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千里之外
開春以來,下了幾場小雨。新抽的綠葉上鋪了一層水珠,晶瑩透亮,陽光照在上頭,越發顯得生機盎然。
春榮樓中,桑招弟放下手中的刺繡,看著外面的春色,忍不住發起呆來。
大丫鬟秋棠從她身後走來,說道:「小姐,早晨的風太涼,您小心身子,還是到屋裡歇著吧。」說完作勢要關上窗戶。
桑招弟攔下她,淡淡地說:「我不要緊,讓我透透氣。春光短暫,韶華易逝,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看。」
秋棠心頭一酸,喊了一聲「小姐」,卻換來桑招弟一聲低嘆。
秋棠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自從桑招弟年間在家裡動了怒,和老夫人、二夫人爭論了一番,她的身體就越發孱弱,人也變得鬱鬱寡歡。
老夫人和二夫人想把桑招弟送入宮中,為桑弘羊多爭取一些皇上的支持。可是桑招弟心裡很清楚,她雖然是桑家嫡女,但桑家說到底是商賈人家,她即使入宮,也只能成為宮女或女官。
若真的是為了大公子好,當宮女和女官她也認了,然而老夫人和二夫人顯然不只想讓她做女官,她們的想法讓桑招弟覺得荒謬不堪。像劉徹這種少年帝王,怎麼會喜歡被安插到身邊的棋子?有個什麼差錯,反倒會害了大公子!
可是不管她怎麼解釋,老夫人和二夫人都不聽她的,只說她關心自己,絲毫不在乎桑家和自己的胞弟。
桑招弟心裡很苦,可是想到早逝的母親,想到唯一的胞弟,她並沒有怨言,而且桑弘羊理解並支持她,這一點足以讓她欣慰。
桑招弟正想著,就見大公子從花徑上走了進來。她趕緊收拾好情緒,微笑著起身迎向他。
「弘弟,怎麼大一早就過來了?」
大公子精神抖擻地說:「我來看看姊姊,不知道姊姊在春榮樓住得習不習慣?」
桑招弟和大公子到茶几旁坐下,說道:「一切都很好,你事情多,就別擔心我了。」
擴建上林苑之事已提上日程,大公子忙得快要腳不沾地了,但他看到桑招弟心事重重,如何能不擔心?
他今天一早趕來,除了探望桑招弟,其實還有事情要跟她商量,可是他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開口。
事關桑招弟的終身大事,桑弘羊顧不得避諱,直截了當問道:「姊姊,我打聽過,韓嫣過去這段時日雖然相了幾家女子,但都沒有訂下親事,妳若真的對韓嫣有意,我可以幫妳想想辦法……」
桑招弟臉上驟紅,低聲說:「嗯……我的心思,弘弟你明白,你安排就好了。」
此時大公子忽然想起雲舒臨走前叮囑他的話,便問:「姊姊要不要再看看其他人?」
桑招弟微微皺起眉頭,低頭思考起來,卻沒有說話。
大公子看著正在思索的姊姊,回想起在洛陽家中跟她深談的那個下午。
桑招弟告訴大公子,她不願意進宮,因為她怕進宮之後反倒讓劉徹討厭桑家,就如他討厭皇后的陳家一樣。她也很清楚,劉徹討厭大臣之間的姻親關係,她嫁給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代表了桑家的立場。
她之所以選擇韓嫣,是因為韓嫣跟劉徹關係親密,她嫁給韓嫣,劉徹不會把大公子劃分為任何一派,還會把大公子當成自己的心腹。
大公子從來不知道桑招弟是這樣明白的一個人!從那個下午之後,他對這個一直不怎麼出聲,一顆心卻異常雪亮的姊姊,越發愛戴了。
現在劉徹身邊的心腹雖然不只韓嫣一個,但東方朔用情不專,不是良人,張騫二十有五,已有一妻一妾,算來算去,竟然只有韓嫣是不錯的人選。
桑招弟雖未說非韓嫣不可,但是大公子問及其他人時,她從不答話。
明白了姊姊的心思之後,大公子定了定心神,說道:「下月初六是太尉夫人的壽辰,姊姊準備一下,那一日,韓嫣的母親還有一些貴婦都會去田家參加宴席。」
二夫人此番來長安,老早就向太尉府遞了拜帖,非常積極地要把田家這門親戚走動起來。太尉夫人的生辰,二夫人和桑招弟都有資格參加,急於為韓嫣說親事的韓夫人也必定會在宴席上觀察眾位小姐,那個場合,是桑招弟的絕佳機會。
桑招弟微微點頭,把此事放在了心上。她再抬眼看向弟弟,見他眉宇間有一絲愁色,關心地說:「弘弟若有什麼煩心的事,也可以跟姊姊說,不要什麼都悶在心裡,姊姊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
「不是的……」大公子有絲悵然,說道:「我剛剛只是突然想到雲舒,不知她和大表哥現在走到哪兒了……」
雲舒被派去婁煩玉田的事情,桑招弟也有所耳聞,只是她小看了雲舒在大公子心中的地位,現在聽到大公子這麼操心,覺得有些愕然。
「沈柯是個細膩的人,雲舒跟著他,你不用太擔心。」桑招弟勸慰道。
沈柯極會疼惜女子,從不打罵喝斥丫鬟,待所有女子都是軟言軟語哄著。
大公子臉色突然拉了下來,低聲嘟囔道:「正因為大表哥的為人,我才擔心……」
聽到這句話,桑招弟又是一愣,再一細想,忽然失笑出聲。原來弟弟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長大了!
在大公子想念雲舒的時候,雲舒也在路途上懷念跟大公子在一起的日子。
她現在的境況一點也不好受。自從她隨沈柯從洛陽出發,所有時間都是在船上度過。她雖沒暈船的毛病,但晃晃悠悠在船上困著,精神再好的人,也會被搖得氣息奄奄。
雲舒隨身沒什麼東西,哪怕是幾包衣物,還是沈柯出發前看她和丹秋走得匆忙,幫她們置辦的。為了打發時間,雲舒經常去沈柯那邊借書來看,看完之後再教丹秋,這樣一來,枯燥的生活略微有了些意思。
沈柯為了來婁煩接手玉場,提前做了很多準備,連他隨身帶的書簡也都跟玉有關,雲舒原本對玉石開採一點也不了解,但看過他的書簡後,也略懂一二。
玉石開採方式依產地可分為數種,比較常見的是透過河流採撈,和上山開採。她和沈柯這次到婁煩主要是負責玉料的初步開採和收集,把原材料運送出山,送到桑家的手工作坊去加工。至於到底怎麼加工和銷售,就不歸他們管了。
雲舒主要負責管帳,雖然她之前念的是經濟,並未深入學過會計,但是基本的方法她還算了解。
西漢很多東西都還不健全,在連紙和阿拉伯數字都沒有的情況下,想做好帳,實在有點困難。雲舒之前跟著大公子看過一些帳目,每日的收入和支出基本上都寫在一份書簡上,每月再做一次清算。
雲舒努力回想現代一般人的做法,然後思考自己該怎麼把收入、支出分類,還有該怎麼處理日記帳和總帳。
沈柯跟雲舒待在一條船內相鄰的船艙,但他幾乎沒有主動找過雲舒,只會派下人去送些東西照顧她,並讓人打聽她在做些什麼。
沈柯以前在桑老爺跟前學習,時常會遇到韓管事從長安趕回洛陽跟桑老爺商議要事。在他們的言談間,沈柯經常聽到韓管事提及雲舒,從那時起,他就對這個「很有想法」的丫鬟起了好奇之心。桑老爺和大公子為什麼重用她?韓管事為什麼看重她?她到底是有本事還是有心機?這些都是他要弄明白的。
不過,在趕往婁煩的路途上,雲舒至少有一點得到他的肯定,他幾乎沒遇過像雲舒這樣沈得下心來看書的女子。這一路不過半個多月時間,雲舒已經把沈柯的書都借了一遍,還向他要了筆墨和竹簡。
安靜而好學的女子,他喜歡。
在河上晃悠半個多月之後,他們一行人終於下船了。再次踏上陸地的時候,雲舒的雙腳有些發軟,頭腦也昏昏沈沈,更糟的是,沈柯告訴她,他們還要坐接近一天的馬車,才能到達他們的目的地──婁煩雲頂山玉石場。
北方的春天依然寒冷,雲舒和丹秋在馬車裡抱成一團,顛簸的山路和寒冷的天氣已讓她們連苦都喊不出,就在雲舒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他們終於到了!
與丹秋互相攙扶著下了馬車,雲舒茫然四顧。周圍都是高山,在夜色中如同沈睡的猛獸一般駭人。
雲舒和丹秋有些紅了眼眶。雖然她們以前只是丫鬟,但這著實是她們第一次真正受苦,彷彿覺得自己被拐賣進偏遠山區一般。雲舒這一刻總算明白古代人們為什麼大多都會待在故土一輩子,不願走出去,也明白為什麼「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感受在古代更為顯著,一切都是因為交通不發達啊……
哪怕是大公子現在立刻派人來接她回長安,她都會猶豫,要是再如此顛簸半個月,她非得去掉半條命不可!
沈柯看到她們眼中淚光晶瑩閃動,默默搖了搖頭。畢竟是女兒家,這半個多月的經歷,夠她們受的了。
此時有一隊男子提著燈迎了上來,為首的人向沈柯行大禮問候道:「小的們恭候沈大當家多時,大當家快請進。」
沈柯認出這個人是桑家派來打前鋒的小管事周貴,就對他點了點頭,二話不說跨步走進山坳的院子裡。說是院子,不過是一圈木柵欄圍著幾間簡陋的木頭房子。
雲舒拉著丹秋緊跟著沈柯,一起走進一間看似主房的木屋中。屋子中間堆了一些吃食,是烤好的野豬肉和煮熟的野菜。在船上這段日子,雲舒吃的東西是她吃過最糟糕的,如今看到烤肉和菜羹,便覺得是美味佳餚了。
飽餐一頓之後,沈柯對周貴說:「這位雲姑娘是新來的帳房總管,稱呼她為雲總管即可。周貴,你安排雲總管下去休息吧,她應該很累了。」
雲舒聽到沈柯在介紹自己,趕緊放下手中的豬蹄,然後坐正,目光沈靜地看向眾人。
一屋子的人聽到這段話,都吃驚地盯著雲舒瞧。周貴難以置信地看向雲舒,又看向沈柯,見沈柯不像在開玩笑,只好回頭對雲舒結結巴巴地說:「雲總管,請隨小的來。」
新帳房總管的屋子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想到來的是女子,所以屋子被安排在了一群男人的屋子中間。
周貴有些尷尬地說:「請雲總管暫時住幾天,我會要人趕緊再準備一個清靜的地方,到時再請雲總管搬過去。」
雲舒打量起了屋子。在剛剛用餐的主廳後面,有兩排木屋,她的房間是靠中央的一間。她思忖了一下,便說:「不用再收拾地方了,這裡很好。」
既然是要做總管,雲舒就不能處處把自己當女子對待,再說,深山老林中,讓她住在偏遠的地方,她反而會害怕。
周貴驚奇地再看了看雲舒,便向她介紹起周圍幾間屋子住了些什麼人、做些什麼事,說完之後才離開,讓雲舒她們安頓一下。
決定在這間屋子住下來之後,雲舒和丹秋強打起精神收拾了一下屋內。屋子很簡陋,只有木床、木桌和木櫃,但還算乾淨,因山中夜晚很冷,被子準備得很足。雲舒鋪床、丹秋燒水,整理了一會兒以後,兩人便並肩睡下了。
丹秋在被窩裡一直捉著雲舒的手,感覺到丹秋沒睡著,雲舒便輕聲問道:「丹秋,妳後悔跟我來這裡了嗎?」
丹秋低聲說道:「不後悔,我只是有點怕……」
其實,雲舒自己也很害怕。兩個小姑娘離開長安超過千里,來到這大山裡,還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怎麼可能不怕?
但是在丹秋面前,雲舒不能顯露出這種想法,她鼓勵起丹秋。「別怕,有我在,沒事的。」
「嗯!」丹秋點了點頭,又說:「我有點想念大公子,還有閒雲姊姊她們了,也不知她們想不想我們……」
想念……千里之外的他們,應該會想念她們倆吧。在墜入夢鄉之前,雲舒默默地想著。
第四十一章 新官上任
雲舒和丹秋的到來,在玉石場中掀起了不小的騷動,特別是雲舒還是以帳房總管的身分出現。
一夜之間,玉石場來了一個女總管的消息就在各個大小管事,以及部分玉石工人之間傳開。等到雲舒和丹秋第二天起身梳洗的時候,就發現房外經常有人走動,哪怕是沒直接看到人,也覺得窗外有人指指點點。
雲舒收拾整齊之後,為自己加油打氣。今天是她初次上任的日子,她必須鎮住場子,不能因為她是女孩子,就讓其他管事不把她放在眼裡。
雲舒今天特地把頭髮梳成男式的髮髻,身上穿著深赭色的漢服,整個人看起來很中性,但在丹秋眼中卻有些不倫不類。
「雲舒姊姊,為什麼要穿成這樣?會被人笑話的。」丹秋擔心地說。
雲舒一本正經地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我得嚴肅一點,不能讓人覺得我是女子好欺負,如果讓他們覺得我軟弱管不了事,以後就很難服眾。」
丹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看看自己的嫩粉色衣服,問道:「要不我也換一身?」
丹秋只是丫鬟,倒沒這個必要,於是雲舒說:「這個不用,但是得拿出氣場來……」
「什麼氣場?」丹秋聽了一頭霧水。
雲舒比劃著說:「就是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妳是總管的貼身丫鬟,要有氣度,也不能被人小瞧。」
丹秋意會到雲舒的意思,認真地點點頭說:「雲舒姊姊,妳放心,我不會給妳丟人的!」
兩人互相鼓勵一番,一前一後走出居住的小木屋。
屋外果然有很多圍觀的人,雖然他們或站得很遠,或蹲在角落,抑或從自己房間的窗戶向外偷看,但雲舒都能感受到他們好奇的打量眼神。
雲舒沒有驚人的美貌,更缺乏綽約的風姿,卻有一雙明亮的黑眼,以及令人舒心的笑容。她挺直了脊背站在那裡,無視周遭的議論聲,穩了穩心神朝沈柯的房間走去。
沈柯早就在注意雲舒的動向,一直在房間裡等雲舒過來,現在見她準備好了,便走出房間跟她碰頭。
雲舒規規矩矩地向沈柯揖手道:「沈大當家好!」
沈柯向她點點頭,並未多說,直接帶她去了昨晚吃飯的主廳,現在那裡已經被布置成議事廳。各管事見他們來了,也紛紛聚集在外面候著。
兩人進入議事廳後,沈柯緩緩對雲舒說:「我昨晚已經見過幾個管事,今天主要是把妳介紹給大家,準備好了嗎?」
雲舒鎮定地一笑,答道:「大當家放心吧。」
沈柯見她並未怯場,滿意地點點頭,揚聲說道:「周貴,請兩位管事進來吧。」
昨天為他們接風的周貴聞言帶著兩位中年男人進來,他們都穿著黑灰色的薄襖,皮膚黑黃,但眼神靈動,一看就是飽經滄桑之人。
沈柯指著左邊一位精瘦的管事對雲舒說:「這位是負責玉石場採石工人的羅管事,另一位則是負責日常用度的喬管事。」
說完,他又向兩人介紹起雲舒。「這位是老爺親自指派的新帳房總管,她曾在長安輔佐大公子,是老爺和大公子極為看重的人,兩位管事以後要與雲總管好好共事才是。」
沈柯在介紹雲舒時附帶這麼多背景,也是怕雲舒年紀小難以服眾,所以借老爺和大公子的名號壓一壓別人。
但這兩位管事畢竟是前輩,雲舒不敢傲慢自大,趕緊上前半步對兩位管事行前輩禮說:「雲舒拜見兩位前輩,以後還請前輩多多指點。」
兩位管事聽了,忙擺手說:「不敢當。」
沈柯又要喬管事把之前暫時負責帳房的人叫進來,說道:「在雲總管來之前,是王先生暫管帳簿,現在雲總管來了,王先生須把帳簿清清楚楚交給雲總管,玉石場的相關事務也要交代完整,之後便聽雲總管指派做事。」
垂首站在下面的王先生悄悄抬頭看了雲舒一眼,看到雲舒打扮得不男不女,內心閃過一絲嘲諷,只覺得東家太胡來,竟讓個女娃娃來搗亂。
雖然心裡這麼想,可是王先生表面上依然恭敬地說:「沈大當家放心,我一定把帳簿整理清楚交給雲總管。」
沈柯又指著王先生身後的一個寬額青年說:「他叫徐剛,以後就受妳差遣。」
徐剛目光平靜地看著雲舒,微微頷首示意,雲舒也向他點頭答禮。
沈柯交代完一切,就說:「好了,王先生這就帶雲總管去帳房對帳吧。我今天要去玉石場一趟,你們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