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低人一等
次日周婷就差人送信給年家,這事愈近,她心裡就愈是跟堵了石頭般一樣難受。胤禛的意思是不必給年家面子,到時候抬進來往東院一放就是了,可迎側室是有禮儀的,還得擺酒席出來,再怎麼不給人面子,這些事卻不能不辦。
她沈著臉坐了一會兒,半天才揚聲叫了珍珠。「再兩、三個月就是福敏跟福慧的生辰,到時候必要辦宴,大格格那裡也該添置些衣裳首飾了,妳叫小張子跟著去採買,挑些時興的式樣過來。」
珍珠應了一聲,周婷又加上兩句:「叫他留心跑一跑看一看,瞧瞧年家都置辦了些什麼。」
出嫁的女兒不靠寵愛就是靠娘家,寵愛周婷一時半刻還不怕被她分走。這姑娘才十二歲,比大格格還小兩歲,臉沒長開、身子沒抽高,胤禛會看得上才奇怪。
剩下的就得看看娘家人對她是什麼態度了,雖然是個庶女,但到底在不在意她,從置辦的東西上頭就能看出來。年氏是從老家送過來選秀的,住在哥哥家裡,由嫂嫂辦嫁妝,京裡就這麼些鋪子,小張子跑一圈總能問出七、八成來。
小張子辦事俐落得很,年家人還沒來量屋子呢,他已經捏著單子過來了。珍珠給了他一對荷包,小張子一捏是軟的,心裡更喜。「奴才打小就是京城牆根底下趴大的,哪兒都熟,主子往後有事只管吩咐。」
「猴兒嘴真甜,往後有用得著你的時候。」珍珠身子一扭往正房去,小張子嘻嘻一笑,把荷包塞進袖子。
太監不能識字,這些東西他是硬記下來找了個寫信攤子讓人幫他寫的,總共花了不到十個大錢,卻得了重賞。小鄭子問他去了哪裡,被他兩個哈哈一打糊弄過去。
周婷拿眼睛一掃,嘴角就露出笑意來。小張子辦事細心,金銀首飾連幾分幾兩重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粗粗一看東西雖多,卻沒個實惠的。纏絲嵌寶石的金首飾樣式是輕巧漂亮,分量卻不如足金;料子顏色花紋嬌嫩鮮豔,質地也只是普通。
周婷心裡有了數,指著上頭的幾種花樣說:「照著這個花樣給大格格辦兩疋好的,差人做新衣裙給她。」
珍珠不解其意。「這樣花樣可重疊了呢?」
翡翠卻掩著嘴笑。「奴才去辦。」
周婷這裡萬事俱備,年府裡頭的蘇氏卻焦頭爛額,前頭剛送來了能進親王府量房子的好消息,後院裡頭年氏的丫頭就過來了。年氏自己說話軟綿綿的,連丫頭也都學得像隻蚊子一樣,一樁事要小聲說上老半天,蘇氏還礙著年氏即將嫁出門,不能發落她的丫頭。
蘇氏正等著那個丫頭小聲哼哼呢,不過這回幾句話倒說得爽利明白,反而教她氣得肝疼,額角一抽一抽的,顧不得失態,抬手按住了額頭。
只聽那叫含蕊的丫頭說:「我們姑娘說了,既那邊府裡頭來了信,她也好開這個口了,我們姑娘在家裡頭用的是黃楊梨花木頭的傢俱呢。」
蘇氏聞言一噎,屋子裡侍候著的丫頭也全愣住了,管事嬤嬤們全垂著頭,不敢去看蘇氏的臉色,只拿眼角的餘光掃了含蕊一回。
含蕊頭雖低著,眼裡卻帶著得意。蘇氏到底顧忌年氏將要出嫁,沒有當面發作,一屋子的管事嬤嬤不好當眾落了她的面子,蘇氏眼皮一掀,自有丫頭湊過去把含蕊送出門。
蘇氏再無心情打理家事,該整理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如今頭等要緊的事,就是趕緊送年詩嵐出門。她肚裡明白,心裡卻忍不下這口氣,等人一散,她狠狠摔了面前的茶盞。「好個威風的姑奶奶,這還沒出門呢,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蘇氏的陪房李嬤嬤趕緊走過來勸她。「夫人小心傷了手,沒必要為了這沒眼力的東西氣壞了身子。」
一屋子都是蘇氏身邊的人,也沒什麼好顧忌的,轉臉就罵起來。「真拿自己比起嫡出的姑娘來,夫人平時給她顏面,她倒好,竟敢指使起人來了。」
蘇氏愈想愈嘔,她行事總是顧著自己是個繼室,比不上之前那個過世的得丈夫的心,肚皮又不爭氣,嫁過來五、六年只生了個女兒,平日打點幾個繼子跟這進京選秀的小姑的吃穿用度,沒有一樣不精心,可她竟拿起架子來要嫁妝!
蘇氏狠狠吐出一口氣。「竟好意思說出口,家裡總共就拿了兩千兩過來,還想要黃楊梨花木?作夢呢!」
小丫頭收拾了碎片,上過新茶,李嬤嬤捧在手裡吹涼遞過去。「也是夫人太好脾性了,讓個姨娘養的爬得這麼高。」
「哪裡是我願意捧著她,若不是家裡來了信一應交託給我,我才不攬這事呢!」蘇氏抿了口茶。「爺交代了要好好辦,卻只出這點錢,難道還要我貼補她不成?!」
「說到這個,我也有些納悶,怎麼也是給親王當側福晉,怎的老夫人就給這麼些?」李嬤嬤接了小丫頭遞來的手巾給蘇氏擦手。「莫不是……家裡並不待見這個姑娘?」
蘇氏嫁進來時間雖然不短,但大多都是待在京城裡,老家沒回去過幾次,偶爾見到這位小姑,也是在婆婆面前,看她身上的釵環、襖裙並不比嫡出的差多少,似乎待她不錯的樣子,如今一看卻不是那麼回事。
「怪不得她在京裡待了這麼些時候,家裡竟然沒人過問。」蘇氏眉頭一開,臉上泛出笑意。「今天就派人去量房子,宜早不宜遲,嬤嬤妳跟著一塊兒去,瞧瞧雍親王府是個什麼章程,若是能見著雍親王福晉,為我告個惱。」
婆婆已經擺明了不待見這個小姑,若是夫家也不拿她當一回事,看她還有什麼臉好意思跟自己要這個、要那個。
李嬤嬤領命去了,回來時一臉倦意,茶都顧不上先喝一口,就往蘇氏的院裡趕,在夾道裡碰到含蕊,只當作沒聽見她說話,快步走進正房。
蘇氏一見她就問:「可見著福晉的面了?」
李嬤嬤老臉一紅。「奴才在門上等了一會兒,就由管事嬤嬤領路往院子裡去,雍親王福晉倒是派了個丫頭過來,看穿戴也不是一等的。」
蘇氏知道這裡頭恐怕也有自己行事不周的緣故,對方如此怠慢雖是打了年家的臉,但說好聽些是她小姑,說難聽點不過是姨娘養的,犯不著為了她去爭那一口氣。「那是怎麼安排的?妳瞧那屋子如何?」
李嬤嬤撇了撇嘴角。「屋子倒是重新粉刷過,窗子也剛上過漆,欄杆磚瓦都整過,整個王府都是剛修葺的,哪邊都透著新。」
「那就是瞧不出了。」蘇氏擰了擰眉頭。
李嬤嬤卻笑了。「屋子雖好,地方卻偏得很,奴才跟著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到。丁點兒大一個小院子,空落落的,別說花樹,連草也少見,領奴才進去的那個丫頭還說,這是雍親王親自吩咐下來的。」
蘇氏當即把案一拍,說道:「既然院子這樣小,想必擺不下多少東西。春燕,拿著冊子,咱們往姑娘屋子裡走一遭,她既不知道京城物品的市價,我總該跟她說一說。」
「夫人就該這樣,平日慣得她不知道門往那面開了,哪家的庶出姑娘敢跟嫡媳挑三揀四?」李嬤嬤在前頭引著,丫頭們在蘇氏身邊排了一串,彼此交換幾個眼色,平日雖然嘴上親熱,其實心底都沒拿年氏當一回事。
年氏正坐在繡榻邊上,手邊放著絲線籃子,拿著繡繃為胤禛繡扇套,一面描著花樣,一面甜蜜蜜地算著嫁出門的日子。再不久,她就又能跟四郎在一起了。
這扇套得在洞房後第二天早上為他掛上,上頭得打個同心結才好。年氏想著就低頭一笑,一張白皙的臉蛋染上緋紅,纖細的影子投在窗上,更顯窈窕。
才剛下針,就聽見蘇氏進來的聲音。年氏放下針,微微一笑,站起來引座。「嫂嫂這會兒怎麼有空過來?掃雪,快烹了茶來。」
蘇氏扯了扯面皮坐到繡榻上,還沒開口,就見女兒從內室奔到她身邊。「娘,您怎麼來了?」
蘇氏皺了皺眉頭,狠狠掃了女兒身邊的丫頭一眼,接著使了個眼色給在一旁站著的春燕。「娘同妳姑姑有話說,讓春燕抱妳回去。」
「萱姊兒快來,今天新擺了個石榴盆景,結了紅通通的果子,萱姊兒想不想去瞧一瞧?」春燕笑著走過來抱女孩起來,豈料她出力掙扎,春燕差一點往後倒,還是李嬤嬤上前托了一把才抱住了,兩個人合力把孩子往外帶。
蘇氏原先還頗多顧忌,既然家裡跟雍親王府都擺明了不待見年氏,她也不需再跟她客氣,就當面把帳好好理一理。
「我原同李嬤嬤說妳沒幾日就要嫁出門了,該學著瞧一瞧帳冊,將來也不至被奴才誆騙。正好今天雍親王府遞了話過來叫人去量屋子,大概秋天前頭就要把事情辦了。」
蘇氏接過茶盞抿了一口,臉上依舊笑盈盈的,一副親熱的模樣。「家裡把置辦東西的銀子送了過來,妳與我一道瞧吧,也好知道外頭的市價。雖說是嫁進了王府裡頭,凡事輪不著姑娘當家做主,可手裡捏的這些,總要知道斤兩。」說是兩個人一道瞧,蘇氏卻打算全甩給年氏自己辦,總歸就那麼些銀子,看她能辦出點什麼來。
蘇氏拿話刺了過來,年氏卻渾然不覺,手裡還著捏著繡繃,聽見「嫁妝」時臉上還飄起兩朵紅暈。
蘇氏心裡冷冷一哂,見她手中拿著一塊天青色料子,知道這是為男人做東西,暗暗諷了幾句沒教養,剛準備再多說兩句讓她應下,年氏卻已經放下針線點頭應了。「嫂嫂好心,我若推辭,就是不知好歹了。只是我愚笨得很,還請嫂嫂多多費心。」
等的就是她這句話!蘇氏如了願,又看她連裝規矩推辭一下都不肯,往後進了王府肯定有虧好吃。不過這些到底不關她的事,蘇氏起身一笑。「成了,妳忙妳的,我過一會兒把各家鋪子的單子送來讓妳瞧瞧,有好的就拿筆勾了,我吩咐下人去鋪子裡下訂。」
紫鶯捧了冊子遞給年氏,她不好意思當著蘇氏的面翻開來看有多少銀子,客客氣氣地把蘇氏送出房門。
蘇氏一回正屋就見女兒在發脾氣,幾個丫頭圍著她不讓她出去,蘇氏嘆了口氣,走過去安撫她。「姑姑將要出嫁,正忙亂呢,妳沒事別老往她屋子裡頭鑽。」
「等她嫁了再想親近就不能了,這時候不去哪時候去?」話直接衝出口,巴掌大的小臉板得死死的,一雙眼睛瞪著,眉頭也擰了起來。
蘇氏雖對自己的女兒有千萬耐心,見她這樣也板起了臉,李嬤嬤趕緊一把把萱姊兒抱起來,哄她道:「萱姊兒的出身不同,怎麼好常跟她一處混?」
萱姊兒眼珠子一轉。「嬤嬤胡說,姑姑這是要嫁去王府呢,往後說不準有大造化的,娘現在不依著她,以後她不理咱們怎辦?」
蘇氏差點昏倒,臉皮都脹紅了。「是誰在妳面前說的?!」
連李嬤嬤都嚇了一跳,伸手捂住她的嘴,眼睛往窗戶外頭一掃,見沒生人在,才吐出一口氣。「這話萬萬不能說。」
京城裡鬧了將近大半年,多少人為了天家的事丟了官,有的連命都不保。索額圖在世時那麼風光,他的女兒還是孝誠皇后,也就是太子的生母,家裡的人不也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蘇氏見女兒不知輕重,剛要狠狠斥她兩句再發落她身邊的下人,就見女兒被她這麼一發脾氣,臉都嚇白了。
蘇氏見女兒這樣,又止不住心疼。孩子才五歲,還沒留頭,身邊的丫頭也多是蘇氏特地挑出來給女兒的玩伴,讓她實在說不出要打發丫頭的話來。
她心思住年氏那邊一轉,暗暗吃驚,掩下話頭說:「這話以後不許再說,讓我聽見一次,就罰妳一個月不許出房門!」一揮手就叫奶嬤嬤抱了她回屋。
奶嬤嬤跟女兒出去以後,蘇氏恨得直捶桌。「萱姊兒才多大,她屋子裡的丫頭哪個有膽敢說這話,定是那姑奶奶自己說出來的,她竟敢有這樣的想頭!」
李嬤嬤唸了一聲佛。「平日看起來是軟綿綿、嬌滴滴的一個人,心氣也太高了,這事她竟然也敢想!夫人趕緊拿個主意才是。」
「前先大阿哥來求她當側福晉,恐怕她也是聽見了風聲的。怪不得敢要這個、要那個,把自個兒看得也太高了!」蘇氏憤怒非常。
蘇氏再有能耐,也是內宅婦人,在安排嫁妝、打點家事方面,她有一百個法子讓年氏自嚥苦果,可扯到了前頭的事,她就半點主意也沒了,只好等丈夫回來以後一五一十全說了,還要為女兒辯白兩句:「萱姊兒正是聽風就是雨的年紀,幸好這回是在家裡說的,萬一我帶著她出去串門子時說漏了嘴,可怎麼辦才好?」
年羹堯有自己的打算,原本他是覺得四阿哥近來勢頭盛,跟他親近自有好處,結果冷不防萬歲爺又復立太子,現下他還是不要妄動,畢竟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那麼多人保的八阿哥不都被削成白板一塊?如今還是守拙的好,要不然他今年何必求人通關係,想盡辦法要外放到四川呢?
「那邊那個從小心眼就多,把女兒同她隔得遠些,身邊那些個丫頭也不能再要了,只當咱們沒配丫頭過去,橫豎我就要外放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理會她就是。」年羹堯說道。
「這怎麼成,總該有兩個陪嫁過去才是,不然面上難看呢。」蘇氏在心裡盤算了一回。「要不這樣,從外頭買兩個丫頭進來,等到出門時再配給她,她帶來的那兩個一瞧就不是省心的,等事一了,就打發人送回老家。」
年羹堯點了點頭。「妳瞧著辦吧。」
得了丈夫的話,蘇氏辦起事來就沒了顧忌。年氏住的地方被看得死緊,屋子裡的丫頭不許出來串門子,只說外頭繡莊活做得不精細,要她們繡枕套跟帳子。
年氏原還想駁,蘇氏把帳冊往她房裡一送,她自己算了算兩千兩銀子還真不夠置辦,心裡叫苦,就連扇套也沒時間做了,先把最緊要的東西趕出來再說。
年氏看著帳冊不住發愁。她原本就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一世額娘不可能為她備下多少東西,卻沒想到會這麼少,就連首飾跟布料也沒有,全折成了銀子交給嫂嫂置辦。
京裡好東西是多,南北鋪子開了一溜,可她手裡的這些錢,能買的東西實在有限。把四季衣裳跟首飾置全了,擺設上頭只能揀次等的,她粗粗一看就忍不住委屈,再是庶出,她也是嫁進親王府的,額娘怎麼能這樣苛待她?她眼圈不禁一紅,旋即又忍了回去。
等她跟四郎在一起以後,哪裡還會缺這些?年氏抬手拭一拭眼睛,臉上泛出笑意來,拿起剪子把小衣上的線頭給剪了。上輩子她就是穿著鴛鴦戲水的肚兜同四郎圓房的,他還問這是不是她自己繡的,誇那鴛鴦的眼睛跟活的一樣。
年氏想起那情景,粉面含春。她將小衣拿起來細瞧,水紅色的緞子上頭兩隻羽毛細密的比翼鳥挨在一起,嘴巴一抿,臉蛋更紅了。上一回四郎折騰得她差點誤了向那拉氏請安的時辰,年氏咬了咬嘴唇,這一回她就看看這個那拉氏是不是還能忍得住。
想到那拉氏竟然有了兩兒兩女,她心頭就忍不住泛酸,手指頭不住在比翼鴛鴦的翅膀上頭摩挲。這一回就算來得晚了些,她也依舊會是四郎心尖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