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秋姊!我趁劉媽媽沒發現,偷了一個雞蛋來!」迎夏高高興興地跑進來。
「吃不死妳,被劉媽媽發現不剝了妳的皮!」子秋轉頭數落起來,只十歲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我是偷來給五小姐吃的……」迎夏噘著嘴,委屈地嘟囔。
陶齊眉被這陣喧鬧聲給吵醒,動了動身子,把薄薄的被褥掀開想起身倒水喝,卻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
剛入春,天氣還是凍得很,可她禦寒的東西一如往常的只是一條薄被褥。
「小姐,奴婢來給您倒水。」子秋眼尖的看到齊眉的動作,快步走過來,迎夏跟在她身後,表情十分雀躍。
齊眉依言坐回了床榻上,還是止不住的咳嗽,抿了口接過來的熱茶,好好地緩和了下,卻從咳嗽轉而開始喘氣。
這副病弱的身子,可真是糟糕透頂,如前世一樣,她這個陶府嫡五小姐是早產兒,生下來只有三斤六兩,雪上加霜的是還染上哮喘。這樣病弱的身子本該受到極好的照顧。可出生那日,陶老太太忽然急病了,不知道是如何傳的,總之她就被說成是不祥之人……
齊眉苦笑了下,十幾天過去了,心悸從未消失。
在她眼看家門遭遇巨大的變亂後,哮喘復發而死,睜眼卻發現小手小腳的自己,打了盆水來,水裡清晰地映照出她蠟黃蠟黃的削瘦小臉。
她重生回到了七歲時。
齊眉因為自小被說成不祥,而被陶家送到小莊子裡,說得好聽是靜養,說得直接點兒就是自生自滅。以前齊眉不曾這樣認為過,只一心以為住在莊子裡就是她該得的。
她憶起前世匆匆二十二載,遺憾太多,痛苦太多,無法承受的也太多。
所幸,她人生裡第一次大的變故還未發生,重生或者是老天見憐賜予她的機會。
「小姐,奴婢偷了雞蛋來給小姐吃,吃了就不會喘了。」
迎夏蹲在床榻邊,八歲的年紀,雙丫髻梳得亂亂的,雙手捧著雞蛋遞到她面前,臉蛋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
齊眉猶疑了半會兒,沒有接過去。
迎夏稚嫩的眉眼間,讓齊眉憶起其以前的模樣,是從她記事起就陪著她的人,出嫁時還做了她的陪嫁丫鬟。
「小姐?」迎夏喚了她一聲。
齊眉輕輕地開口,聲音裡卻滿是篤定。「把雞蛋放回去。」
迎夏不明所以,但還是放了回去。
第二日過得風平浪靜,傍晚時分,子秋和迎夏悄悄地溜進裡屋,本來在假寐的齊眉睜開眼,看著安好的子秋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今年是弘朝第四十二年,這一年子秋因為幫迎夏頂下偷雞蛋的事,而被劉媽媽打死,性格本就懦弱的齊眉嚇得要命,第一次眼睜睜的見到有人在她面前失去生命,但即使這樣,她卻還是執拗的覺得劉媽媽是好人。
之所以對這年印象深刻,還因為年末發生了影響她之後一生的事……
在這個城郊的莊子,負責照顧她的奴僕除了子秋和迎夏這兩個粗使丫鬟外,還有劉媽媽和丫鬟梨棠。
齊眉看著梨棠隨意地把裡屋打掃一番,而後就扭著腰走了出去。
劉媽媽則是假惺惺的把極少準時奉上的藥端到她面前。
「小姐。」劉媽媽皮笑肉不笑。「乖乖喝了這碗藥,可別說老奴待妳不好。」
「劉媽媽待齊眉最好了。」齊眉仰著頭,一如前世那般一臉純真又感激的笑容。
劉媽媽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遠遠看去,不知情的人倒還以為這一老一小是多親的關係。
齊眉的小拳頭在衣袖裡攥緊。
喝完藥,苦澀的味道從舌苔蔓延到整個口腔,劉媽媽似是沒看到一般,收了托盤跨出門,到半道兒了又折回來。「明兒個小姐早些起身,得收拾收拾屋子。」
齊眉的笑容一直持續到門砰地關上。
重生回來的半個月,齊眉努力地回想很多事,但多是徒勞無功,小時候的記憶太模糊,清晰的事只有那麼一、兩件。
但對於齊眉來說,與人相處的記憶都是又少又珍貴的,所以全部深深地扎根在她心底。
劉媽媽是怎樣的人,她現在才看得清晰。
外邊門鎖響動,迎夏探頭探腦地跑進來。
「小姐小姐,這花兒可好看?」
淡白色的月季花在齊眉眼前晃悠,她抿住唇沒有回答,起身坐到窗邊,看著朦朧的月色,好半天了才開口。「明兒是什麼日子?」
「小姐不記得?」迎夏十分訝異。「明兒是大太太來看小姐的日子啊!半年才一次,小姐以前可期待了,掰著手指頭數呢!有兩次大太太有事未能前來,小姐眼睛都哭腫了。」
迎夏有模有樣的模仿讓齊眉心裡酸了一下,是啊,半年一次——母親來看她的珍貴日子。
齊眉閉上眼,夜晚的春風拂面而過,又輕又溫柔,好像以前小時候窩在母親懷裡,母親伸手摸著她的腦袋,又是憐愛又是心疼。
深夜坐在床榻上,齊眉把被褥往肩膀上拉,卻還是覺得冷,迎夏走之前明明已經把窗戶關上了,不知道冷意是從何而來。
呆呆地看著前方,齊眉想,至寒的滋味或者是從心底來的……
她試著想躺下睡覺,可還未完全躺好就已經喘起了粗氣。齊眉有些懊惱地坐起來,一會兒眼眶就濕濕的。
煩悶地起身,褻衣裡掉出一個小小的香囊,齊眉趕忙撿起來,打開香囊檢查著。
裡邊是個巧奪天工的玉珮,可惜的是只有左半部,玉珮上刻著「居安」兩個字。這是前世的好心人在埋葬她的時候掉落的,不知為何重生回來,她手裡會緊握著半邊玉珮,許是握得太緊了,手上被玉珮勒出的紅痕直至這幾日才消失。
玉珮捏在手裡,齊眉忽然覺得有了力量。
良久之後,齊眉猛地睜開眼,清澈的眼眸裡滿是堅毅。
她決定了。
不能在這個莊子裡坐以待斃,不然等待她的依然會是一樣的路子,重生回來,並不是讓她再懦弱地活一世的。
若是用一切方法,避開即將到來的劫難,幸福,應該就可以握在自己手裡。
翌日一清早,齊眉的哮喘藥就端上來了,劉媽媽比往日要恭敬不少,只是因為今日大太太要來了,表面功夫是一定要做的。
齊眉安安靜靜地坐著喝藥,大太太約莫會在午後時分過來,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齊眉記得,大太太的身子從生她之前就愈來愈差,在她十歲那年,大太太終是垮了,撒手人寰。
齊眉腦裡依稀浮現起那時候模糊的場景,她哭得雙眼通紅,不停地問別人母親是不是只是睡著了,可無奈大太太再也沒能醒過來,也沒有人再保護她。
小時候的記憶大部分都是不清晰的,但是大太太病逝的場景,和自己七歲這年發生的事情,齊眉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都記憶猶新。
齊眉瞇著眼,看了會兒外邊漸漸有些勢頭的太陽光。
時間臨近午時,齊眉看著劉媽媽叉腰使喚著子秋和迎夏在屋裡跑來跑去。
這個她有印象,小時候總能見到這樣的場景,在大太太來之前,自個兒的屋子一定會比平時住的要好看上許多,本來破舊的木桌被換成劉媽媽屋裡的梨木八仙桌,床榻上的被褥也全部換成繡工精緻的絲被,還在床的兩角掛上紗帳,今兒個還把銅鏡給搬來了屋子裡。
子秋和迎夏兩人累得氣喘吁吁。
齊眉把藥喝得精光,把藥碗放上托盤,劉媽媽笑著誇她乖。
齊眉面上笑得甜甜的,心裡確實平靜無波,要是以前的她一定會高興老半天。
小娃子時期的她真是好騙,吃著粗糙的食物,睡著硬硬的床板,走快了幾步就直喘粗氣。從記事起,身邊和她一起的大人就只有劉媽媽和梨棠,那時候她還傻乎乎地覺得,劉媽媽和梨棠是待她好的人。
因為陶家不要她,但劉媽媽和梨棠天天陪著她,還有子秋和迎夏和她一起玩兒,在子秋被打死後,齊眉心裡有了陰影,但還是固執的覺得劉媽媽不是壞人。
太容易滿足、太容易相信人,如果誰對她好,她一定就不顧一切地牢牢抓著。
離大太太過來還有一陣子,齊眉靜下心,思索著事。
一人之力她無法阻止過年前將發生的事,但她可以借助他人之手,子秋和迎夏定是要用的,劉媽媽和梨棠雖然靠不住,但也不是沒有能幫到她的事。
而今日母親要來探她,看上去是個機會,可她不可以輕易改變,七歲的年紀,若是話說得太聰慧,母親大概又要擔心。
而且,母親在陶府太柔弱,沒有主見……
齊眉搖搖頭,還有時間,先走一步算一步。
不過即將能見到母親,還是讓她心情雀躍了起來。
這時候梨棠進來把托盤端走,和劉媽媽對了個眼色。
「外邊有馬車的聲音。」迎夏高興地跑進來,子秋跟著幾步過來,把迎夏拉回去,兩人一起站在門口。「劉媽媽、梨棠姊姊,大太太來了。」
劉媽媽和梨棠扶著齊眉小步地走出去,齊眉心裡有點兒打起小鼓,但更多的是高興。
她多久沒有見過母親了,已經快忘了母親的模樣,前世怎麼都想不到竟然還會有再次相見的機會,齊眉越想越開心,唇上含著掩不住的笑意,蒼白的小臉也多了點兒血色。
劉媽媽和梨棠兩人手重,扶著齊眉力氣很大,她被拉著快步走了幾下,眉心皺得越來越緊,終是忍不住地掙脫她們,手撐著膝蓋不停站在一旁喘氣,痛苦的喘息聲正好讓剛進門的大太太瞧見了。
劉媽媽和梨棠立即過去幫齊眉順氣,她們在大太太面前向來表現得對齊眉無微不至。
子秋拉著迎夏躲到一邊,她們是粗使丫鬟,不可以和大太太在一個地方待著。
「喘得這樣厲害,怎麼還是不見好呢?」
齊眉眼眶一濕,這是母親的聲音,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溫柔。
腦裡閃過前世城門口的那一幕,她的親人們被兩個侍衛隨意地抬起來往板車上一扔,板車推動的時候,一個人的頭側了過來,唇角流下的是喝完毒酒逼出的黑血。雖然母親早在她十歲就逝去,但若是還在,也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母親身上好聞的淡淡香氣環繞在周身,齊眉失聲痛哭。
慘狀和遺憾還在腦海裡,此刻她卻能幸福地抱著母親。
面對瘦弱的女兒放聲大哭,大太太有些愕然,手溫柔地撫摩著齊眉的青絲,抬頭看著劉媽媽。
劉媽媽腳底有些發涼,五小姐現在哭成這個模樣,大太太的眼神明顯帶著質問,雖然大太太是信她的,可都說童言無忌,小娃子的話才是最真實的,何況齊眉還是大太太的女兒,若是大太太真的細究起來……
劉媽媽其實也並不是沒一點怕頭,每次還是知道要在大太太來之前把五小姐的屋子收拾得像模像樣,其實她一開始並不是待齊眉差的。
最開始被派來莊子,她和梨棠一起盡心照顧齊眉,這也是大太太信任她和梨棠的最根本原因。
只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在小齊眉學會走路了後,有人過來說,不用待她這般好,還塞銀子給她,劉媽媽和梨棠便開始隨便起來。
虧得五小姐年紀小,又從小是她來照顧,根本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待她差,反而還她說什麼就聽什麼。
耳邊都是齊眉的哭聲,劉媽媽腦子裡有點兒亂,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齊眉,妳說,是不是哪個膽大的奴才敢委屈妳?」大太太的聲音帶了幾分嚴厲。
劉媽媽哆嗦了下,大太太的語氣含著怒意,劉媽媽又看了眼伏在大太太懷裡的齊眉,才立馬跪在地上,一句話都不說。
一邊的梨棠背上也開始冒冷汗,劉媽媽狠拽了下她的裙襬。
梨棠這才跪下,嘴裡不知道在悄悄嘟囔什麼。
劉媽媽大氣都不敢出,她雖然低著頭只能看到粗糙的地面,但大太太好一會兒沒說話了。
想了想,劉媽媽還是開口道:「小姐許是太想念大太太了才哭得厲害。」聲音提高了半分。
子秋和迎夏雖然在一邊躲著,但大太太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擔心到現在的陰沈,子秋和迎夏不約而同地跪在地上。
一會兒工夫,小莊子裡就跪了一地的人。
大太太身子晃了下,陪著她來的倪媽媽上前扶著。
「母親以後可不可以多點兒時間來看齊眉?」哭了老半天的齊眉吸了吸小鼻子,仰起頭拉著大太太,聲音軟軟糯糯的,因為剛剛哭過所以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剛劉媽媽的話還在耳邊,眼下齊眉又這樣,大太太心一下子軟了。
「都是母親不好。」大太太別過眼,嘆了口氣,千言萬語在心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若不是她身子愈來愈差,齊眉也不會早產,說不準哮喘也不會染上。
「只是想母親而已?說實話,剛為何哭得那般厲害?」大太太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她從沒看過齊眉哭,印象裡這個可憐的女兒一直都是特別黏她的,而且很愛笑。說著大太太又望向劉媽媽。
劉媽媽緊張得呼吸都停住了。
「只是因為想母親了。」齊眉很認真地答道,略彎的眼眸裡閃著點兒淚花,但她卻努力忍回去了。
大太太心一軟,俯身蹲下,掏出絹帕,親手給齊眉擦著淚。
齊眉乖乖地站著不動,擦完淚後瞇著眼兒一笑,小女娃的活潑神態看得人心裡歡喜。
但大太太卻越看越難過,由著齊眉拉住她的手,一路走去屋裡。
大太太生怕齊眉走得快了又發哮喘,急著道:「慢點兒,慢點兒。」
齊眉笑咧咧的。「喘了的話再吃藥就好了。」
走到門口,齊眉瞥了眼劉媽媽和梨棠,前者正舒了口氣。
「反正三天飲一次藥,飲完就會好受些。」齊眉又道,難得有笑意的臉,這會兒小虎牙都出來了,說完還踮腳攬著大太太的胳膊。
劉媽媽一口氣才剛喘完,被這句話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藥必須得是日日都服的……
「劉媽媽。」大太太聲音冷了下來。
「大太太饒命,小姐……老奴……」劉媽媽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著頭,一會兒腦門就磕出血來。
梨棠也跟著咚咚咚地磕頭。
在劉媽媽開口之前,齊眉皺著眉頭,苦惱地道:「藥汁黑乎乎又苦苦的,我總不願意喝藥,劉媽媽也就不給我糖葫蘆吃。」
原來是齊眉鬧性子不愛喝。
大太太收回了凌厲的眼神,摸了摸齊眉的小腦袋。「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苦點兒不怕。」
劉媽媽停住了磕頭的動作,齊眉被大太太一下抱起來,入到屋子裡。
門關上的那一刻,劉媽媽一眾都癱軟到地上。
齊眉一句話就能決定她們大起大落,劉媽媽大喘著氣。
梨棠和劉媽媽站起來,一起去了廚房裡,劉媽媽一聲不吭地倒茶。
「劉媽媽,小姐也真是笨呢。」梨棠笑嘻嘻的,一看就是個缺心眼兒的。「咱們那麼待她,她居然一直覺得咱們對她好,明明是……」
「閉嘴。」劉媽媽轉頭怒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