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瑞成二十三年,大周王朝宰相之嫡女以白身獲皇帝親封為尚恩公主,代替天家施恩,塞上和親。
三月三,伴隨著尚恩公主遠嫁的車隊,原本已經春意滿城的京都竟飄散起了漫天的雪花,使得皇城內外「一夜白頭,不見城廓」。
初春落雪的絕美景致,被城中百姓視為天降祥瑞,紛紛主動向著公主出嫁的北疆方向下跪,感謝公主犧牲自我以保全大周天朝臣民免於戰火。
鮮紅嫁衣飄揚在飛雪之中,尚恩公主立於京都外長亭上,身姿綽約,卻單薄得好像一片輕靈的雪花。
紅紗覆面的她雖然盛裝以待,卻目中含淚,神情悲戚,只癡癡地遙望著京都的城牆,任誰也無法看清她此時的表情。
當皇朝萬民都期待著尚恩公主能用遠嫁換來和平同時,沒有人知道,向來軟弱可欺的她,終於作出了人生之中唯一一次勇敢的決定。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來換取永遠的安寧。
那年,當一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時,尚恩公主——柳芙,不過才十五歲。
第一章 那時煙花冷
京都柳府,月苑。
嶄新的細白攏裙,外罩纏枝紋樣的翠色對襟衣裳,腰間一條絨黃綴花緞帶,當柳芙抬手拂過那張比同齡人要嬌弱纖細的面容時,雖眉眼間的稚氣猶在,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卻清楚地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成熟來……
瞧著黃銅明鏡中的自己,柳芙還是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更不敢相信,時間竟退回到了七年之前!
同樣的八歲年紀,不同的卻是目光中掠過的一抹深沈。她幾乎已經不記得草原上像刀子一般凜冽的寒風了,更不記得三尺紅綾纏在頸間的窒息有多痛苦……她只記得,當自己絕望地閉上雙眼,以為所有噩夢已經結束時,一切,卻只是剛剛才開始。
一個月前,她從頭痛欲裂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相貌溫婉作農家婦女打扮的母親,還有身下古舊破敗的牛車。在短暫的混沌迷糊之後,柳芙才發現,自己竟然重生到了八歲那年。
那時躺在顛簸牛車上的柳芙只感覺全身上下忽而極冷,忽而又極熱,嘴唇上撕裂的刺痛也在不斷的將以前的記憶找回。
而記憶中,八歲那年,母親沈氏用賣了宅田所得的二十兩銀子置辦了牛車和乾糧,攥著手中一封幾乎被揉碎了的書信,毅然帶著自己往京城而去,說是找到離開了整整八年的爹爹柳冠傑。因為信上說,爹爹他做了官,一家人也終於可以團聚了。
沈氏帶著自己乘了一個多月的牛車才抵達京城。在盤纏差不多用盡之後,終於比照帖子上的位址,在城南一條寬闊無比的街巷盡頭找到了這「柳府」。
薄日下閃著光芒的紅底黑漆匾額上,「柳府」二字是顯眼;綿延整個街道的青石高牆也讓人看不到邊。敲開厚重的黑漆銅釘大門,迎接母女二人的並非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繞路人領到後院小角門躲藏而進的尷尬。
一如從前,柳芙沒有見到爹爹,只有一個神色肅然自稱陳管家的男子匆匆而來,說讓母女兩個暫時在月苑安頓,等「老爺」回來自會相見。
沈氏還沈浸在即將和分別多年的相公重逢的喜悅中,自然沒有發現這高門大戶中所暗藏的一絲異樣氣氛。
但已經預知一切的柳芙卻忍不住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柳冠傑若有心,早就應該親自回到蜀中的山村裡接自己妻女上京,而非是拖了整整八年,只寄來一封薄薄的書信,讓一對孤兒寡母獨自跋涉尋親。
心中清楚明白,柳芙知道,能不能與柳冠傑相認、怎麼相認,這還是兩說之事。
記憶戛然而止,柳芙的唇邊浮起一抹淒冷莫名的笑意,死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好像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並不是屬於她的一樣。
「若不是我在車上發燒到快要死了,就不會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來了吧……」
柳芙記得,八歲的自己太過瘦弱,身子經不起一、兩個月車馬行走的折騰,剛到半路上就病了。高燒不退,意識模糊,沈氏一邊勻出錢來一路給自己吃藥看病,一邊還是堅持馬不停蹄往京城趕路,那段日子就好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如此惡劣的環境、嚴重的病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熬過來的。
或許小孩子都是這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卻也不難。至少現在自己站在這裡,只是看起來蒼白瘦弱了些,身體的感覺卻還好。
「請問您梳洗好了嗎?和風閣的人來傳話,說是老爺要見您。」門外傳來一聲脆甜的叫喚,也將柳芙飄遠的神思從記憶中喚回。
「稍等,這就來。」
柳芙看了看散在肩頭的濕髮,只胡亂拿布巾擦了擦,一邊梳著辮子,一邊收斂思緒推門而出。
「我娘呢?」
柳芙抬眼,直視著眼前的女子。十八、九歲的年紀,有著北方女子所特有的高壯身材和滿月般的圓臉。她肌膚不算細白,卻透出健康的紅潤之色。身穿銀紅的比甲配上蔥綠的襦裙,手腕上一邊戴了個銀釧子,髮髻斜簮了一支梅紋朱釵。雖是丫鬟打扮,可通身的氣派卻顯出些與眾不同來。
女子上下瞧了梳洗一新的柳芙,眼中閃過一抹隱藏極深的遲疑和探究。「尊夫人還在梳洗沐浴,應該一會兒就好了。柳……小姐不妨到暖閣烤火去下頭上濕氣,吃些熱茶和點心。」
已經不再是那個剛入京,看到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懂的八歲小姑娘了,柳芙當然知道這個女子便是父親停妻再娶的胡氏身邊最信任的大丫頭悠香。
悠香快二十歲了,卻一直守在胡氏的身邊。柳芙記得,因為胡氏不願放悠香嫁人,兩人牢不可破的主僕關係始終存在著一絲裂痕。若好好利用,或許能對自己有幫助也說不定。
悠香對自己說話間稱呼上的不確定和幾分唐突,柳芙心下雖然厭惡不齒,臉上卻揚起一抹小心翼翼的表情,笑道:「這位姊姊,煩勞您先帶我去尋我娘。」
「對了,奴婢名喚悠香,是常盈院的人,平日裡是在咱們夫人跟前伺候的。」一邊領人往對面的暖閣而去,一面自我介紹了一番,這個悠香直盯著柳芙的臉看,似乎是想看出朵花兒來似的。
柳芙故作不知,點頭隨口叫了聲。「原來是悠香姊姊,麻煩您了。」
一陣風過,秋天的寒意在夜裡越發明顯。此時走在忽明忽暗的院落中,柳芙的心中卻漸漸有些明瞭起來。
曾經的自己懵懂懦弱,只知道跟著母親。她去哪兒,自己就去哪兒,從不多問,只帶著怯懦的雙眼去看京城中的一切。對於即將見面的爹爹,心裡也是滿滿的憧憬和嚮往。
可現在的她已非當年。
特別是這個衣著考究的婢女言談中所透露出來的訊息,更加讓自己多了幾分肯定。
對方稱呼自己為「柳小姐」,並非「小姐」,還說她是伺候夫人跟前的。這個「夫人」顯然並非自己的母親沈氏,而是柳冠傑在京另娶的妻子胡氏。
暗嘆一口氣,柳芙努力將自己眼底的仇恨和厭惡掩蓋住,至少她已經經歷過了一次被親生父親放棄的痛苦,再經歷一次,或許應該就沒那麼痛了吧。
同樣梳洗一番,神色中掩不住欣喜的沈氏正站在院門口等著柳芙。
細潤白皙的肌膚,柔和如風的微笑,柳芙重新看著熟悉的母親,卻發現年輕時候的她,好像身上並沒有一個普通農家婦女應該有的風霜和粗糙。八年來獨自養育自己,卻讓她充滿了自信,魅力十足。
笑著過去扶著母親,柳芙乖巧地跟在身邊,默不作聲。心底卻暗暗發誓,要讓母親的笑容永遠留在臉上,不再整日以淚洗面,獨盡殘生。
「前頭拐角過去就是老爺的書房,兩位慢行,此處是不許丫鬟靠近的,自有小廝在前頭相迎。」悠香也是一路無話,只偶爾指點一下路徑,再順便側頭打量一番沈氏的模樣。夜色的暖燈下,極度探究的眼神雖然掩飾得極好,卻逃不過柳芙的眼。
沈氏看了一下廊燈下剛勁有力的「和風閣」三個大字,認出那是相公柳冠傑的親筆,臉上的歡喜藏都藏不住,趕緊從懷裡掏出盤纏裡僅剩的一小串銅子兒,遞給了悠香。「多謝姑娘領路,這是一點意思,妳收下拿去買些胭脂水粉吧。」
悠香毫不意外的推卻了。「您真是客氣了,奴婢只是做好分內之事,怎敢亂收您的銀……您的好處呢。」
柳芙知道這丫鬟不過是看不上那一串銅錢罷了,走到沈氏前頭,仰頭故作天真道:「母親,既然這位姊姊不收,您不如給她您做的荷囊。那可是縣城裡的錦鴻記都要花一兩銀子收過去賣給富貴人家的好玩意兒,既體面,姑娘家也喜歡的。」
「錦鴻記?」悠香眼裡閃過一抹驚色,隨即看向沈氏,似乎在等著驗證。
「這怎麼好。」沈氏話雖如此,還是把銅錢放回袖兜,又從另一個袖兜裡取了一個嶄新的荷囊出來。「只是隨手繡繡的小玩意兒,正好來了京城就送去錦鴻記的分店,卻落下一個,本來想自己留著隨便裝些小東西的,就看姑娘合不合眼吧。」
接過荷囊,就著清冷的月色和廊簷下的暖燈,悠香臉色略微一變,也沒有客氣地歸還,又福了一禮便轉身退下了。
第二章 似是故人來
和風閣是一處全由竹造的院落,淡雅寧靜。即便是在濃鬱的夜色中,也無法掩飾那種撲面而來的清新氣息。
「芙兒,就要見到爹爹了,高興嗎?」沈氏的話音有些許的哽咽,即便是一旁有人上前來迎接,也沒得讓她的眼神挪開半點,只直直盯著那間透出黃光的書房。
「娘。」輕扯了扯沈氏的袖襬,柳芙這才對著上前迎接的年輕男子笑道:「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在下名喚陳果,乃是柳府的管家。」男子一身青灰常服,腰間一個囊帶繡著「柳府」二字。人看起來很乾淨,並無陌生人那種疏遠的距離感,更沒有悠香那種一直帶著探究和不明意味的眼神。「夫人和小姐這就進去吧,老爺候著呢。」
總算有個知情的人了!
柳芙輕輕扶了沈氏,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兩人就這樣相依偎著,步步往那間透光的書房而去。
月色混合著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兩抹細長遠迤的身影,映在和風閣冰涼的青石板上,讓站在她們背後的陳果總感覺有種風吹而散的不確定感。
帶著幾分急切的心,悠香匆匆回到常盈院。先是刻意去了小廚房取來暖著的一盅蔘茶,這才提步往正房而去。
「夫人,悠香姊回來了。」
一個青衣小丫鬟挑了簾子,一邊往裡通稟,一邊笑容勉強地迎了悠香進屋。
「墨香,夫人梳洗了沒?」悠香停下來在門邊問著。「若是沒有,妳先去備好熱水和香胰,一會兒我來。」
「是,悠香姊。」墨香只瞄了一眼悠香手上的蔘茶,領了吩咐就乖巧地出去了,也不多問,顯露出大宅門裡婢女的良好素質。
托著蔘茶,悠香步履輕巧,見紗簾隔間後斜斜倚在貴妃榻上正抬眼盯著自己的胡氏,也不耽擱,臉上掛著平日裡常見的笑意就徑直往裡而去。「夫人,奴婢把蔘茶先給您端來了。不如一邊潤著嗓子,一邊聽奴婢回稟事宜。」
「說吧。」接過蔘茶,胡氏也不喝,只把玩著杯蓋,如杏般的丹鳳眼就這樣睨著身前半跪的悠香,話音平靜,卻帶著幾分清冷。
悠香就細細說了她如何從陳管家嘴裡套出沈氏母女是在月苑暫時落腳;如何與陳管家周旋得知老爺夜裡在和風閣要見這母女二人;如何搶了差事送沈氏母女去和風閣,順帶觀察兩人到底是何模樣心性……等等。
「總而言之,奴婢覺著那沈氏不足為慮。雖然身子比我們北方女子玲瓏些,皮膚卻蒼白無色,一看便是鄉間村婦,並無……並無半分氣質可言。另外那個女兒,雖然容貌間可見遠勝常人之姿,但身子瘦小,弱不勝衣,神態憨愣,比起大小姐的溫婉機敏差遠了。」
胡氏當然知道前面的話只是悠香不想她擔心,可面對突然出現的一對母女,她又怎能真正放下心來呢?
和風閣內,隱隱的抽泣之聲從窗隙間透出,不過瞬間又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的竹葉聲給掩沒。
立在門外,柳芙雙手抱胸,只覺得這秋夜寒風有些割臉。
而此時,柳芙卻又想起了前生,初見柳冠傑的記憶清晰在目。
那時的他不過三十來歲,儒雅,俊秀,高佻卻顯得有些單薄的身材帶著南方文人特有的那種書卷氣,對北方女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否則也不可能引得國舅胡蒙之欣賞,把女兒嫁給他為妻,又極力提攜,使得柳冠傑以舉人身分短短幾年之內就坐到了三品吏部侍郎的位置。
柳芙知道母親能撐著一路來到京城,靠的就是心底對柳冠傑的思念和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期待。可見了柳冠傑後,對方含糊不定的態度,就像一把無情的鐵錘,將沈氏原本就脆弱的心給敲碎了。
想到此,柳芙打心眼裡不願留在此處,甚至腦中那模糊的仇恨也突然變淡了許多,只想和母親回到那個安寧平靜的小山村,哪怕粗茶淡飯布衣麻鞋,也比這冰冷而殘酷的京城要好太多太多。
「小姐,不如在旁邊的暖閣歇會兒,老爺和令堂一時半會兒定然說不完的。」
陳果守候在旁,透過月色臉色柔和地看著柳芙,只覺得這小姑娘眉眼間的神態和柳冠傑何其相似,甚至那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也同樣散發著幾分讓人無法讀懂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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