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崔世福、楊氏二人回來時,就看到崔薇面無表情的坐在屋中地上的情景,兩夫妻相互望了一眼,都覺得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楊氏面對女兒時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看到崔薇的模樣,連忙小心翼翼坐在一旁的石頭上,輕聲說道:「妳大哥已經去王家了,估計午時就能回來,也、也說不準那布不是王氏拿的。」楊氏一向看不起女兒,認為女兒就是個賠錢貨,還是頭一回與崔薇說話這樣沒底氣,一邊說著一邊就看了看她臉色,說到最後時,自個兒也有些不相信,聲音便停了下來。
「是不是她幹的,她回來不就知道了嗎?」崔薇抿了抿嘴唇,心裡火氣一股股地湧了上來,煩躁得要命,想了想便道:「若這回真是大嫂幹的,我往後自己多掙錢,只盼爹能讓我早日掙了錢先將房子修整一下住進去。」
女兒的話像是一耳光狠狠搧到了崔世福臉上,使得他頭一下子低垂了下來,捂著腦袋,沈默了半晌才道:「家裡有錢,先拿來墊上,把房子修整了,妳先住過去就是。」
原本楊氏心裡還有些歉疚,這會兒一聽到崔世福說的話,頓時忍不住就嗷地一聲叫了起來。「又是花錢給大伯家買房子,又是賠那緞子錢,如今還要花錢修整房子,崔世福,你當家裡是挖金礦的不成?」
家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如今聽崔世福的意思竟然還要支錢出去,楊氏哪裡受得了,忍不住就揪了揪頭髮,心裡急得上火,不只是恨崔薇,連王氏也恨上了。想來這段時間家裡的事情幾乎都與王氏鬧騰有關,這個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以前瞧著老實,最近卻是越來越不聽話,連半點兒虧都吃不得,哪裡與人打得成一堆,往後嫁了人還不知道要怎麼鬧騰,若是這樣下去,豈不是讓以後的親家指著自己脊梁骨罵?
崔世福見楊氏激動,他心裡原本就有火氣,這會兒也跟著一下子就爆發了出來。家裡的事平日是楊氏作主,不過不代表他就不清楚家裡的景況,本來心裡就悶著,此時一下子全部爆發了出來。崔薇還沒有開口說話,這成婚幾十年還從未紅過臉的兩口子頓時站在院子裡吵了起來。
一家人心情都不大好,家裡自然就沒了煮飯的人,眼見著快到午時了,住在隔壁的崔世財一家人趕集回來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連忙都過來了,楊氏二人吵得這樣凶,院門關著都擋不住那聲音,就差沒有真正動手了。
林氏帶著大兒子兒媳過來時,就正好看到這兩夫妻吵得面紅耳赤的模樣,頓時便腦中嗡了一下,見兩人越說越激動,楊氏那樣一個潑辣人兒,這會兒已經抓了衣襟擦眼淚珠子了。林氏進來便先讓大兒媳劉氏將院門關上了,大聲喝道:「你們這二人是幹什麼?一把年紀了還在小輩面前吵嘴,連臉皮都不要了?」
若是沒見著旁人還好,一看到林氏過來,楊氏越發覺得委屈,一邊抹著眼睛,一邊卻又不肯服輸,她一輩子好強,還從沒有過這樣丟臉的時候,崔世福脾氣好,從不對她說重話,因此她大嫂劉氏羨慕她得很。今日在劉氏面前出了這樣一個大醜,楊氏哪裡受得了,這會兒拉著林氏便道:「娘,您說說,孩子他爹因為四丫頭的事今兒非要與我鬧。」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將今日的事情和盤托出說了一遍。
楊氏嘴皮子利索,不像崔世福平日並不多言多語的,三兩下便將情況說了個完,卻是將自己搶崔薇點心那一節給隱了去,她就是有臉說,恐怕林氏還沒臉聽,少不得要訓上她一頓,這又不是什麼光採的事,自然就不提了,只是卻將崔薇私自接活兒的事情提了,且聽得出來她為這事火氣還不小。
林氏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頓時沈默了片刻,接著又看了看屋裡站著的孫女兒,嘆了口氣。「妳這丫頭也是,哪有妳私自去接活兒的道理,也不怕被人誆騙了,也要妳娘幫著瞧瞧才是,再者小孩子不懂事,三十多文錢,哪裡就買一隻麅子了?往後啊,這有錢還是給大人說上一聲。」林氏摸了摸崔薇的頭,溫和說了幾句,她其實也心疼那幾十文,老二家日子不好過,剛娶了一個王氏沒幾年,如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之前又給了老大家一百文,看得出來楊氏至今對這個事還有怨氣在,可惜林氏就算是想幫老二一家也是有心無力。上次爆出自己有銀子的事後,劉氏便一直心裡不大痛快,認為自己偏心,雖然表面礙於崔世財不大敢說出來,不過話裡行間與語氣裡聽得出來就是了。
崔薇嘴角彎了彎,雖然知道林氏不見得有什麼私心,也可能沒想過要自己那幾十文,不過林氏以自己立場來覺得為崔薇好的話,卻令她心中有些不舒服,但崔薇也知道自己若要出去住,往後少受些楊氏的氣,還少不得要靠這位祖母幫忙,因此心裡雖然對林氏這話有些不以為然,面上卻並沒有說什麼。
楊氏聽到婆婆這話,頓時便如同找到了知己一般,連忙拿衣裳擦了擦眼淚,一邊就附和道:「是啊,這丫頭年紀小,又不懂事,沒有我幫著把著怎麼成?那三十多文啊,可買多少肉吃了,買了一頭不頂事的麅子,能吃得到幾口肉?如今膽子更大了,竟然敢私自出去接活兒,現在惹了這樣大的禍事,她爹淨想著幫她善後。」楊氏說到這兒,滿身的怨氣。「剛剛才為了她那破房子花了一百文,家裡過得緊巴巴的,賣了不少蛋與一隻雞才湊了七十多文錢,這下倒好,一下子又要全倒出去了,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聽到這兒,一旁站著有些幸災樂禍的劉氏頓時有些不自在了,尤其是那一句破房子更令她臉上火辣辣的,連忙就乾咳了一聲,別過頭去,心裡其實也有怨言,這給錢的事是崔世福自己一個人說出來的,又不是自己這個當大嫂的逼了他,回頭卻引得眾人都埋怨,連婆婆林氏最近都對她有意見,更別提崔世財了,看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注:橫挑鼻子豎挑眼,比喻百般挑剔。)的。不過收進口袋裡的錢要她拿出來劉氏又不甘心,這會兒聽到楊氏哭窮,就算是有些尷尬,也只有捏著鼻子裝沒聽到了。
罵了一陣子,見眾人都不出聲,楊氏心裡是既火大又是無奈,那頭崔世福冷靜了下來,看楊氏哭得雙眼通紅的樣子,臉龐上已經有皺紋出來,心裡頓時也不好受,嘆了口氣。「薇兒是我女兒,她有事,我這當爹的不幫著,難不成看她出事不成?」
聽得出來崔世福語氣已經軟了下來,楊氏雖然還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丈夫性子,若是一句她願意不管女兒的話說出口,恐怕不只崔薇要寒心,連崔世福跟林氏等人都得罵她。明明她是為了一家大小的前程著想,可偏偏一旦出了事就誰都是好人,她一個來當惡人了。
幾人正都發著愁,林氏喚了崔薇過來問了經過,崔薇半真半假的將自己今日上街賣東西去了林府的事說了出來,一旁劉氏目光不住地閃動,聽她說完了,半晌之後才嘆息道:「這林家可是大戶人家,據說那位林老爺可還是做過官的。他若是真要捉著二叔一家不放,恐怕這回倒是麻煩了。」
民不與官鬥,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不成文規矩。崔家人聽到村裡的里正(注:里正,古代鄉官,即里長。)都得陪著笑臉討著好,更何況是知縣那樣的大人物了,以往更是連作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惹著這樣的大人,劉氏這話一說出口,眾人都沈默了起來。
雖然對於嚇著了崔世福,崔薇心裡感到有些抱歉,不過那緞子若真是王氏拿的,這回絕不能輕易就便宜了她!而王氏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八成就是她幹的。這崔家裡頭就算一天到晚的招賊,可隔壁就有人的情況下,旁人絕對不敢跑屋裡來找,而且還找得這樣準,一下子就衝自己床上去了。
幾人正長吁短嘆著,楊氏被劉氏一句話嚇得夠嗆,那頭林氏年紀大些,總算能撐得住事一些,連忙道:「這事先甭提了,妳先將午飯煮了,大人餓得,二郎如今還在學堂裡頭呢,他可餓不得!」
一聽到自己的兒子在挨餓,果然楊氏也顧不得再扯著這事,連忙去柴房抱了一大捆曬乾的玉米稈出來,沒一會兒廚房裡就冒出了炊煙,楊氏拍著手站出來,臉色還有些難看,卻是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一邊道:「家裡今兒這死丫頭不懂事,買了那頭畜牲,娘跟大嫂今兒都在這邊吃飯吧?」
一聽這話,劉氏自然是千肯萬肯的,他們好久都沒沾過葷腥了,可惜林氏卻是搖了搖頭。「你們家裡也不大富裕,難得吃回肉,自個兒吃就是,有餘的,端一碗過去就是了。」
端一碗過去哪裡有坐桌子吃得痛快?崔大一家人口也不少,劉氏心中嘀咕了兩句,可當著眾人的面,到底沒敢將這事說出來,別開了頭去只當沒聽到了。
崔薇在一旁聽著幾人作主將自己的麅子拿來請了客,心裡對楊氏這樣的做法越發覺得煩悶。
眾人正坐在院子裡愁眉苦臉時,楊氏匆匆燒了些飯菜,這會兒時間耽擱得久了,她怕二兒子在學堂裡挨餓久了,一咬牙,又進屋裡頭摸了一個雞剛下不久的蛋,切了一把蔥炒了一併端上,給兒子送飯去了。那頭林氏正想著是不是要將自己的棺材本拿出來給老二一家度過難關,另一頭崔敬懷背上揹著兒子,一手拖著滿臉惶恐頭髮散亂的王氏回來了,後頭還遠遠的跟著王家的人,一路尾隨了不少看好戲的,讓崔敬懷面色更加鐵青。
楊氏送了飯回來時,正好就看到自己家門口圍了一群人的情景,頓時眉頭就豎了起來,三兩下跑到門口邊,扯開嗓門就大聲吆喝。「看什麼看什麼,誰家裡沒點破事,要是誰再留下來,往後哪家要是有什麼事,老娘拿個鑼鼓跑他家門前敲去!」
楊氏性情一向潑辣,眾人聽她這話,倒有不少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人群漸漸就退了去,崔敬懷拖著王氏的手臂一下子將她扯著進屋。
看到這樣的陣仗,王氏身子抖得如同秋風中落葉一般,見到崔薇時目光躲閃,嘴中哀求道:「夫君、夫君,你先放開我,我的手要斷了……」
一旁跟著來的董氏便也跟著道:「是啊大郎,我家花兒可從小嬌生慣養的,沒遭過這樣的罪,你趕緊將她放開吧!」雖然是求情的話,但董氏也不敢真過來拉人。
王氏今兒難得抱著孩子回娘家,上次董氏與羅氏兩婆媳在楊氏手下吃過大虧,這回見到這王氏母子倆自然是沒了好臉色,誰料王氏倒精靈,說是來請母親與嫂子等人去崔家吃飯賠罪的。一聽到有麅子吃,上回董氏婆媳被打了回來,還真沒嚐到肉滋味,心裡也不甘,這才留了她進屋,誰料她剛進門,崔敬懷就跟著來了,也不像平日一般看到她就面帶笑容,反倒凶神惡煞的樣子,倒跟他那娘楊氏有幾分相像。
看到崔敬懷腰圓臂粗的模樣,董氏上回才吃過楊氏的虧,這會兒哪裡敢上前去,若是不小心挨了崔敬懷一拳頭,恐怕老命也要去半條了!崔家人不講理的,尤其是有楊氏那樣一個母親,哪裡教得出個懂禮的兒子!董氏一下子將女婿貶低得厲害。不過到底這些話也只敢在心裡想想,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小心翼翼地站得遠了,靠兒子兒媳們近了,心裡才安心了些。王家人見到崔家這樣的情景都有些害怕,不過想到王氏說的晚飯,頓時個個又都留了下來。
楊氏一看到王氏回來,頓時氣便不打一處來,卻是強忍著沒發火,先是進了門讓崔敬懷將門閂推上了,這才將崔敬忠吃過的空碗放到一旁,回頭目光便四處望了望。
王氏眼皮跳了跳,她是挨過幾回打的,若是這會兒還看不出來楊氏的動作,她便真是白活了!楊氏這副模樣,分明就是要關門打狗的意思了,雖然她不是狗,但可以想像她的下場不會比狗好到哪兒去,若楊氏真養了狗,恐怕還真捨不得打的。一想到這兒,王氏頓時嚇得手腳冰涼,連忙張嘴就嗷道:「爹、娘、大哥,救我!」
喊了半天,卻沒有哪個理睬王氏的,董氏看到女兒目光移了過來,連忙就道:「花兒,妳命中該有這一劫的,也是妳命苦了。」她要留在崔家吃晚飯,哪裡敢得罪了楊氏,若是真被她又趕了出去,今兒不只討不到好白跑一趟不說,還得受些皮肉之苦,崔家人今兒都在這院子裡頭,王家今天來的人還真幹不過他們,楊氏強悍,一個頂倆,上次她可就領教過了,哪裡敢去救王氏。
聽到母親這樣一說,王氏頓時欲哭無淚,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氏冷笑了一聲,衝王氏道:「我今兒給妳一個機會,妳老實說那緞子妳藏哪兒了?」
王氏原本還有些青白的臉聽到楊氏這話頓時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來,目光游移,半晌之後才結巴乾笑。「娘說的是什麼?緞子,我可不明白。」
一看她的神情,眾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董氏頓時捶胸頓足。「妳這傻閨女,有好東西不知道拿回娘家,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老娘白養妳了!」
楊氏冷冷望了這個親家母一眼,這會兒也顧不上與她計較,順手抄起一根洗衣棒,狠狠就在王氏面前揮了揮。「妳不說也好,要是我自個兒找出來了,我今兒要了妳的命!」楊氏說完,就看到王氏身體一個激靈的抖了一下,連忙就讓崔敬懷從王氏身上摸出一串鑰匙過來,自個兒接了要往屋裡去。
王氏見到這情景,知道躲不過去,頓時張嘴便大哭了起來。「娘偏心,有好東西給姑娘藏著,崔佑祖如今這樣大了,身上還連件像樣的肚兜也沒有,我只是想替他做件好衣裳,怎麼又錯了?娘心疼女兒,難不成還要虧待了孫子?這可是您頭一個孫子!」
王氏一邊說著,一邊嚎得倒是大聲,像是有人已經打在了她身上一般,聽到王氏這樣一說,在場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崔敬懷臉上難看得緊,見王氏還在嚎哭,蒲扇似的大手頓時重重一耳光便刮在了她臉上,王氏身子被打得一偏,耳朵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嘴裡嚐到一股血腥味,竟然感覺不到疼,一下子人就懵住了,半晌爬不起身來。
「閉嘴!」崔敬懷喝了一句,接著又看了沈默不語的崔薇一眼,只覺得腦門處像被人狠狠擊了一拳,嘴唇囁嚅動了動,半晌之後才捶了捶腦袋,嗡聲道:「小妹,是大哥對不住妳,那緞子還妳了,妳就撿好,我……」後頭的話崔敬懷再也說不下去,生平頭一刻,崔敬懷覺得自己難堪得恨不能有條地縫好鑽下去。
王家人一見王氏挨了打,頓時也不敢開口去多嘴,個個縮在一旁,當作沒看到一般。
楊氏從屋裡果然抱了一大疋疊得整齊的緞子出來,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了,深怕將這薄薄的絲綢給掛花了般,看著王氏惡狠狠道:「果然在她房裡,這不要臉不要皮的東西,有娘生沒爹教,幹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一邊罵著,一邊她忍不住就看了這絲綢一眼,那顏色紅得鮮豔,可不是王氏之前那條粗布紅裙可以相比的,難怪王氏這賤人動了心,連楊氏瞧著都忍不住怦然心動。
劉氏看得入了迷,嘴裡咂舌道:「乖乖,這樣的好東西,我瞧著都眼饞,也不虧是那大戶人家,才敢用這樣的好東西。」
聽劉氏這樣說了,楊氏更沒有懷疑,這樣的好東西她不信自己的女兒能買得上,唯有她去大戶人家接了活兒做,才有可能抱回來這樣好的布。
崔薇見找到了自己的布,頓時鬆了口氣,要從依依不捨的楊氏手上將那緞子接過來。
楊氏還有些捨不得,哪裡肯一下子便給了她,轉了轉身子,避開了崔薇遞過來的手,如被割了心肝一般叮囑。「妳小心些,放妳那兒恐怕被割花了。不如放我那兒吧。」
「反正都不是自己的,放哪兒不一樣了?」崔薇看得出來楊氏的意思,卻不肯如她願,故意堵了她一句。
楊氏滯了滯,果然回過神來,便不說話了。
王氏挨了一耳光,現在耳朵還「嗡嗡嗡」的響,眼見到嘴邊的鴨子飛了,她心絞痛得難受,那緞子都入了她的手,就如同她的東西一般,再讓她交出去,簡直是讓王氏心疼得直滴血,想了想到底有些不甘心,哀求道:「娘、娘,剪一些給我吧。」
「又不是自己的東西,沒聽到是林大老爺的?剪給妳,呸,作夢呢!」楊氏愛惜地撫了撫懷裡的紅緞子,動作輕柔得跟摸崔敬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