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古代言情小說應該不是市面上少見的產品,從席絹大人的《交錯時光的愛戀》開始,言情小說進入激增階段。我們都看過各式各樣的古代言情,有浪漫的江湖戀曲,也有苦澀的宮廷鬥爭,可以說對古代,每個讀者都自認為有相當的瞭解。然而,這份瞭解是否真實呢?富家少爺和窮家丫頭的愛情故事,在成婚後是否能快樂到永遠,門第的差距,真的那麼好跨越嗎?
這些問題,隨著閱讀經歷的增長,在我心底也越來越鮮明。事實上,在最後我對於豪門出身中的「豪門」兩個字,發生了不小的興趣。有趣的是,在大多數言情小說裡,女主角往往和豪門、強勢沒有太大的關係,出身上等人家的女性角色,多半以配角為多,而對她們的描寫,也以簡短而空泛的形容詞:高貴、富有、驕傲等為主。真正的豪門,會是這樣簡單輕忽地教育自己的子女嗎?真正的豪門女,她會有如何的手段、如何的心機,又會有怎麼樣的愛情呢?
這些興趣,最終使我寫出了《豪門守灶女》。她有豪門女的優點,但也有一般女人的缺點,不論在男人、女人中,她都算得上極為完美、極為強勢,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在自己的人生中就不會遭遇挫折、陰暗、風雨和危險,而她的生活中也完全不僅僅是只有愛情,畢竟,豪門女為了維持自己的門第,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和我們一樣,她的人生中,也有自己的事業要為之奮鬥。
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和欣賞她的奮鬥,也希望以後能多多和大家見面!
玉井香
※※※
第一章
痛。
焦灼。
伴著她跌落在地的,還有價值千金萬金的焦尾古琴。一聲轟然,琴碎了、弦斷了,上好的蠶絲細線抽在她臉上,立刻就將比豆腐還嫩的肌膚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又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實在很痛,她想,她要叫,可她哪裡還叫得出來?她恨不得抱住自己的腳,止住這幾乎要抖碎脊柱的抖,可她的手指抬不起來,一點也動不了。溫熱的液體湧出來,灑在身上,很快又作了涼。
是誰害她?她想,她的思緒到底清晰了起來。在一片飄浮的、驚惶的叫聲中,她用盡全身力氣在想:究竟是誰,膽敢毒她?祖父、母親、三姨娘……
她想不了了,焦清蕙又狼狽地抽搐了起來,她好痛,這輩子她沒這麼痛過。她什麼都想不了了,餘下的只有痛、痛、痛痛痛痛……
漸漸地,痛變得輕了,一片白光飄了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還不想死……她當然還不想死!焦清蕙又再一次掙扎起來。她還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她還有、還有……她揮舞著手腳,彷彿這樣就能掙開那一片濃稠緻密的包裹,她不要死,她也許還能活過來,她怎麼能就這麼—
痛!
她驟然跌落在地,被溫熱的石板硌痛了手肘,連繡被都被帶了下來,狼狽地勾纏了她的手腳,令她一時還掙不開這綿密的包裹。四周寂然無聲,只有自鳴鐘單調地擺動著。
答、答、答……
焦清蕙茫然四顧,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神才漸漸清明。
「都過去了。」她輕聲對自己說。「妳已又重活了,妳不記得嗎?」
她還記得,可夢卻不記得。明知明天還有應酬,可重新上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睡意依舊遲遲未至。她索性赤足行到窗邊,輕輕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窗外雪花飛舞,世界慢慢變作了冰雪琉璃,可這逼人的寒意,卻被一室勝春的暖意給妥妥當當地擋在了外頭。焦尾古琴就橫在窗邊琴案上,她駐足半晌,不禁又將視線調向了這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自鳴鐘在敲響,時間一點點地流逝,答、答、答……
過了許久,這靜謐而華貴的屋子裡,才響起了一聲淡而輕的嘆息。
焦清蕙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動了一根琴弦,完好無缺的琴弦應指而動,發出了沈悶的仙翁聲。
楊太太罕見地犯了難。
楊閣老大壽在即,閣老府裡千頭萬緒,來回事的婆子從屋門口排出去,能排出一個院子還要多,幾個姨娘前前後後忙得腳不沾地,閣老太太卻一應不理,在暖閣裡翻著請柬,和管事嬤嬤發牢騷。
「悉心招待?這還要怎麼悉心招待?一等席面、一等的位置,恨不得能請到主人席上坐了,還要特別傳話進來,令我悉心招待?他焦家人就是矜貴到了十二萬分,難道還比得過天家?天子都沒有這麼排場,才一賞臉傳話,說太太要帶著兩個閨女過來,倒連老頭子都驚動了!真是年紀越大,就越是瑣碎,這樣的事,還要特地進來傳個話?難道不傳話,我就不好好招待了?都說閣老日理萬機,心機全用在這上頭了!」
也是該抱怨,都到了內閣大學士這一步了,就是招待藩王,楊閣老都犯不著這樣和太太打招呼。焦家身分雖然尊貴—乃大秦首輔,楊閣老的頂頭上司—可要驚動楊閣老親自傳話,要不是楊家謹慎小心,過分低聲下氣,就是老爺子到底還是不放心太太辦事。
她是閣老太太,抱怨幾句,底下人還能說些什麼?可閣老威嚴,一般人也不敢輕易冒犯,因此閣老太太自己說了兩句,無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態度,嘆了口氣,打發管事嬤嬤出去。「去把少奶奶請來吧。」
少奶奶權氏很快就捧著肚子進了裡屋,也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婆婆的話風,她很是歉然地說:「聽說爹傳話進來,本來就想過來的,誰想到肚子裡的小冤家折騰得厲害……」
到底是少奶奶,幾句話就說得楊太太雨後天霽。「知道妳是雙身子,不是焦家的事,也不請妳過來。這一次焦家很給面子,雖說老太爺估計還是請不動的,但四太太不但應了過來,還說會帶上兩位千金。帖子一送到,老爺那裡就送了口信過來,千叮萬囑,要我一定要好生招待,萬不能令三位貴客受了委屈。」
她一撇嘴,沒往下說,楊老爺還特地交代:這些年楊家一直外任,不比少奶奶京中出身,更能切中焦家人的脈門。妳要是心裡沒數,那就別擺婆婆架子,問問少奶奶吧!
「焦家的名氣,是大得很。」聽語氣,這沒說出口的話,少奶奶也是已經從別處聽到了—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公爹小題大作。「您上京沒幾年,對焦家的名聲,怕是只模糊聽說了一點,還沒見識過他們的作派吧?」
說起來,楊家也算是紅得發紫了——一百多年的西北望族,如今家裡出了一個巡撫、一個閣老,子弟們也是爭氣的多,不爭氣的少,有知府、有翰林、有進士、有舉人。滿朝文武,能和楊家比較的人家並不多見。就是四少奶奶權氏,出身也是一等良國公府,更是金尊玉貴的嫡女出身,可這個閣老府的當家少奶奶、國公嫡女,提起當朝首輔、內閣大學士、太子少保焦閣老焦家來,語氣卻不知不覺中,居然帶了幾分酸。
這酸味,楊太太自然也聽了出來,她一揚眉,果然就來了興致。「快給我仔細說說!」
「他們家那是有名的火燒富貴,我們這幾戶人家,平時吃用也算是精緻了,和焦家一比,一個個倒都成了燎眉臊眼的野丫頭了。京城人有一句話,『錢會咬手燒得慌,糊味兒能熏了天』,這說的就是焦家。兩個姑娘實在是養得嬌,平時吃的用的賽得過宮裡的娘娘……」少奶奶嘆了口氣。「品味可不就養刁了?這要是給她們挑出不是來,雖不說顏面掃地,可被人說嘴個一年半載的,那也是免不得的事。」
楊閣老進京不久,不過五年時間,頭一年還趕上國喪,沒怎麼在外應酬。後幾年焦家又有喪事,一家人閉門守孝,到今年秋天方才滿了孝,漸漸地出來走動。楊太太對焦家女眷的名聲,一向是有所耳聞,卻不知所以然,乍然聽說,不禁聽住了。「大家小姐吃酒席,挑三揀四那是常有的事,怎麼一、兩句不是,這就能被傳開了去?她焦家女兒再嬌貴,又不是皇后娘娘,一、兩句話,還被當作金科玉律了不成?」
「您頭十年是不在京裡,」少奶奶不禁又嘆了口氣。「焦家那個女公子,也實在是了不得,從小就得貴人的喜歡,當年皇上險些就要說她進門,先議定了是魯王嬪,後來……先帝原話,嫌魯王『年紀大了,委屈了蕙娘』,竟要親自安排為太子嬪。如不是焦家人丁稀少,焦閣老實在捨不得,恐怕如今她也是個娘娘了,以先帝恩寵來看,少說也是個貴妃……那一年,她才十歲呢!」
一樣都是名門世族家的小姐,四少奶奶就沒有這個榮幸,到底是女兒家,她語氣裡的酸味又重了幾分。「一手古琴彈得是極好的,皇后娘娘都愛聽,從前時常入宮獻藝。生得又實在沒得說,東西六宮十三苑,就算上咱們家寧妃,按先帝的說法,『都實在是比不上焦家的蕙娘』。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天下所有物事裡精心挑選,尖子裡的尖子,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四九城裡還有誰能駁回她的話?她說好,那就真是好,她眉頭要是一皺嘛—」
平日再疏懶,自家的壽酒,那也是自家的臉面。楊家進京幾年,也排過幾次宴席,在京城人口中也是有褒有貶,這一次楊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又給誰添了話柄。她眉峰微聚,倒是犯了難。「本來還把她同她妹妹文娘,排在庶出姑娘們那一桌呢,聽妳這一說,倒是把她往上提一提為好?」
京中規矩森嚴,嫡庶壁壘分明。不論家中勢力大小,女眷宴客,心照不宣的規矩:嫡女們排做一桌,庶女們排做一桌,幾乎已成慣例。少奶奶自然是看過這位次表的,她如此大費唇舌,等的就是婆婆這一句話。「這自然是要提的,她們雖是庶女,卻記在嫡母名下。尤其蕙娘,同焦太太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過分薄待,焦太太也是要生氣的……」一邊說,一邊叫過管事嬤嬤來。「這次席面,是春華樓承辦的吧?倒是正好,派人同大師傅打個招呼,就說焦家女公子當天是必到的,坐的就是西花廳那桌,他們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管事嬤嬤們平日裡是受慣少奶奶拿捏的,沒等太太吩咐,就已經恭聲應下,退出了屋子。
楊太太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底難免有點不痛快,對焦家就有些雞蛋裡挑骨頭了。「焦家也是的,女兒雖要嬌養,也沒有嬌養到這分上的。日後出嫁了,怎麼應付三親六戚?做人媳婦,誰不受委屈?她這個性子,難道誰給她一點氣受了,她就尋死覓活的,回娘家告狀不成?」
「就是沒打算往外嫁……」少奶奶嘆了口氣。「焦家的事,您也不是沒有聽說。老太爺看中她招婿承嗣、延續香火,連先帝要人都沒捨得給。要不是忽然有了個弟弟,這一次,想必焦太太是不會帶她出來的。」
一般不是到了年紀的女兒,誰家的太太也不會輕易把兒女帶上大場面。京中這些太太奶奶們,誰的眼神不賽過刀子利?關在家裡仔細調教規矩都來不及呢,尋常無事,誰肯帶心頭肉出來受人的褒貶?也就是到了婚配的年紀,要「冰泮而婚成」,開始物色佳媳、佳婿了,這才把孩子帶出門見識見識。這一次焦家把兩個女兒都帶出來,一家人來了一大半,看似單單只是為了給楊家面子,可有心人讀來,卻有些別的意思,那是半藏半露,瞞不了人的。
「這兩個姑娘,年紀也都不小了吧?」楊太太緩緩搖了搖頭。「聽妳這麼一說,妹妹還好,姊姊的婚事卻難辦了,年紀大了不說,這樣萬裡挑一的媳婦,誰家能娶?一般人家,怕也是自慚形穢,絕不敢上前攀附。能配得上他們焦家的年輕才俊,不是多半早說定了親事,就是不願受這份『齊大非偶』的氣。再說了,再嬌養,那也是庶女出身……皇帝家的女兒愁嫁,我看著宰相家的女兒,也不例外嘛!」
內閣首相,可不就是從前的宰相了?一樣是閣老,焦家兩個女兒都愁嫁,楊家的女兒們卻都嫁得好,嫡女二姑奶奶是侯夫人,就是庶女嘛,一位是平國公許家的世子夫人,一位乾脆就是宮中新近得寵晉位的寧妃。閣老太太說起這話,不免是悠然自得、顧盼自豪。
少奶奶看在眼裡,也不禁抿嘴一笑。「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她輕聲細語。「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也絕不在少數的。媳婦現在想的,倒還是壽酒當天的事。您安排兩位姑娘坐西花廳首桌,別的倒不打緊,就是撞上了吳姑娘,當天席間恐怕是有熱鬧瞧呢……」
楊太太神色一動,先驚後悟。「妳是說……」她思忖片刻,也不由得苦笑。「就這麼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安排都不是,也只能如此安排了……我看,乾脆把妳安排在那桌陪客,這可夠分量了吧?在妳這個正牌主人眼皮底下,也鬧不出多大的風浪來。妳看如何?」
少奶奶嫣然一笑,低眉順眼。「婆婆見識,不知高出媳婦多少,自然是您怎麼說,就怎麼辦了。」
有了少奶奶這一番話,到了大壽當天,縱使楊家是千重錦繡、滿園珠翠,賀壽道喜之聲幾乎把楊太太灌出耳油來,也著實令她打從心眼裡累得發慌,興致全無,可焦四太太一行人進屋來時,楊太太亦不免格外打點起精神,親自起身迎上焦四太太,又運足目力,看似不經意地瞥了焦太太身後一眼。
只見兩名少女隨在焦太太身後,一眼也未能分出高下來,她口中笑道:「四太太,咱們是近二十年沒見啦!當年在蘇州曾有一面之緣,您貴人事忙,怕是早把我給忘了。」
焦閣老入閣二十多年,哪管宦海風雲起伏,他是左右逢源,屹立不倒。二十年來,在閣老位置上熬死了兩個皇帝,如今的皇上已經是他侍奉的第三位天子了,如此人家,自然不是新近入閣的楊家可以傲慢的,楊太太雖然客氣,以焦四太太的身分,卻也能來個坦然受之。
不過,焦太太也很給面子。「哪能忘記呢?當時路過蘇州,承蒙您的招待……」
都是內閣閣臣,不管在朝中鬥得如何險惡,兩派人馬幾乎是殺紅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女眷們在內宅,卻要把表面功夫做好。
楊太太和焦太太攜手一笑,楊太太便望向焦太太身後,笑道:「這就是兩位千金了吧?」一邊說,兩人一邊分頭落坐。
焦太太抿唇一笑,滿不在意。「蕙娘、文娘,還不給世嬸行禮?」
焦太太身後這兩位千金便同時福下身去,鶯聲燕語。「姪女見過世嬸,世嬸萬福萬壽。」
這聲音一入耳,楊太太心底便有數了:只這一聽,就聽得出誰是姊姊,誰是妹妹。
兩人本是姊妹,音質相似,殊為平常。文娘聲線嬌嫩,聽著還帶了幾分天真,就像是隨手吹出的一段笛音,雖也嬌貴,但終是鄉野小調。蕙娘一開腔,卻像是古琴弦為人一碰,仙翁聲中自然而然便帶了禮器的雅訓,清貴之意已經不言而喻。真是就一句話,兩個人的性子便全帶了出來。
她的眼神針一樣地在蕙娘身上一繞,又望了文娘一眼,便笑著向焦太太誇獎。「真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左邊這位,就是清蕙了吧?」
這兩姊妹本來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此時清蕙聽見楊太太說話,方才慢慢把臉往上抬起。
楊太太定睛一瞧——即使她膝下自己就有七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位寧妃,更是六宮中數得上的美人,此時見了蕙娘,呼吸亦不禁為之一頓,過了一會兒,方才由衷嘆道:「果然好容貌。」
打扮她是細看過的,除了衣料特別新奇雅致之外,似乎並無出奇,此時由清蕙這張臉一襯,才覺出錦衣雖花色素雅,可厚重衣料難得裁得這樣跟身又不起縐,且在重重衣衫中,還現出腰身盈盈一握,這裁衣人的手藝首先就好得出奇,再一細看,那錦衣上連綿的纏枝蓮花,花色竟從未見過,錦緞裡難得有這樣葡萄青的底,也就是蕙娘膚色潔白勝雪,才壓得住這樣嬌嫩的淡紫色。再合以銀紅色緞裙—連銀紅都紅得別致,在日頭底下,一動就隱隱有細密銀光。這兩樣料子,楊太太幾年來竟從未見過。
衣裁如此,就別說人了。焦清蕙面含微笑,誰都看得出來只是客套,卻又不能怪她什麼,因她就只是站在那裡,便顯得清貴矜持,似乎同人間隔了一層—一個人若生得同她一樣美,一雙眼同她的一樣亮、一樣冷,看起來自然而然,也總是會有幾分出塵的。
怪道先帝如此看重,甚至想許以太子嬪之位。一時間,楊太太竟有些後怕:現在焦家有了承重孫,蕙娘是可以進宮的了,若她入宮,楊家所出的寧妃日後能否再繼續得意下去,恐怕就不好說了……
「世嬸謬讚,清蕙哪敢當呢。」焦清蕙卻似乎未曾看出楊太太眼中的驚豔,她微微一笑,客客氣氣地說:「只因三年未見各位伯母、嬸嬸,我同文娘自然加意打扮,這才唬過了世嬸呢!」
楊太太本已經看住了,被她一語點醒,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朝文娘道:「這就是令文了吧?同姊姊一樣,也都是個美人。」
焦令文生得的確也並不差,她要比清蕙活潑一些,笑裡還帶了三分嬌憨,聞聽楊太太此言,唇邊含著笑花,一瞅姊姊,表現得也落落大方、惹人好感。「姊姊說得是,這全是打扮出來的,其實都是虛的,無非我們愛折騰罷了。」
「也要天生麗質,才打扮得出來。」屋內便有吏部秦尚書太太—楊太太的親嫂嫂笑道:「三年沒見,焦太太,兩個如花似玉的花骨朵兒,都到了開花的時候嘍!」
只看秦太太、焦太太的說話,任誰也想不出兩家素有積怨,秦家老太爺秦帝師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被焦閣老死死壓住,未能入閣。
焦太太抿唇一笑。「當著一屋子的美人,您這樣誇她們,她們怎麼承擔得起呢?」
「我看就承擔得起。」雲貴何總督太太也笑了。「蕙娘,今日穿的又是哪家繡房的襖裙?這花色瞧著時新,可又都沒見過。」
楊太太這才知道,怕是一屋子的人都沒見過蕙娘、文娘姊妹的穿著。她巡視屋內一圈,見眾位太太、小姐的耳朵似乎都尖了三分,連自己兒媳婦也不例外,縱使她別有心事,也不禁暗自一笑。
正要說話時,卻瞥見戶部吳尚書太太面上神色淡淡的,她心中一動:吳家、焦家的恩怨還要追溯到上一代了,如今吳尚書的父親吳閣老,同焦閣老之間也有一段故事的。看來,自己同兒媳婦擔心得不錯,這兩家要在一處,必定要生出口舌是非來。
才這樣想,便聽見吳太太身邊緊緊帶著的吳姑娘笑道—
「是奪天工新得的料子吧?也曾送到我們那裡看過的,因我不大喜歡,就沒留,現在倒記不真了。我瞧著像,娘您瞧瞧,可是不是?」
奪天工是北地規模最大、本錢最雄厚的繡房,同南邊的思巧裳各執牛耳,成對鼎之勢,「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全大秦就沒有不知道這句話的女兒家。
一屋子玩味的目光頓時就聚到了吳姑娘同焦姑娘身上:都是新花色,這個看不上,那個卻當了寶,特地做了衣裙,穿到了這樣大的場面上來……
楊太太也看著蕙娘。
蕙娘若無其事,倒是望向了母親,焦太太笑咪咪的,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微笑道:「想是嘉妹妹記錯了,這是今年南邊礦山裡新出的一批星砂,染出來的料子同從前所有都不一樣,思巧裳也不過染得了這幾疋可用的,正巧家裡有人上京,捎帶來的,才不到半個月前的事,怕縱染出了新的,也沒這麼快送上京吧。」
吳嘉娘也是個出眾的美人,打扮得自然也無可挑剔,聽了蕙娘這話,她微微一笑,輕聲細語道:「喔?那是我記錯了。」
蕙娘也望著她頷首一笑。「記得記不得,有什麼要緊呢?左右不過一條裙子的事。」
楊太太心緒就是再差,此時都忍不住要笑。正好她親家—良國公府權夫人到了,她忙藉著起身遮掩過去,耳邊還聽見何太太問蕙娘—
「這腰身這樣貼,也是思巧裳的手藝嗎?他們遠在南邊,倒是不知道居然做的衣服也精巧。」
這話倒是焦太太答的了。「您也不是不知道,孩子們從不穿外人的手藝,外人也做不得這樣跟身。是蕙娘院子裡的丫頭自己裁的,瞎糊弄罷了。」
就是楊太太聽見,心裡都有些驚異。楊家也算是富貴得慣了,一個姑娘家身邊,也不會放著這麼一個手藝奇絕的繡娘,就專為她一個人做衣服,更別說還是做丫頭使喚了!這樣的手藝,在外頭隨隨便便都是總教席,一年兩、三千兩銀子不說,還不是奴籍。名氣大一點的,繡件能貢呈御覽,一輩子都吃穿不愁了!焦家條件要不是比外頭更好,她能甘心在焦家做個奴才?
也就是這時候,她才品出了兒媳婦說法裡的韻味:就是在這麼一圈大秦頂尖的豪門貴族裡,焦家的富貴,也是火燒火燎,糊味兒能熏了天的那一種!別說是數得著,他們家數不著,也不用數—焦家那是當仁不讓,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是能把天給潑金的超一品富貴!
再回頭一看蕙娘,心底又不禁生出了幾分可惜—就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腰板一挺,由不得全場人的眼神就聚到她身上,羨也好妒也好,繞著的都是她焦清蕙。可惜這樣的人才,命卻薄了些,親事上注定是磕磕絆絆,很難找到如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