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多餘是什麼?
是夏天的被單、冬天的蒲扇,和我心涼之後,你的殷勤。
這大概就是閔寄柔的心境吧。
閔寄柔求真愛,亭姊兒求寵愛,哪個更好給,哪個更容易,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真愛太難,而寵愛易予,一串蜜蠟手釧,一座價值連城的象牙屏風,一套做工精細的翡翠頭面,一句不用過腦子的情話,一個吻,舉手之勞,再無須另費他心。
「原先我以為二哥是真心待閔寄柔的……」
行昭有些蔫蔫的,一口氣堵在心裡頭,靠在湘妃竹墊上,手上捧著一碗乳酪小勺小勺地戳,再抬頭看正在呼呼吸吸吃麵的六皇子,把溫水往他那處一推。
「明明和二哥去大興記用的晚膳,怎麼一點沒吃飽,這麼一大碗麵吃下去,小心晚上不消化。」
「二哥拉著我喝酒,喝完酒,他撒酒瘋,我就光聽他哭了。總不能他一個大男子漢在那處哭哭啼啼,我眼裡頭只有桌子上的醬肘子吧?」
二皇子一張嘴壓根兒停不住,害得他午膳就沒吃好,晚膳又被這麼一打岔,老早就餓了。
六皇子捧起水杯一飲而盡,又埋下頭去吃麵,一碗麵吃了個底朝天,又捧起碗來把湯也喝了個乾淨,拿帕子抹了把嘴,又去挑桌上的葡萄吃。
行昭「嘖」了一聲。「別吃了燙的又吃涼的,說多少次了!」
六皇子手一縮,離那葡萄遠了,笑咪咪地轉身盤腿靠在行昭身邊去。「閔氏與妳說什麼了?她一走,妳就有些悶蔫蔫的。」
閔寄柔和亭姊兒流產那樁事,行昭一開始沒同老六說,可悶在心裡久了,倒也瞅了個時候告訴了老六。
老六不比二皇子,嘴沒這麼快也沒對各家的家長里短熱衷得很,老六看問題又與行昭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行昭多是站在女人的角度,老六一評就是站在了大局觀上做文章了——
「若平平順順生下來,就是天家的長孫,論他是嫡出庶出,豫王府有個兒子傍身,別人爭起來會更名正言順,可閔氏卻出手打落這個孩子……」
六皇子沈吟半晌,才又再道:「至少表示閔氏不願意讓二哥登基,閔氏的態度能不能代表閔家的態度?若是能代表,那信中侯閔大人如今能說上話,卻在這緊要關頭急流勇退,他是當真無心摻和這蹚渾水。還是在等我與陳顯鬥得個你死我活之後,再躍眾上位……」
行了,就此打住吧,一下子就從家庭倫理變成了宮廷政鬥了。
湘妃竹墊子靠久了沁人得很,眼見著太陽落山了,可黃昏時分天更熱,人像被送進了蒸籠抽屜裡頭悶著,行昭一直不太舒服,身上懶懶的,心裡頭更是有股叫不出名堂的火氣和浮躁在,可六皇子一靠過來,行昭心就靜下來了,心靜自然涼。
「她在求我,若是你上位了,希望能饒過二哥和豫王府。我當時沒給她准話,拿話岔過去了——昌貴妃王氏已經下手暗害端王府了,她下一步會做什麼,她會不會將二哥一起拖進深淵,二哥會不會做什麼,我們誰也不知道,我也沒有辦法給她准話。」
行昭看了眼六皇子,輕聲問:「二哥都同你哭什麼了?我看他一早上過來就和你有話說的模樣。」
六皇子攬了攬行昭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笑了笑,語氣有點啼笑皆非。「閔氏看透了局面,誰能料到,二哥的眼光卻還僵在豫王府內院巴掌大的那塊地方裡。」
這點行昭不意外,等著六皇子繼續說下去。
「二哥終於發覺自己後院亂得不像樣了。石妃回過神之後,一味怪責閔氏,將禍端推到了閔氏身上,可在二哥眼裡閔氏是為了護住石妃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將頭都撞破了的好女人。石妃這樣說一次、兩次,二哥且都聽著,可說多了鬧到閔氏跟前去了,閔氏連辯解都沒有,直接跪到二哥跟前自請下堂。一個無亂攀誣,一個隱忍無辜,就算石妃才是失了孩子的那個人,二哥慢慢地也覺得石妃做得太過了、也太咄咄逼人了,二哥同閔氏說了這些話,妳猜猜閔氏怎麼說?」
行昭搖搖頭。
六皇子長嘆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閔氏說『若石氏已不得王爺眼緣,妾身知道城東張秀才家中尚有一女待嫁,個性溫順,容貌無瑕,不知王爺何意?』,這個人不行,那就換個人來伺候二哥,二哥當場僵在原處,拿今兒個二哥的原話來說,『阿柔怕是恨煞我也,我與阿柔夫妻這麼些年,頭一次聽見她主動提要為我納妾。我這麼些年聽多少家長里短啊,怎麼可能不知道女人心涼了,便再也不在乎男人身邊有多少人了』。」
六皇子一向記性好,原話複述得絲毫不差。
行昭聽得又想笑又想哭,是說二皇子活生生一個二愣子,人家偏偏也懂得在家長里短中收集經驗教訓,歸納真理,趨利避害了。
可惜啊,時辰錯了,來不及了。
懷有身孕的行昭有些惆悵,六皇子卻很理智。
「其實認真想想,閔氏也不能算最傷心的人,她害石妃的兒子沒了,二哥不僅兒子沒了,自己媳婦兒還不與自己貼心了,怎麼算也是石妃與二哥更可憐一點。」
行昭腰板一挺,緊接後言。「帳不能這麼算的,定京城裡的世家大族,哪家不是主母未生嫡子,妾室都不許生?就算是作戲,皇上也等母后等了有兩、三年!正室有正室的尊嚴和堅持,二哥卻放任亭姊兒有孕,亭姊兒一哭,二哥便東西南北都找不到了,一個巴掌拍到正房的臉上,誰能好看得了?你要比可憐,你自己想到底是誰先可憐的?」
行昭悶氣上來,話說得又急又快。
豫王府本來就是一攤爛帳,論錯,誰都有錯;二皇子錯在沒有及時維穩,亭姊兒錯在時刻都在作,閔寄柔錯在沒有及時維護婚姻。
可退一萬步說,若事情往回退,照閔寄柔的個性可能哭哭啼啼地求憐愛嗎?一個家裡本就是互補,你強我則弱一些,你弱我就強一點好鎮住局面,二皇子個性耿直又爽快,若閔寄柔不嚴謹端肅起來,日子怎麼過下去?
過日子,又不是唱戲文,不是每一天只有看星星數月亮這麼一件事要做,日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不是書畫琴棋詩酒花!
六皇子被行昭的反應一驚,嘴一癟,感覺有些無辜,自個兒實話實說,理智客觀,怎麼也戳到媳婦兒痛處了呢?
六皇子想起一早前,黃嬤嬤旁敲側擊、十足隱晦地提醒——
「再溫順再好的女人家,懷孕的時候都會有些不講理,我們家夫人您曾經見過吧?最是溫和脾性好的人了,懷景哥兒的時候也常常好發一通脾氣呢!」
先臨安侯夫人方福發脾氣的樣子……
六皇子表示沒有辦法想像。
他趕緊出言安撫。「是是是,是閔氏可憐是閔氏可憐……」眼看行昭氣勢下去了,好死不死又嘟囔加上一句話。「可二哥也沒有實實在在地讓她失過孩子啊,二哥的手上也從來沒有沾過血啊。」
男人看事情注重結果,碰上看問題注重過程的女人,嘖嘖,注定是一場災難。
行昭耳朵尖,腰桿彎到半路,又猛地一下挺直起來,氣勢一下子就盛起來,在心裡頭憋了一天的那股無名火「唰」地一下往外竄——
「你是不挑事不開心是不是?非得理論出個所以然來是不是?你要理論那咱們來慢慢理論好了。二哥是你的二哥,血親相連,是他一心求娶寄柔,陰謀陽謀什麼都堆到了檯面上,王氏當初為了滿足二哥這個心願,還拿踩應邑做交換!
「我與寄柔是多年朋友,當初還很為寄柔歡喜了一場,結果呢?結果呢?皇上指了側妃下去,二哥接過手,是,這是無奈之舉,可捧著她、慣著她也是無奈之舉?由著亭姊兒打寄柔的臉也是無奈之舉?讓庶出先蹦出來也是無奈之舉?二哥寵亭姊兒的時候,好歹也想一想他當初是怎麼挖空心思求娶寄柔的!若只求婚姻,那就別動情愛,若動了情愛,就請忠貞。哪裡有你半路岔道,還不許別人打個幌子的道理!」
行昭喘了口氣,老六趕忙把溫水捧過去,行昭抿了一口,一句話作總結——
「姬妾才是亂家之源,二哥一碗水沒端平才會造成後院起火,若只有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你自己想想日子能不能好好過下去?」
最後一錘定音。「你就偏幫著你二哥吧!」
六皇子身子往後一縮,他感覺他媳婦兒好像馬上要噴火了。
行昭舒了口長氣,憋悶的心緒舒暢了很多,閔寄柔兩世都過得不舒心,讓她覺得很愧疚也很無奈,可她卻什麼做不了,當初二皇子認真求娶的時候,她是有多歡喜啊,世間悲情的女子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多上閔寄柔一個。
二皇子一開始喜歡的是閔寄柔的端和大氣,可最後讓他感到厭倦沈悶的也是閔寄柔的端和大氣。
行昭覺得有點可怕。
原來曾經的佳侶,也可能變成怨偶。
那她與老六,有沒有可能也會在歲月裡硬生生地被磨成這個模樣呢?
行昭陡然生出的隱患被淺淺地埋在了心上,六皇子根本無從得知。
六皇子屈著指頭算,這怕是這麼幾年來,他們倆頭一回爭吵吧?
嗯……說爭吵有點過了,算是她單方向吼他……
合著就怪他嘍?
吼吼也好,她一直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自打閔氏走後,今兒個一直蔫巴巴的,把一股子憋在心裡頭的氣吼出來,心緒舒暢了,精氣神才出來。
更何況,她不吼他,讓她吼誰去?
行昭素著一張臉就寢,六皇子往旁一瞅,還好還好,旁邊還給他留了個位的。
大約是累極了,心累身累,行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連夢都沒做,等到半夜,卻突然驚醒過來,心頭悶得像壓了一塊千鈞重的石塊,明明屋子裡擺了冰塊也擺了水,可腦袋暈暈乎乎的,像是被熱的,又像是被嚇的。
行昭一睜眼,夏夜裡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和清風颳動窗櫺輕輕的「咯吱咯吱」聲響,讓夜變得更幽靜和漫長,屋裡只有雲絲罩外的那盞宮燈微弱地泛著光亮,和著男人規律的呼吸聲,讓行昭在暈暈乎乎中,陡感清醒。
比伸手不見五指更可怕的是,只能看見自己,而看不清別人。
六皇子還在熟睡,行昭長吁出一口氣,翻了身,大約是翻身的動靜大了,六皇子也跟著動了動,口裡頭迷迷糊糊呢喃著說話。
「小腿又抽筋了?」說完,他便伸手摸摸索索中找到行昭的小腿,不輕不重地捏了幾下。隨後便將行昭攏進了自己懷裡,手下意識地覆住行昭的小腹。
男人的氣息很濃,手也很暖,呼出的氣打在行昭的鬢邊。
行昭瞪大了眼睛,眼眶一熱,心裡酸軟得像喝下了一盞酸乳酪。
自打她懷了身孕,常常晚上睡著睡著就容易小腿抽筋,睡到一半幫她揉一揉小腿,已經變成了老六的一個習慣。
習慣啊習慣,人最怕的就是習慣。
可人最熟悉和信重的,也是習慣。
行昭靜了下來。
第二天清早,行昭仍舊素著一張臉幫老六穿衣裳、戴上烏紗帽。
六皇子一瞅,便也跟著安心了,媳婦兒講道理不生氣了,當男人的這才心情十足舒暢地出了門子,上朝去!
昌貴妃受了耳光,緊跟著方皇后的懲戒就下來了,貴妃是皇帝下旨欽封的,皇后沒這個權利降位分,可皇后有權利讓昌貴妃生不如死,方皇后偏偏也沒有這麼做,小懲大誡地禁了昌貴妃一個月的足,又罰了半年的俸,便將此事草草揭過。
後宮之中一時間議論紛紜,有說:「方皇后也得顧忌著豫王了,就怕哪天豫王上了位,新帳舊帳一塊算,方皇后是太后,可昌貴妃卻是新皇生母啊!誰大誰小,誰尊誰卑,到時候才能瞧得見。」
也有機靈地明裡暗裡給昌貴妃行方便,也有按兵不動靜待後事的,也有人反而到鳳儀殿裡表忠心的,一個反常倒將眾人的反應試了個遍。
盛夏難過,到底也捱了過去。
行昭的胎漸漸穩了,也能吃東西了,也不吐了,整個人豐腴起來,尖下巴變得圓潤得很,腰身也粗了。
夏秋交替之際一過,六皇子也慢慢心安下來——他就怕這個時節,江南官場又借機鬧起來,被居心叵測之人推波助瀾,反倒讓人占盡先機。
江南沒動靜,六皇子私心揣測應該是海寇當前的緣故——援助的人馬一去,海寇當即從江南沿海重新被逼到了福建沿海,戰場也跟著回到了福建沿海地帶,可江南幾輩子沒遭這麼大的戰事過,一時間怕是還驚魂未定。
西北軍一萬兵馬,川貴軍一萬兵馬,快馬加鞭,十五日後到了東南沿海,西兵東調,陸軍水用,難免將士們不太適應,更何況海上打仗和路上騎馬壓根兒就是兩回事,人一多,藥材、軍餉、帳篷、糧餉、載人的船、當成武器的箭矢,也要不要跟著多起來呢?
自然是要的。
這些錢從哪裡出?
反正黎令清梗著脖子,他只有一句——「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國庫裡摳唆不出來錢,陳顯也不願意將庫裡的錢放給賀行景,中央的反應讓人寒心,行景大刀一揮,帶著新到手的兵馬圍了福建官衙,從官衙裡搬了幾車白銀下來,藥材有了,軍餉有了,糧餉也有了,緊接著的忠心怕是也會跟著有了吧。
男子漢對男子漢,刀子和拳頭說了算。
誰刀子長,誰拳頭硬,誰就是大哥,賀行景作風硬派,跟著他有肉吃,都是把命踩在刀刃上過日子的兵士,自然跟著一個作風硬的大哥活得會比較輕鬆痛快了。
入了秋,邢氏登門,行昭四、五個月的肚子往外突,阿謹說話咬字變得清晰起來,好奇地想拿手去摸行昭的肚子,卻被歡宜一把攏住,溫聲教導。「小姑母的肚子裡藏著一個小娃娃,娘親告訴過阿謹,阿謹記不得了嗎?」
要是按照歡宜和老六的關係,阿謹應該叫行昭舅母,可要按照方家的關係,行昭就是阿謹的姑母。
歡宜嫁了這麼些年,處處以夫家為先,到如今也沒變過。
小娘子被歡宜教養得很好,趕忙把手縮回去,背在身後,歪著頭眨巴眨巴,奶聲奶氣喚行昭。「姑母……」
行昭笑咪咪地把手扶在身後,佝了佝腰,小娘子踮起腳來附耳輕聲道:「娘親在家裡說,姑母肚子裡的是個男娃娃,等男娃娃出來,就要叫阿謹表姊。」
小姑娘頭仰得高高的,說得一臉自豪。
行昭哈哈笑起來,懷著這個孩子,大家都說她會生一個兒子——懷姑娘,母親變漂亮,懷兒郎,母親會變醜,這話是行明告訴她的。行明有身子的時候突然變得很醜,果然緊接著就產下了長子,王三郎靦覥害羞一個人,專門提了四色禮盒來邀請老六,說是——
「孩子的生辰禮,端王殿下一定得去。就是那回阿明來過端王府之後,回去身子骨就好了許多,又不吐了,夜裡也不驚醒了!」
這話倒把老六驚得不行,合著端王府還是塊風水寶地,拾掇拾掇還能在這兒燒香拜佛?
這可能成為繼大興記之後,另一項端王府的斂財副業啊。
行明說得行昭如今都不太敢瞅鏡子,臉上手上突然冒出斑來,臉上的肉變得多起來,衣裳也變緊了,胸口常常都脹鼓鼓的,肚子也脹鼓鼓的,常常被抻得整個人都變得很難受。
醜就醜吧,孩子健健康康的出世就好。
行昭逗阿謹。「若是出來女娃娃,也得叫阿謹表姊啊,阿謹是想要個妹妹呢,還是想要弟弟呢?」
邢氏趕緊嗤行昭。「還是趕緊先結果吧,先開花後結果,也得看看等不等得及!」
行昭飛快地瞥了眼歡宜,歡宜可就是先生下的長女。趕緊開口圓場。「舅母偏心偏怪的,心疼阿謹心疼得不得了,把小姑娘捧在掌中心裡頭,難不成若阿嫵生個女兒,舅母就不管啦?可不帶這麼偏心偏到長江口的!」
邢氏憋了憋,倒是歡宜哈哈笑起來,邊笑邊拿手覆住小腹。「妳可別就記得護我,阿謹明年就該當上姊姊了!」
行昭登時喜上眉梢,身子向前探。「哎喲,妳可別哄我!」
歡宜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笑咪咪地點點頭。
好事成雙,大抵如此。
*預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6/17上市的【文創風】195《嫡策》6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