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隔壁老田叔家的雞一大早就打鳴了,張小碗從床上翻身起來,在黑漆漆的房間裡摸著滿是補丁的棉衣穿上。
這件滿是補丁的棉衣還是她穿越到這個時代後,自己給自己補的,原本的那件東一塊西一塊的全是破洞。她來到這個世間自知回去無望的三天後,便跟著村裡人去鎮裡趕場,在堆垃圾的地方尋了幾塊爛布頭,在村裡的河裡洗了,這才把她冬天裡唯一一件算是外套的衣服給補好了。
而她這具身體的娘已有三個孩子,現在肚子裡還懷著一個,還要每天忙著地裡、田裡的農活,根本沒空管身為大丫頭片子的她。
不過,可能就算想管,也是有心無力吧。張家太窮了,每天能把肚子吃個半飽都是大問題,現在缸裡的糙米都見了底,就算用來熬稀的,也支撐不了兩天。
張小碗嘆了口氣。看了那麼多穿越小說,她這應該算是命苦的吧?家徒四壁不說,這當家的男人張阿福也不是個能幹的,身體還沒有那懷著孩子的媳婦好,在地裡幹活,幹半天得歇半天。
這個時代不是張小碗知道的任何一個在中國歷史上看到過的時代,她來了一個月,在上次跟村裡人去鎮裡趕場的時候才弄明白了這是大鳳三年,現在的皇帝登基正好三年。
張小碗穿好棉衣,眼睛往坑上的方向瞄了瞄,坑上現在還有兩個小孩正在睡,那是她這具身體的二弟張小寶和三弟張小弟。張小碗在黑暗中呆呆看著那個方向良久,最終嘆了口氣,苦笑了起來。
這家人太窮了,據她接收的這具身體的記憶所知,她先前便是餓死的,如果再不想點辦法,等把那點糙米吃完後,可能這次不僅是她會餓死,她這兩個弟弟也熬不了幾天。
來了一個月,張小碗知道這村裡的人都不富裕,先前她娘從張家奶奶那兒借了五筒糙米,這才讓這個家喝了一個月的糙米粥,可等收糧的時節卻還要兩個月。
無論如何,也要先把這一個月熬過去了再說。張小碗推開門,看著有了一點亮色的天空,深深地嘆了口氣,又回了屋,踮著腳自她家茅草屋的牆壁上取下了背簍,打算進山裡去找點東西。
儘管她一再小心,但取背簍的時候還是發出了一點聲音,接著她爹娘那間屋的簾子被掀起了一個角,張小碗的娘探出了半張臉。
「醒了啊?去洗個臉,先燒火,我等會兒來煮粥。」
「娘……」張小碗把背簍揹到身上,就著那點光看著自己那露出了腳趾頭的鞋。「我聽村口洪嬸家的虎娃子說,他哥在山上找到一種果子可以吃,吃不死人的,我想進山裡找找。」
劉三娘聽了怔了一會兒,想到家裡實在沒什麼好吃的了,看著大女兒那瘦得眼睛奇大的小巴掌臉,她沒再說什麼,縮回了身體,沒說讓她去,也沒說不讓她去。
張小碗就當她同意了,揹起了背簍出了屋。
走了一段路,她看了看自己家那在晨光中更顯得單薄的茅草屋,不由得又苦笑了起來。她前世過得好好的,趕上穿越大軍,居然是來吃苦的,這真不知道是什麼運氣?
不管如何,穿都穿了,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想太多也沒用。現在她的肚子餓得她難受得很,天氣又冷,她把能穿的都往身上穿著了,卻還是冷得厲害,再不找點能吃的,她肯定會再死一回!
張小碗走了好幾個時辰進山,摘了半簍子蘑菇,並沒有去找虎娃子他哥所說的能吃的果子。
大鳳朝究竟是什麼樣的張小碗並不知道,但張小碗卻知道,她所處的這個梧桐村是貧窮又愚昧的。她昨天跟村裡的大嬸去鎮裡趕場的時候,發現有人擺蘑菇賣居然被打了一頓,說他把能吃死人的東西擺出來賣,太沒良心了。被打的也是個一看就知道是窮得家裡沒米下鍋的,臉色蠟黃,抱著頭被人打的時候還急急地吼著。「我是吃了的,吃不死人才拿出來賣的!你們試試,你們試試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人了……」。
張小碗在一旁看著,發現那蘑菇就是一般的白蘑菇,怎麼吃都是死不了人的,她有些不解,但也不敢說出這東西可吃的話來。光看周邊人那群情激憤的樣子,她要是說出來,就算她是個小孩,也會有人對她不客氣的。
張小碗在前世本就是個沈默謹慎的性子,再加上她現在這具身體的年齡還不到九歲,瘦得根本風一吹就能倒,明哲保身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說些對這裡的人來說算是「妖言惑眾」的話?
趕場回家的路上,從村裡大嬸子那些人的談話中,她得知了他們這裡自來就有山上那種長得像茅房子的東西是吃不得的,一吃就能吃死人的說法,因為一代代傳下來的,個個都遵守得很。
張小碗這才知道,蘑菇在這裡並不叫蘑菇,而是被通叫為「像茅房子的東西」,有人簡稱起來就叫它「茅房子」。
大嬸子們在路上一直都議論著這件事情,梧桐不大,但也有五十來家的住戶,發生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是大事,能被家家都傳到。現在鎮裡出現這麼一個居然拿茅房子出來賣的「蒙貨」,對這些拿打來的兔子去鎮上換幾個銅板的大嬸們來說就是天大的大事了。
這對她們來說是值得說道幾個月的「大事」,對自穿到這裡後根本不知道飽肚子的張小碗來說,也是天大的「大事」了,因為這讓她明白,她應該是餓不死了。
說是應該,而不是確定餓不死,是因為她也不太確定這東西會不會吃死人,畢竟她穿來的這個大鳳朝不是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朝代,儘管這裡的人都長得像華夏子民,跟她見過的中國人沒兩樣,但誰知道其中會不會有什麼她完全不知情的變因呢?
雖然張小碗也猜測那些吃蘑菇的人是吃了毒蘑菇而死的,畢竟不是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可以吃,但她還是覺得慎重起見的好,畢竟她是要拿來給家裡人吃的,自己被毒死了不要緊,張家一家老小的生死可不是她能決定的。
張小碗採了半簍子的蘑菇,也就是茅房子後,便打道回府了。山上這種東西很多,可能因為都知道這東西會吃死人,反而遍地都是,張小碗摘採能食用的蘑菇並沒花太長時間,反倒是趕路耗了她大半天的時間。
她回家的路上,怕被人看到說閒話,用樹葉把簍子的空隙擋了,上面也用扯來的青草蓋住了,從外面看不出什麼來,所以村裡人看到她揹著背簍,也只以為她扯豬草去了。
因為又餓又冷,張小碗撿了點茅房子就回家了,她根本無心去看山上還有多少沒被當地人採來食用的食物,她只知道再不吃點什麼,她這穿越來的命也快要保不住了。
一到家,她就把背簍揹到了半露天的小廚房,在灶裡塞了把柴,燒上了水。
張家根本無油,吃什麼都沒油水,不過乾飯一年都吃不了幾頓的家裡,有油才是稀奇事了。
洗好茅房子後,水也開了,張小碗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擇好的蘑菇放進了灶鍋裡,然後蓋上鍋蓋,蹲下身體發呆地看著火。
她不知道以身試險的結果如不如願,其實穿來這麼苦,要是被毒死了倒還算是好事,只可憐那跟在屁股後面喊了她一個月「大姊」的兩個小男孩,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蘑菇的香味很快就飄出來了,那種帶著鮮氣的香味讓張小碗精神一振,這種時候也管不得會不會吃死人了,就算死,當個飽死鬼也不錯!穿越一回,也不能死得太淒慘不是?
張小碗苦中作樂地想著,拿起一個碗就盛了個滿,顧不得湯太燙,急急吹了兩口就喝了一大口進了喉嚨。
當蘑菇進嘴的那刻,不知是給燙的,還是和前世一樣味道的蘑菇湯讓張小碗太心酸,她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這穿越來的日子,實在過得太苦了……
前世儘管十歲之前是在農村住的,稍微有點苦,但還沒到苦得吃不飽飯的程度,頂多是比城裡的弟弟差點。後來回到城市,生活更是跟苦無關,就算不得父母疼愛,但該她的,他們一分也沒少她。再後來她搬出去一個人住,有知己好友幾個,更是過得不亦樂乎。
而現在,喝口熱的,居然都是為了以身試毒來著。
「大姊,香、香……」七歲的張小寶扯著張小碗的衣襟,凍得鼻涕都流出來的鼻子連吸了好幾下,似乎先前聞到的香味還在他鼻子邊。他不斷地吞著口水,喉嚨裡發出的吞嚥聲和肚子發出的咕嚕聲交會在一起,合奏出讓人心酸的聲音。
此時四歲的張小弟已經哭得奄奄一息,抱著他姊的脖子,只會說:「大姊……」
張小碗一手盡力抱著他,另一手把張小寶的鼻涕擤掉,咬了咬牙,讓酸澀的心變得冷酷了點。「再等等,爹娘回來了就吃。」
沒有這對父母的允許,她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把蘑菇餵到他們的肚子裡。
張小碗盡力抬臉看向那條能走人的小路,她不敢看這兩個孩子中任何一人的臉,怕自己會哭出來。
她不是懦弱的人,穿來的時候也已經是個成熟的成年人了,在社會上打滾了好幾年,早就學會了鐵石心腸;可饒是她再冷的心,看到兩個小孩餓得淒慘的臉,身上穿著那不能提供太多溫暖的衣服,眼淚就不聽話地往眼眶外跑。
而她已經把所有能找到的布拼了起來給他們加了一件衣了,眼下她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實在是太窮了。
甚至連這蘑菇能不能讓他們吃,她也作不了主。
這種憋屈讓她不得不忍耐著,怕一鬆懈,她這瘦小的身體也得跟著垮。
等了一會兒,黃昏時張氏夫妻從地裡回來了,挺著大肚子的劉三娘挑著擔子走在前方,而張家的當家男人張阿福則扛著鋤頭慢慢地走在後面。
「娘……」張小碗放下張小弟,迎了過去,欲要接過她肩上的擔子。
劉三娘繞過她,把擔子挑進了茅草屋裡。
張小碗只得接過張阿福手中的鋤頭,張阿福朝大閨女看了一眼,沒說話,讓她把鋤頭接了過去。
「去坐著。」爹娘回來,兩個弟弟並不叫人,他們跟爹娘並不親,因張氏夫妻成天都在田地裡忙,兩個孩子都算是張小碗帶大的,大多時候,他們也只聽張小碗的話。
而事實上,在張小碗接收到的記憶裡,她跟她這兩個弟弟其實不太說話,平時也就那麼幾句話,大多都是訓斥;但張小碗確實是很照顧他們的,餓死的那天晚上,她還把那半碗稀得找不著米的水湯讓給了最小的張小弟喝了。
另外,張小碗還發現,可能因為過度的營養不良,加上在冬天裡被凍得過分,她這兩個弟弟的行為及語言表達明顯都要比一般人慢一拍,放在現代裡,這便是蠢笨、智力不高的表現。
要是他們再吃不飽,就算在童年裡沒餓死,以後的日子也過不了多好,可能一生到頭,都要飽受饑餓──就像他們的爹張阿福一樣,說起來是老實巴交,實則是身體虛弱、反應慢,不能幹農活,也沒一門手藝活,沒有什麼出路。
說起來,死去的那個張小碗,可能也是智力不高的,她接收到的張小碗的記憶並沒有太多,都是家裡的一些最基本情況,連村裡有幾戶人家都不清楚,這還是她後來到了這個世界才摸清楚的。
頭幾天,張小碗還以為是她跟這具身體有排異反應,不可能完全接收到她完整具體的記憶,過了段時間她才懷疑,不是這具身體沒有完整具體的記憶,而是這個九歲的女孩,她腦海裡就這麼點可憐的記憶,她的智力注定了她只看得到她眼裡能看到的。
張小弟現在四歲了,但除了那聲「大姊」,喊爹娘的時候都喊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可,他們的爹娘並不在乎這些,哪怕他四歲了都不太會喊人。村裡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等大了喊熟了就好。
張小碗的痛苦也莫過於此,她知道原因,可她現在也無能為力,因為她自己都吃不飽。這個連周邊野菜都尋遍了也沒找到多少食物的地方,貧瘠的程度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都無法想像,現在,把她逼得連以身試毒的辦法都用出來了。
「我午時吃了。」張小碗把灶鍋端到了土桌上,面無表情地說。「現在過去一個半時辰了。」
說完,她坐到了板凳上,把走不太穩的張小弟抱在了懷裡。
「大姊……」張小弟咬著嘴唇,看著桌上冒著香味的蘑菇湯,尖尖的、沒有一點肉的臉冰得一片青黑。
張小碗見了,把他更往懷裡抱了點,想把他暖熱一點。
她跟他們一樣,在等著他們的生死。
自張小碗端了鐵鍋過來後,張小寶就已經蹲在了他大姊的腳邊,死死地看著那冒著香味的鍋,一動也不動,眼睛再沒挪過。
「吃吧。」
在張小碗認為漫長得無邊際的等待後,劉三娘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
張小碗聽到後,抱著張小弟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然後她把幾個碗分開,正要拿起木勺的時候,劉三娘拿了過去。
「我來。」劉三娘盛了一碗,先放到了張阿福面前,因勞苦而憔悴的臉上一片死灰。「當家的,你辛苦了,你先吃。」
說著又盛了一碗,放在了她自己面前,然後是姊弟三碗。
「我跟你們爹先吃,吃完了,你們再吃。」劉三娘說完這句,眼睛裡卻掉出了淚,落在了她那被凍得紫灰的唇上。
張小碗呆了,她這才知道劉三娘剛剛說的那句「吃吧」不是因為信她,而是她想一起死!
他們家,已經到了連特別能忍受痛苦的古代婦人都忍受不了的地步了?
莫名地,張小碗的眼淚再也沒忍住,跟著一起掉了下來。
「吃吧,孩子先吃。」張阿福像是知道他妻子的意思,又像是不知道,仍像平時一樣,先把能吃的讓給了孩子。
可就算如此,他也沒像平時般看著張小寶、張小弟先吃完了,再把碗裡的分他們一些,他這次看著兩個孩子爭先恐後地捧著碗把蘑菇湯全喝了,然後看了劉三娘一眼後,一口氣便把他碗裡的東西全吃了下去。
劉三娘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碗裡,最後閉上眼,一口一口地吃著。
「大姊、大姊,還要!」
張小碗麻木的視線在夫婦倆身上打轉,最後還是她身邊舔著碗的張小寶開口引回了她的神。
「好,還要。」張小碗想,如果真能吃死人,全家人一起死了也好。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再不要受那麼多罪了。
第二天早上,隔壁老田叔家的雞一大早又打鳴了。
張小碗摸黑起了床,小心地摸了摸兩個弟弟的手,覺出了溫熱,心裡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她去了廚房,燒起了火,煮起了昨晚放在灶邊的蘑菇。
夜裡太冷,她怕放到外面,摘了的蘑菇會被凍壞,放在灶邊就著有點溫度的餘灰,不會壞得太快。
她煮起了水,水還沒開,小廚房門邊有了道人影。
「娘。」張小碗站了起來。
「起來了?」劉三娘走了進來,手扶著腰,彎著大肚子去看柴火,看燒得旺,又添了根小的進去。
張小碗抿了抿嘴,出了灶房的門,進了全家人住的茅草屋,拿了塊平時擦臉的布條和一個木盆過來,把那鍋已經燒熱的水倒進盆裡,再燒了鍋水。
「妳先洗洗臉。」張小碗拿了條高一點的凳子放到了她面前。
劉三娘扶著腰看了她一會兒,好長的一會兒,這才坐在了椅子上。
張小碗不怕劉三娘認出來她不是張小碗,以前的張小碗做事情確實沒她最近做的那麼靈活,但那個傻妹子,對弟弟們也好,對父母也好,都是護著的護著,敬著的敬著。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哪怕再蠢笨的孩子也得如此。
見劉三娘不再說話,要彎腰去探水裡的布,張小碗乾脆端起了木盆放到她手邊。「先熱熱手。」
這個冬天太冷,劉三娘穿得不多,吃得也不飽,張小碗懷疑再這麼下去,就算劉三娘身體再好,哪怕不落胎,生出來的十有八九會是死胎,就算能活著出來,怕也會是個智障兒。
如果滿山遍野的蘑菇能讓全家餓不死,張小碗想著,無論如何也得再想辦法弄幾件衣服回來,得讓她這個娘沒事──劉三娘是這個家裡大半個主要勞動力,要是沒了,她哪能現在就照顧得起一家老少?
張小碗前輩子不是個窮好心的人,可到了這輩子,她真是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她成了張小碗,這個家的女兒,如果沒一點辦法就算了,可但凡有一點辦法,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在她面前忍飢挨餓,甚至,絕望到一家人等死的地步。
劉三娘把手伸進了熱水裡,伸進去那一會兒,她被水燙得縮回了手,張小碗就勢把盆端得更近了一點,讓她的手再探了進去。
燙了一會兒,劉三娘才把兩隻手都探了進去,隨後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憔悴麻木的眼裡有點微紅,不再像平時那麼木然。「小碗,那茅房子的事……」
*預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5上市的【文創風】208《娘子不給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