鞋又送荷包,瑞哥哥才……」
話音未落,便聽那婦人道:「都少說兩句吧!」屋中頓時靜了下來。
婉玉暗想:「原來如此,這柳婉玉是因著這個緣故才投了湖,世上悲歡皆是因這一個『情』字罷了。」心中默默一歎,微睜開眼睛,只見屋子裡站了三個姊妹,第一個十六、七歲年紀,鵝蛋臉,杏子目,纖腰盈盈,飄逸清高;第二個十四、五歲,瓜子臉,春水眸,身形嫋娜,粉面含嬌;第三個年紀與第二個相仿,修眉俊眼,膚若凝脂,合中身材,帶著一股英氣。三人均是一色海棠紅衣裙,連釵環絹花也俱都相同。這幾個人婉玉原先都是見過的,她微微瞥了一眼,便又閉上了眼睛。
原來這柳家也頗有來歷,祖上曾封過爵,根基在京城。柳老爺柳壽峰入江寧織造局,做了四品員外郎,品級雖不高,卻是個肥缺。夫人孫氏生了大爺柳禛,今年二十五歲,捐官做了同知,娶了京城官宦小姐張氏,閨名喚作紫菱。其妾周氏生了次子柳祥,方才六歲。柳府中有五個小姐,大小姐柳婧玉入宮為嬪;二小姐柳娟玉嫁給了柯府大公子柯琿;三小姐柳姝玉乃是周姨娘所生之女;四小姐柳妍玉是嫡出之女;五小姐柳婉玉也是庶出,母親卻早亡了,她母親花氏原先是個唱越劇的戲子,生得閉月羞花一般,將柳壽峰迷住了,放在外宅養著,直到私出孩子才帶回家做了姨娘。府裡人嘴上不說,但心裡到底看輕幾分。花姨娘死後,孫氏便把婉玉帶在身邊一直教養。
今日這房中被喚作「大奶奶」的婦人便是柳家大兒媳張紫菱,那氣質高潔的是柳姝玉,嬌俏的是柳妍玉,那英氣的女孩是張紫菱的妹妹張紫萱,如今暫住在柳府。
紫菱見婉玉醒了,忙道:「五妹妹醒了?身子哪裡不舒服,頭還疼不疼?」婉玉閉目不語,妍玉冷笑道:「瞧瞧,自己做了丟人的事,如今還跟嫂嫂使上性子了。」此話一出,旁人俱倒抽一口冷氣,眼睛齊唰唰盯著婉玉,等她跳起來衝向妍玉哭鬧時好將她攔住,卻見婉玉靜悄悄的躺在榻上,眉毛都不曾動上一動。人人心中納罕,只道她身上不爽利。
正在此時,只聽門外有丫鬟道:「大奶奶,太太請您過去,說楊府大奶奶沒了,這層白事怎麼隨禮,要您過去商議。」
紫菱道:「知道了。」說罷握了婉玉的手道:「五妹妹放寬心吧,妳如今病著,爹也不會責罰於妳,安心調養身子,若有什麼要的,直接派人跟我說一聲便是。」說罷帶著人散了。
婉玉側過身,眼淚又簌簌滑了下來。
如此這般過了三、四日,婉玉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柯家日日派人來問候,送了燕窩、人參等名貴補藥。到了第五日早晨,一個大丫鬟進屋對她道:「姑娘,柯家二爺親自登門給您賠不是,太太命我叫妳去正房。」
婉玉強打精神道:「知道了。」而後起身,命紅芍及小丫頭子打水洗漱淨面。婉玉坐在床上,小丫頭子端了銅盆站在她面前,婉玉等人給她拿毛巾掩住前襟,卻見紅芍垂著眼皮不動,少不得自己將衣襟掩了,用青鹽擦了牙。斜眼一看所用之物不由微微皺眉,原先她還是梅蓮英的時候,每日淨面必用自家製的茉莉皂,那香皂是用茉莉花搗碎配著幾味中藥和珍珠粉製成的,芳香四溢,且滋潤皮膚,而現今用的香皂卻是市面上的常見貨色,用起來不免澀重。婉玉知挑剔不得,便草草洗了臉,接過紅芍遞來的毛巾將臉上的水拭了,換了件月白色的衣裳,站起身走到妝檯跟前。
她自小腿殘,重生為人竟得了具健全的身子,只是她連日來心中苦楚,這層喜悅便被沖淡了不少,這幾日對這身子熟悉了,走起來倒也穩妥。紅芍站在她身後,拿起梳子道:「姑娘想梳什麼頭?」
婉玉道:「簡單些便好,不要太繁複的,也不要插花。」紅芍暗暗稱奇,她這小主人平日裡仗著貌美,最愛扮俏賣嬌,雖沒幾套衣裳,但梳的頭卻是天天變著樣,如今卻像轉了性子。心中納罕,手裡頭卻麻利起來。
婉玉抬頭,只見鏡子中的女孩不過荳蔻年華,兩彎遠山眉,雙目若秋水,紅唇雪膚,榮耀春華,已隱隱有了國色。婉玉看了呆了一呆,暗道:「這柳婉玉倒有個好皮相。」
不多時,紅芍將頭髮梳好了,門外的丫鬟早已等候多時,紅芍道:「白蘋姊姊,我家姑娘已準備停當了。」白蘋道:「姑娘隨我去吧。」說完在前頭引路。
婉玉蓮步輕移緩緩跟在後頭,出了浣芳齋走過抄手遊廊,往西北方穿過一道拱門,旁邊便是下人們住的裙房(編註:指與高層建築相連的建築,高度不超過二十四米的附屬建築,亦稱裙樓),沿著石子路拐一道彎,便能看到西花牆開的一道角門,進去後繞過福祿壽喜字樣的影壁,一排軒麗的正房就在眼前了。
房門口守著個抱著貓咪的小丫鬟,見婉玉等來了,忙起身到門前挑簾道:「等候姑娘多時了。」
婉玉邁步走了進去,此處正是孫氏常居的休息處,靠窗一處大炕,鋪著雲蟒妝花緞子的大條褥,正面設四合雲地柿蒂窠蟒妝花羅靠背,同色引枕。左右兩旁皆是一溜四張梨花木椅子,搭秋香色椅搭,椅旁的菱花洋漆高几上擺著瓜果茗碗等物。
只見炕上坐兩個婦人,正拉著手親熱的說話兒。東側椅子上坐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唇紅齒白,頗為俊俏,好似金童一般。那少年繃著臉端坐,垂著眼皮看都不看婉玉一眼。婉玉飛快打量一遍,認得其中濃眉大眼、長臉高鼻的婦人是柳府夫人孫氏,忙恭敬行禮,垂首而立。
那炕上的另一個婦人忙召喚道:「五姑娘,我的兒,快讓我看看。」婉玉低著頭走過去,手便立刻被人握了,婉玉抬頭一看,那婦人頭戴鳳釵,身穿藕色盤金襦裙,身材微胖,五官端莊,此人正是柯府的夫人馮氏。
這梅、楊、柳、柯並稱「四木家」,柯家排最末一位,因這家只是坐享祖蔭罷了。祖上是開平王的手下大將,後封了爵位,雖不是世襲,但從大明開國起便在金陵扎根,至今仍有朝廷俸祿,自有一方勢力。柯家老爺柯旭,膝下二子二女。大兒子柯琿雖捐了個官,卻鎮日在家賦閑,娶了柳家的二小姐娟玉;次子柯瑞十五歲,已有秀才功名。柯家大女兒柯穎鸞嫁給楊家次子楊景之。二女兒柯穎思是庶出,前年出嫁,成親一年便守了寡。
馮氏拉著婉玉的手連連歎道:「水靈靈的姑娘,如今清減憔悴多了。」說完眼睛一瞪那兒坐著的柯瑞道:「都是因為你這混帳小子!還不快給你五妹妹賠不是!」
柯瑞心中煩悶至極,不情不願的起身,作揖行禮道:「妹妹我錯了,給妳賠不是了!」
婉玉忙道:「瑞哥哥哪有錯,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讓太太、夫人平白擔心,牽連瑞哥哥受罰。」
此言一出,四下皆靜。滿屋人都不可思議的盯著婉玉猛瞧。孫氏也不由大訝,瞇著眼打量婉玉幾眼,板著臉道:「既知道自己平素讓人操心,怎還做出這等事情?大家小姐,本就該文文靜靜,端莊賢淑,妳看妳的嫂嫂和幾個姊姊,哪一個像妳鬧了這麼一齣!」
婉玉忙低頭道:「太太別氣,是我錯了。」
馮氏道:「五姑娘身子還沒大好,就莫要訓斥她了。這件事都怨瑞哥兒,幸好沒鑄成大錯。」說完拿出一個赤金彌勒墜子塞到婉玉手中道:「這個物件是請高僧開過光的,保佑五姑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婉玉一迭聲的道謝,退兩步便要行禮,馮氏一把攔了,又一陣噓寒問暖。婉玉一一應答,說太太關心、嫂嫂體貼、姊姊們知疼著熱,下人也辛苦盡力,總之人人俱好,說到最後,孫氏也露出淡淡笑容。
聊了片刻,馮氏帶著柯瑞告辭。孫氏命人相送,而後便坐在炕上靜靜發呆。婉玉站在旁邊,屏聲靜氣的候著,心中暗想:「柳婉玉是個小妾之女,娘親還死了,平素又是個不招人待見的,在這家要處處小心才是。所幸此處還算是個宅門旺族,不至於受凍受餓,還有下人使喚。」
正思索的當兒,孫氏忽然抬起眼皮,看著婉玉不冷不熱道:「婉玉,妳可知道妳給柳家丟盡了臉了?現如今街頭巷尾的誰不在議論咱家的事兒?妳小小年紀就為個男人尋死覓活,將來可怎麼做人?昨個兒老爺還來信,責怪我沒有將妳好好教養,可妳憑良心想想,妳雖不是我親生的,可我待妳一直跟親生女兒一般,吃穿用度哪一點虧了妳了?妳如今鬧到這般田地,讓我……讓我……」說到此處再講不下去,用帕子拭起淚來。
婉玉忙跪下磕頭道:「太太,是我錯了,妳責罰我吧!」
孫氏灑了幾滴淚,一把將婉玉拉起來,拽到身邊語重心長道:「婉兒,我不是怪妳,而是怨我自己。妳在我心裡跟親生的一般,等過兩年必要給妳尋一個好婆家,多備些陪嫁把妳風風光光嫁了……婉兒,柯家二爺那裡妳便死了心吧,人家一則要大戶人家嫡出的女兒,二來馮氏心裡也有了妥帖的人兒。妳如今也不小了,須記著男女大防,今後那些外眷,能不見便不見了吧。」
婉玉低頭道:「太太說的是,往日裡我淘氣,淨惹太太生氣,如今我都改了。」
孫氏道:「我的兒,妳若都改了,不但是妳的造化,也是我的一番造化了!」又跟婉玉說了片刻,方派白蘋將她送走了。看著婉玉的背影,孫氏沈著臉暗思道:「那戲子生的孩子竟突然懂事伶俐起來了,莫非真的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想:「不管怎樣,如此這般一鬧,柯家是萬不會再看上她了,柯瑞這般人品本是我給妍兒相中的夫婿,怎能讓那戲子的孽種攪壞了這門好親。」
想到這裡,孫氏心中又嘲笑婉玉一個庶出的女兒竟想嫁入豪門大戶,平頭正臉的做妻,不由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