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天陰沈沈的,暑日的熱氣盡數悶在空中,似在心口上壓了重物一般,教人沒有半點爽利。
林府的前後府門緊閉著,內裡的二門處卻掛起了白練,但奇怪的是,來來往往的府中人,雖身戴白花,束了素帶,卻沒瞧見一個哭天抹淚的,都只是神情有些艾艾。
明秀堂內置著一口漆木棺材,此時不少丫頭婆子正在那裡擺放供品,點上素香,更有兩、三個低聲抽泣的丫頭婆子跪在棺材前燒著紙錢。
忽而有丫頭低低喚了一聲「老太太來了」,靈堂內的人立刻規矩的羅列兩旁,只剩下那幾個燒著紙錢的還跪在棺材前。
不多時,一個顫巍巍的老嫗被兩個丫頭架著走了進來,繼而跟進一眾婦人,皆是素服白花的打扮,雖個個臉有哀色,終究是無一人放聲大哭。
老嫗站在堂中,兩眼盯了棺材許久,忽然,她甩開兩個丫頭,跌跌撞撞地奔到棺材前,一面哆嗦著手指摸著棺中人的面孔,一面口中輕呼。「可兒,我的大孫女啊,妳、妳怎麼就造下這等孽事出來,叫祖母悲痛難言,叫父母不能哭訴,叫整個林家有哀不能舉、有悲不能訴啊!」
老嫗的一句句悲慟之言,立時引得跟在她後面的婦人身子一晃,跟前的丫頭手快一把扶住,那婦人隨即步履艱難的前挪,待走到棺材前,看見那棺中人時,只堪堪叫了一聲「我的兒」,便兩眼一翻的昏厥了過去。
「太太!」
「太太!」
屋內的丫頭婆子們叫喊著將人攙扶而出,張羅著要請大夫,可門口立著的中年男人卻是抬手制止——
「請什麼大夫,莫不是怕人不知這醜事嗎?」林昌帶著怒氣輕聲呵斥之後,便擺了手。「且扶她回去歇著,若醒了來,問及這邊的事,半句都不與她提!」
立時丫鬟婆子應著抬了她離開,林昌才邁步進了堂內,可他並未往棺材跟前去,而是在一旁揀了個椅子一坐,顧自低頭不語。
此時其他先前進來的婦人都一一上前瞧看,繼而退開後,無一不是掩面抽泣,整間堂內霎時只聞憋氣的低哭抽泣聲,就像這外面沈悶的天氣一般令人憋得慌。
「大姊,大姊!」忽地一聲尖叫從外而來打破這沈悶,一個少年郎直衝了進來,朝著那棺材就撲了上去,繼而又奔了幾個身影進來,大大小小的俱是孩童。
「大姊!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少年郎瞧望著棺中人,一臉驚懼之色,他扯著嗓子衝著身邊人質問,卻不料坐在一邊的林昌頓時起身喝止——
「長桓,你吵擾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林家嫡長子林桓此時淚水已經洶湧而出。「大姊,大姊妳怎麼會死了呢?怎麼會……」
林桓的話被幾個孩童聽見,登時孩童們就哭了起來,只除了一個最小的,她晃悠著小小的身子竟朝著那棺材走。
林昌聽著哭聲,一臉怒色的抬手拍了身邊的桌几。「夠了,都別哭了!你們,你們都哭不得!」
「為什麼哭不得?」林桓聞言抬起了脖子。「爹,她是大姊啊,您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姊她……」
「你爹我羞於啟齒,不提也罷,罷!」林昌說著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去。
「什麼叫做不提?大姊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死了?而且喪還不在康家辦,他們竟不聲不響地把人給送了回來,這算什麼?這是什麼意思?」林桓一臉的怒色,直衝到了他爹的面前。「爹,這到底有什麼內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昌聞言扭了臉。「你大姊她、她與人、與人有私,被你姊夫撞破,就投了井!」
「什麼?」林桓當即倒退,不能相信的看向棺材,而此時最小的那個傻愣愣的站在棺材面前,一副呆滯的模樣。
「你們都死絕了嗎?讓熙兒在那裡做什麼,還不抱開!」林昌注意到了這最小的一個孩童,當即叫喚下人,可當婆子衝上去剛剛抱住她時,那小小的人兒卻脆生生的開了口。「等等,我、我、我要看,看、看大姊姊。」
林昌聞言伸手捂臉,周邊立時又上前兩個婆子急急的哄著那孩童。「七姑娘(注),妳就別湊著了,妳、妳大姊姊她,她睡了,我們不要吵她,嬤嬤這就帶妳出去看魚去!」
「不!」七姑娘大聲地喊著。「我要看她,一定要看她!」說著更是蹬腿掙扎,此時棺材邊一直在抽泣的林家祖母擺了手。「罷了罷了,到底姊妹一場,就讓她瞧瞧吧,橫豎都是最後一眼,她又知道些什麼啊!」
婆子們見狀只好抱著她湊上前去,想著叫她看上一眼了事,豈料才湊過去,七姑娘竟伸出手來死死的抓了棺材邊,繼而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那棺中人一言不發,那神情、那模樣都跟魘著了一般!
老太太瞧見七姑娘的舉動停了抹淚之舉,再瞧見她這眼神不對,立刻叫了起來。「抱開,快抱開!」
婆子們立刻把七姑娘的小手扳開,迅速退了開來,而七姑娘不哭不鬧的就那麼兩眼盯著棺材,一臉的呆相。
老太太猛然拍了棺材,大聲地喝罵起來。「可兒啊可兒,那是妳妹妹,妳做下了醜事轉世投胎,莫勾了妳妹妹的魂兒啊,她可才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妳莫害了她!」
那三個婆子一聽老太太這話,皆是臉色大變,一個伸手拍七姑娘的背,一個抬手掐她的人中,更有一個雙手合十的朝四方拜了起來。
片刻後,七姑娘哇哇的哭了起來,眾人這才長吁一口氣,那老太太臉色發白的急急說道:「把哥兒姊兒的都帶出去,莫魘著了!」
登時屋裡的人活泛起來,帶著他們這些孩童就往外走,那抱著七姑娘的婆子更是率先往外衝。
「可兒啊,妳說妳這是做的什麼孽啊!」屋內只有老太太的哭聲飄出了一絲來。
痛哭的七姑娘回頭看著明秀堂,兩隻小手在婆子的腦後攥得緊緊的。
「唉,真是沒想到,當初大姑娘嫁進康家時,那般的歡喜風光,這才不到一年,竟出了這等事……」摟著七姑娘睡去的奶媽輕聲嘆息著。「我簡直都不能相信。」
「我聽著也駭然,雖然大姑娘是愛使性子,可咱們府上規矩那麼重,她又是個清楚的,怎麼會做出這種傷風敗俗、有礙家門的事?」一個婆子在旁搖頭嘆息。
「不過……」一旁的另一個婆子蹙眉搖搖頭。「這話也不好說,康家可是書香門第之家,總不會平白污了大姑娘。再者,上個月大姑娘回來時,不還衝太太說著,不願搭理她夫婿的嘛,如今想來,倒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就是不知道她這是和誰有了私,不但被撞破搭上一條命,連帶著林家也丟了臉,要不是老爺死命的捂著這事,康家也不想成為笑話,哪有這麼好處置?」
「說得也是!」抱著七姑娘的奶媽將懷裡的人兒小心的放到了床上,繼而給蓋好了毯子。「如今還說什麼處置,現在她被悄悄送了回來,就算沒聲張,也已不算康家的人了,這大姑娘又能葬哪裡去?勢必要埋進林家的墳地裡,可她這樣,怕是連個碑都立不得!」
「是啊,誰敢立啊,這可是給林家祖宗抹黑的事,何況老爺氣壞了,到現在還和太太吵,說大姑娘如此敗壞了林家的名聲,林家族地裡埋不得。」
「什麼?那大姑娘的屍首……」
「聽說老爺的意思是,一把火化了灰,以故人之名送到靜居庵裡供著,待過上個十年、八年,贖了罪超渡乾淨了,再埋進族地。」
「天哪,大姑娘可是老爺的嫡長女啊,他也太狠心了吧!」
「能不狠嗎?咱們老爺可是清流,名聲上見不得半點污,倘若這事流傳出去,別說老爺日後進閣了,只怕現今的位置都坐不穩,那些御史老爺可是天天捉著筆桿子等著呢!
「怪不得叫我們個個都閉嚴實了嘴,二門外的都沒叫吱聲呢!」
「罷了,我們也別提了,萬一被哪個聽見告去了太太或是老太太那裡,我們可也慘了!七姑娘如今睡了,我還是趕緊去給她做襖子吧!」
「我去給她燉點雞湯補補,瞧著小臉白的,昨兒個那一跤摔得可不輕,回想起來,都心顫。」
「別說妳心顫了,我到今天都還後怕呢。昨天那會兒人已然看著沒了氣,幸得是個命大的,氣又自己續上了,要不然……」奶媽說著低頭撥了撥七姑娘額頭處的劉海,看著那個疤瘌嘆了口氣。「哎,我去找劉嬤嬤要點膏子來,免得姑娘留了疤。」說著放了帳子轉身出去。
這一轉眼間,三個人都出了屋,只留下七姑娘一個睡在小床上,可此時她卻眼皮一抬睜開了眼,霎時淚水就從眼眶裡滾了出來,她小小的眸子裡滿是痛苦神色,直直地盯著床帳頂,喃喃自語。「我沒有做下醜事,沒有與人私通,我是、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被他們逼著投了井啊!」
她低聲的哭泣著,小小的手死死的捏著毯子,此刻她已不是林家的大小姐林可,而是林家只有六歲的七姑娘林熙,七妹妹已經摔死了,而她竟重生在了妹妹的軀體裡。
一夜的風雨交加,奶媽婆子的幾番過來探視,林熙閉著眼一副酣睡的樣子,才叫她們放心的放下帳子,歇回了梢間裡。
自那日七姑娘見了大姑娘的棺材後,也不知道是不是魘著了,這半個月來隔三差五的會在睡夢裡驚叫著哭醒,弄得下人們但有個風吹草動的都得來瞧瞧。
自出事起,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林府就壓著消息,待家人瞧了最後一眼,便悄悄的把大姑娘的屍首送去莊子裡的燒窯處給化了,而後添了不少的香燈,才寄於庵內,那康家也若無其事的沈寂不出聲,好似沒出過事一般。
畢竟林府是清流之家,康府也是,誰都丟不起這臉!
至於康家一家因著原大姊夫康正隆的外放,便舉家搬遷去了外放之地的揚州,自此贛州林府的大小姐在別人看來,理所應當的隨著夫家去了揚州,其實卻已經香消玉殞,而康家和林家,也就此斷了姻親。
雨水順著瓦簷滴落在窗臺前的青石地上,啪嗒啪嗒的輕響。
林熙翻了身,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這大半個月作為一個重生的人,她幾乎每天做的事就是一個——想。
不論是含冤而死,還是含恨而生,她都在想,想自己為什麼會百口莫辯的被逼上絕路,想自己為什麼遭遇這種骯髒之事,又想自己為什麼能夠重生,還是偏巧的以小妹子的身分重生。
老天爺,您為什麼給了我再活一次的機會,而且還是在這個家裡?您是要我洗冤報仇嗎?可我林家清流之門,我說不出半個字來,我若能說,又何至於被逼到那種地步?
眼裡閃過一絲恨,她摳了手指,豈料此時帳子外卻有了低低的說話聲。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叫七姑娘起了。」
「下著雨呢,還是叫多睡會兒吧,去遲點,老太太也不會說什麼的。」
「我瞧著還是早點去的好。」
「怎麼?」
「昨兒個太太房裡的章嬤嬤來打了招呼,說亂了半個月的禮數也該正一正了,我尋思著,前些日子,因著大姑娘的事,老爺把太太好生埋怨一通,說她嬌寵慣養才叫大姑娘長歪了心,生出那孽事來!唉,說到底這不是太太的錯,是大姑娘她自己太倔,偏又膽子太大,結果……太太平白背了這黑鍋,心裡怎生好受,又得教著餘下的哥兒姊兒啊,只怕這府裡要變天了。咱們雖然伺候的是最小的七姑娘,可她到底是太太親生的,不同那些個,若咱們去得遲了,叫老爺知道了,只怕自引了火。」
「哎呀,花嬤嬤說得有理,我是完全沒想起這茬兒的。那就叫姑娘起吧!」
林熙聞言立刻躺倒,才閉上眼,帳子就被撩起,奶媽湊上來輕聲喚著她,並揉搓著她的兩隻手,林熙慢慢地睜開了眼。
「姑娘醒了就起吧,躺了半個月,也沒正經的去請安立規矩,今兒個咱們也早到一次,好不好啊?」奶媽溫氏笑嘻嘻的輕聲言語。
林熙點點頭,坐了起來,由著她們兩個伺候著穿衣洗漱,待收拾規整了,另一個婆子潘嬤嬤送了碗羊奶進來,林熙喝了後,就由花嬤嬤陪著,溫氏抱著往老太太所住的福壽居而去。
雨還在下,以至於天色見暗,亮得有些遲。
林熙被抱到福壽居時,花嬤嬤去問了門口的常嬤嬤得知,老爺和太太才進去問安。一會兒,其他的哥兒姊兒都相繼到了,幾個婆子才胡亂搭茬了兩句,常嬤嬤叫著少爺小姐的進去,林熙便被放下了地兒,花嬤嬤給她扯了扯衣裳,小心的領著跟在後頭進了屋。
一進屋,林熙就看到羅漢床上歪著祖母,老太太許是因自己的事,傷了精氣神,臉色灰撲撲的歪在那裡,眼睛幾乎都沒睜開,要不是手裡的佛珠子還在撥動,看著還真跟沒了生氣一般。
張著小嘴跟著大家請了安,在老太太的擺手間,大家都站了起來,照著大小坐了繡墩。
旁邊的丫頭們就開始紛紛上茶,林熙趁著空掃了眼兩邊分坐的爹和娘,只看了一眼,便是揪心不已。
她爹林昌向來少過問她們這幾個女兒,即便是她在世的時候,仗著是嫡長女,得過些許父親的關照,也不過是一年能親自教導的和她說上三、五回話而已,畢竟在爹爹的思想裡,她們這些女兒比著兒子們是低了一頭的,只要母親管教著就足夠了。
所以在她的記憶裡,爹長年都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杵在那裡而已,可今兒個一瞧,卻見爹爹兩鬢多了許多花髮,眼圈子也見了黑,便知自己到底還是傷了爹的心,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惋惜自己多些,還是擔憂前途多些。
而母親陳氏……林熙的小手緊緊地攥了起來,只是半個月未見,豐腴的母親,竟是削瘦了大半,一張銀月月盤的臉,竟生生顯出了兩側的頰骨來,再加上面色如菜,神情懨懨,委實是看著跟個活死人一般。
「咳!」老太太咳嗽了一聲,睜開了眼,伺候她的常嬤嬤立刻給老太太身後塞上兩方靠枕,老太太便看起來十分威嚴的坐正了身子。
她掃了眼眾人後慢悠悠地說道:「前陣子的事,亂了些,大家心裡悲痛也都不好受,這府上的規矩就歇著免著的也都停了;可如今康家因為外放揚州已經離開,大姑娘的事,也算壓了下來,過得幾年康家報個信兒再說沒了,掛幾天白練,也就算真正的揭過去了。所以打今兒個起,府裡的規矩都得全部恢復,再不能散著沒了形,而且……嚴厲些吧,咱們林家千萬不能再出樓子了。」
「母親說得是。」林昌接了話。「兒子這幾日也好生想了想,過去我甚少過問孩子們的事,尤其是幾個女兒,如今才會出了這事。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這是我的錯,所以前些日子我還和陳氏提起,日後得好生管教著孩子們,再由不得慣著寵著了。」
老太太聞言點點頭,看向陳氏,陳氏此時卻扶著扶手起了身,衝著老太太欠身道:「老爺的話,做人媳婦的自然贊同,我思想多日,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所以今日婆母提起規矩,我便有個請兒,還請婆母能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