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京城,汪家書房。
汪觀琪得了汪家大郎的信,打開速速閱覽後,知道他家大郎和他的三個弟弟眼下在邊疆都好,他這才長舒了口氣。
他坐著沈思了一會兒後,對身邊站著的汪大栓說:「劉守備那兒可有人來請?」
汪大栓彎了彎腰,朝他搖了搖頭。「未曾。」
汪觀琪聞言,眉頭一皺,又思量了半晌,這才長嘆了口氣。「真是孽畜,卻只得留他。」
儘管這十餘年因邊疆戰事不斷,國家四處災害連連,朝上人才不濟,礙於情勢,今上奪情,令文官丁憂只得一年,武官百日卻是未變的。如今他百日喪假未過,不能請令奔赴邊疆與大郎他們一起上戰場,加之大郎他們身負將令不得回來丁憂,他為父之人這百日守孝更是必須守之,寸步離不得這京城啊!
如今劉二郎隨著忠王爺這一去,這一戰要是勝之,回來之後,現在身上的正五品官位怕是要越過他現眼下中郎將的位置了。
這兄弟親家啊,自那年進入王爺的銀虎營後,這地位眼看步步高陞,運氣好到讓人為之側目啊!
就算日後大郎立了大功回來,賜了將位,將來怕也是少不了他這娘家舅父的助力;如今看來,這張氏母子,還是只得護著,免得他日與劉家兄弟生了縫隙,兩家擰不成一股力。
思及此,汪觀琪站起身,走去了後院。
他得細細與那婦人說道一番,免得讓婦人之手,把兩家的關係攪得不可收拾。
自那日後,就沒有什麼可疑人士路過,或者再有人找上門來了。
小老虎對此有些失望,因為家中新買了油,他娘也答應他,如果還有人來欺負他們,可以讓他拿著柴火棍子出去打人。
可惜,那些可惡的人都不來了,小老虎為此還小小地嘆了口氣,但轉念一想,許是這些人怕了他小老虎的娘,他不禁又為此感到有些驕傲起來。
不管如何,過了幾天後,張小碗見沒人再上門找碴了,暫時鬆了一口氣。
但她還是沒有放下警戒,她自己的箭頭和小老虎的箭頭她都多打了二十支,以備需要時用。
沒有什麼人上門來找麻煩後,提心弔膽也少了些許,但對張小碗來說,這日子也沒輕鬆很多。
手頭的銀錢一天天從手裡花走,她摳著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花,但手頭也所剩不多了。
而小老虎在長大,用的筆墨,還有吃穿,這些她都不想省他的。
田現在不能種,土裡要是種上些菜,種好了倒是可以挑出去賣一些,但也掙不了多少,頂多是貼補點家用,買點鹽油等等。
而且,她現在摸不準汪家還會幹出什麼事來,出外抛頭露面的事也不能做,現眼下琢磨之後,也沒什麼路可走。
尋思著這些事情的張小碗心裡輕鬆不起來,但表面上還是淡定地與小老虎過著娘倆的日子,教小老虎習字,也教小老虎怎麼用巧勁和人應對,更多的時候,娘倆挑起扁擔和鋤頭去後面的土裡挖土種菜。
現在是十月了,這大鳳朝北方的天氣比他們以前的南方要涼得快一些,氣候還是存在很大的差異。張小碗去賣種子的店家,讓小老虎幫著問了問,得知現眼下是當地人種一種他們本地秋冬可以種的冬蘿蔔的時候,她就買上了一些種子。她還帶著小老虎去一個賣麵條的大爺處,給小老虎要了碗麵條,借此讓小老虎問了大爺,這當地種冬蘿蔔的注意事項。
田裡、地裡的活是辛苦活,小老虎以前跟張小碗幹的時候是圖個樂趣,現下是幫著張小碗一整天都要幹活了,但他也不喊苦、不喊累,只是一到晚上吃完飯,練字的時候眼皮子就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有時字寫著寫著,就這麼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張小碗在外頭就著點柴火的光把活計一幹完,進屋有時就會看到兒子就這麼站著趴在桌子上打著小鼾在睡,臉上還沾著墨汁。
偶爾,她心疼得厲害了,眼睛也泛酸,但很多時候也就是走過去把小老虎抱起來放到床上,給他洗臉洗腳,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上一起,小老虎還要把她布好的功課先補著做完,這才會吃張小碗弄好的朝食。
張小碗有天實在忍不住了,夜了什麼活都不幹,硬讓他去睡,可她打也好、說也好,小老虎就是板著張小臉不去,非得要練字、背功課。
張小碗用眼淚威脅他,他也難受,跟著她一起掉眼淚,但還是不肯先睡,急了,對著張小碗就吼──
「我現在就在學本事,妳不要擋著我學本事!」
急得狠了,便在房子裡抱著頭大叫,一臉痛苦。
把張小碗嚇得心驚不已,不敢再勉強他,只能又買來一個油燈,把燈點得亮亮的,讓他眼睛看得更清一點,而她進門也進得勤一點,好能及時看到他在沒忍住、睡著後,把他抱到床上去,讓他睡得更舒服一點。
等到地裡的種子都種下去了,就沒那麼多事幹了,張小碗也改了他們的作息,讓小老虎早晚蹲馬步、打樁各半時辰,上午和下午就習字練書。
張小碗想了想,這天帶小老虎出去給他買紙時,把沒送出去的那幾套衣服和幾雙鞋找了個裁縫鋪賣了,那老闆見那布料很不錯,手工也不錯,給張小碗算了算,給了她一共四兩銀。
因著男女之別,在外,張小碗一直都是讓小老虎說話,輕易不開口,小老虎聽得有四兩銀,也並不欣喜,只是回頭看他娘,看到張小碗點了頭,這才小大人似的,大模大樣地用官話對那老闆說:「銀子給得不錯,謝大老闆了。」
說著又把頭湊過去,小聲地跟這大老闆商量。「這位大老闆,我家窮,我要唸書,我娘要掙很多銀錢才供得起我買紙、買墨,您看我娘針線活不錯的話,咱能多做點活計到您這兒賣嗎?」
這大老闆聽得他毫不怯生的口氣,一口官話說得再順溜不過,再看著他那金童般俊氣又神氣的臉,這頭竟不由自主地點了,但還是說:「怕是得不了幾個錢,苦得很吶!」
「我知。」小老虎說到這兒,臉也黯淡了。「只得怪我無用,這才剛過五歲,我娘說我習的字還不多,不懂多少學問,不能去考試當官誤人子弟。說來我要是能幹,豈能讓她受苦?」
這裁縫鋪老闆聽到他這般黯然神傷的口氣,真是被他逗得笑了出來。這麼機靈聰慧的孩子倒是少見,想來日後怕還真會有一番作為,如此他便道:「我這裡有些活計倒是你娘可以做的,你且叫她上前來,我讓我娘子一一說與她。」
如此,張小碗在這裁縫鋪討了活計幹,幫著做衣裳。
衣裳打樣、繡花樣樣她都來得,店家本是許給她一件衣服三個銅板,但看她活好,做的事又多,一件衣裳基本上不用他們搭手,她就能給他們做全,於是又加了她兩個銅板的錢。如此,張小碗要是手快的話,晚上再多幹點時辰,兩天下來也能掙到五個銅板,這可以讓她每天都有錢買上一些肉給小老虎吃了,總算不用坐吃山空。
但這活計也不是天天都有,有時也會歇上個那麼三、四天沒得活幹,但眼下這份活是張小碗所能找到的能掙錢的活了,她還是挺在乎的。
因著張小碗想著她不能常出門,很多事都交予小老虎去辦,可那有店鋪的集場處,也就是小苗鎮離她家遠得很,這一路上她不放心小老虎,雖然有狗子一路跟著、幫著,她還是不放心,只得又告訴了小老虎一些防人的事情,希望他不要在路上出事。
這天張小碗讓他早上把做好的衣服送到那店家處,取了錢後再給自己買三個銅板,也就是半斤的肉回來吃;哪想,這天上午回來,一進門小老虎就把五個銅板都給了張小碗,還從他揹著的小背簍裡拿出一塊看著足有三斤的肉,對著張小碗得意地說:「娘,妳猜猜我是怎麼得的?」
看著他臉上那眉飛色舞的神氣模樣,如果他有尾巴,此刻怕都是歡快地在空中搖來搖去了。張小碗看著這張神氣的臉,不由得想發笑,便笑著問他道:「許是騙來的?」
「不對、不對,再猜!」小老虎很大方地不嫌他娘瞧不起他,小腦袋一扭,再一揮手,讓她再猜。「妳再猜猜!」
狗子也在一旁幫他助陣,對著女主人連叫了幾聲,讓她再猜一下。
張小碗還真認真地想了想,才笑著說:「可是遇上什麼好心人了?」
小老虎一聽,想了一下,臉就垮了。「也算是吧,怎麼一下子就猜著了?」
這猜著了又不樂意了?張小碗樂出聲來,把他抱起來,找了凳子坐下,將他放在了膝蓋上坐著。
這小老虎還沒坐好呢,就對著張小碗說:「我可快要六歲了,快是大人了,娘,可不能坐妳腿上了,只得再坐上那麼一、兩回了啊,下次可不許了。」
張小碗連連點頭。「知了,知了。」
小老虎見他娘不妨礙他成長,也就放下了心,坐在他娘的腿上,小手往他娘脖子一抱,隨即跟她說:「去小苗鎮時,路上可遇著個怪人了,一個大漢子蹲在那兒就在嗚嗚地哭,我看他哭得奇怪,去問他可是餓著了,還給他塞了半塊吃下的餅,我這剛走幾步路呢,他就跑過來問我去哪兒?我看他哭得可憐,就跟他答話了……」
說到這兒,小老虎重點地跟張小碗解釋了一下。「我可先讓狗子去聞他了,狗子說他不是壞人。狗子,是不是?」
趴在他們腳邊的狗子聞言抬起頭「汪」了一聲,答了小老虎。
小老虎回過頭就睜著可愛的虎目,認真地看著張小碗,等待她回答。
張小碗內心嘆氣,面上還是笑著點了頭。「好,我知道了。」
「那我繼續說嘍?」
「繼續說吧。」張小碗暗自告訴自己,還是要多教育他一下,加強一下他的戒心,但面上還是什麼都沒顯,笑著跟小老虎說道。
「他可怪了,見我走得累了在歇腳,還要來揹我,可我又不認識他,豈會有讓他揹之理?」說到這兒,小老虎還搖了搖頭,然後就又有模有樣地繼續說道:「待到了鎮裡,我送還了秦大老闆的衣裳,拿了咱家的活計,並拿了大老闆給的錢去了那鄭屠夫的肉攤,正要讓鄭屠夫給我割塊好肉時,這人就突然又冒出來了,不僅還了我一塊餅,還給我買來了三斤肉!我這剛把肉放到簍裡,還沒跟他道謝,也沒給他我的糖吃當謝禮呢,他就這麼走了。不過,我回程時細想了想,他確是個好人,倒也是個可憐的人,下次見著他,可也得給他塊糖吃才是。」
「可憐的人?」張小碗有些不解。
「嗯。」小老虎說到這兒竟搖頭嘆息起來。「路上我問他為何而哭時,他說他把妻兒都丟了。我問他妻兒豈是可丟得的?他就又掉眼淚,瞧著可真是可憐。」說著,又大大地嘆了口氣。
張小碗一時之間拿不準她這兒子是什麼意思,只得怔怔地看著他。
看了一會兒,見他根本是沒想到他們娘倆也算是被遺棄的事上,只是單純地為那人感到可憐,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這個還能為別人如此憂心的孩子。
現眼下小老虎已經像個男人一般承擔起他的責任了,他那麼小,卻沒想過這不應該是他承擔的,還是張小碗哄著勸著,他這才沒想著要出去掙銀子養張小碗。饒是如此,只要是讓他跑腿的事,他都跑得很是勤快,要是裁縫鋪的活計少了,他比張小碗還著急,成天唉聲嘆氣,連給他蒸的雞蛋、煮的肉湯都不願意喝,唯恐自己把家裡的銀錢吃沒了。
他出去跑得多了,跟人的接觸多了,加之張小碗不得不教他的一些人情世故後,現在他已沒有去年那麼好哄騙了。他已經會算錢,也知家中有多少銀兩,自己加加減減,也知家裡的境況,所以張小碗說家中的銀錢多得是時,他會搖頭對他娘嘆氣說「妳莫哄騙我」。
說著還會傷心地蹲在地上,抱著狗子,和他的狗兄弟一起傷心。
就是吃飯,張小碗把好的都讓給他吃,他也不像過去那樣理所當然了,總得讓張小碗分去一半,他才願意吃他的另一半,張小碗要是不依,這倔強的小老虎能跟她鬧絕食。
兒子懂事得不像個小兒,儘管張小碗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艱苦人家的孩子,有幾個不早熟的?但有時還是會心疼得厲害,可這些負面的情緒她也只能掩著藏著,表面上她還是那個淡定、成竹在胸的母親,讓小老虎相信他們的以後會好起來。
她現在能給小老虎最好的,就是堅韌地站在他的面前,讓他就算過得艱苦,卻不會被打敗,並能在其中儘量過得很好。這是她作為一個母親,能給她的小老虎最好的東西了。
小老虎已經會謀劃家中的銅錢要怎麼花了,他去買東西時很會討價還價,他常去的那家書籍鋪的店夥計只要一看到他,他買一刀紙,就會格外送他二十張,說都不用小老虎再說了,有時要是老闆發了話,他還願意多給一些店裡用不了,也值不了一點錢的廢紙交與小老虎,讓他回家練字用。
小老虎也不占他便宜,用他娘的話說,就是做人要分得清好壞,他還了價,人家賣了這個情,他就是得了人家的好,所以人家這個好是要還的,如此他下次要是去,就會讓他娘烙兩張餅,或者紮一小塊糖包好,送給那對他好的夥計。
那個書籍鋪的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是店老闆的堂姪,他與小老虎這樣有來有往的,兩人倒成了說得上話來的熟人了。
這時入了冬,天氣是真正壞起來了,寒風凜冽,帶著狗子的小老虎去裁縫鋪的秦老闆那兒把活計交了後,又去鄭屠夫那兒買了肉。
買完肉,鄭屠夫猶豫了一下,送了兩根童子骨給小老虎,對他說:「天兒冷,你拿回去,讓你娘加薑熬湯給你喝。」
小老虎已經被張小碗教育得知道不能平白受好了,還猶豫了一下,不太願意接。
「接著吧!」鄭屠夫卻是笑。「你上次送我的冬蘿蔔倒是好吃,現應該個兒又長大了些吧?」
小老虎點頭。「我娘說,再等半月,就有很大個兒了!」
「下次再給鄭伯扯兩根來,鄭伯再給你骨頭。」屠夫看著這小孩也知他是個有骨氣的,還知他識字,打他來買一次肉起,他就格外瞧得起這小孩子,從不輕看他,言語之間也把他像個大人似的看待。
如此態度,小老虎卻是喜歡的,見屠夫還稀罕他家的蘿蔔,立馬眉開眼笑地接過了骨頭,還彎著腰給屠夫作了個揖。「多謝鄭伯。」
「讀書人就是禮多!」屠夫見狀,笑得眼睛都瞇了。
接過骨頭後,見狗子在旁邊汪汪叫,小老虎看了牠好幾眼,和牠商量道:「回去等我娘熬好了湯,這骨頭再給你,可行?」
狗子見沒戲,嗚咽了兩聲,搖了兩下尾巴,也不再討了。
小老虎帶著牠走了一段路,快要到書籍鋪時,他還是沒忍住,找了個地方就地坐下,把骨頭拿出一根,另一手把狗子抱到懷裡,把骨頭送到牠嘴邊。
狗子在他懷裡又嗚咽了一聲。
「吃吧。」小老虎肉疼地嚥了口口水。「這是你的那一根,我還有一根在簍子裡呢,你快吃你的。」
美食當前,狗子再通人性也鬥不過狗兒愛好骨頭的天性,牠確也是忍耐不住了,一口咬上了骨頭,又用烏黑的眼睛回頭看了眼小老虎,抬起腳在小老虎的腿上磨蹭了一下,這才迫不及待地啃起了骨頭。
等到狗子吃完,小老虎這才帶牠去書鋪子。
夥計透過門老早就看到他了,一待他進門就上前來說:「今天可穿了新衣了?」
小老虎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顯得微有點害羞。「天兒突然冷了,去年的衣裳我穿著短了,我娘熬夜給我做的。」
「你娘手工可真好,衣裳可好看了!」夥計誇獎道。
「嗯!」小老虎見他誇,臉上全是笑,拉著自己的新棉衣給夥計獻寶。「小陳哥,裡面的棉花可紮實了呢,我娘壓了厚厚的一層,穿著可暖和!」
夥計小陳伸出手一摸,摸著那厚實又柔棉的衣裳,還真有點眼羨了。「做得可真好,我娘就做不了這麼好的。」
「嘿嘿!」小老虎頓時覺得他這小陳哥可有眼色了,連掏餅的速度都要比平時更快了一些。「這是我娘烙的肉餅,加了些豬肉,我娘說,你拿回去隔著鍋熱熱,配碗熱白水,可好吃了。」
「替我謝你娘了。」夥計接過餅,放到嘴邊一聞,儘管餅已冷透,但還是有香味縈繞在他鼻間,他不禁滿意一笑,把烙餅放入懷中後,接著笑道:「今天還是要買一刀紙?」
「今天要五刀……」小老虎伸出五根指頭,有些沮喪地說:「我娘說天兒太冷了,這個冬天讓我少出門,可能下個月都來不了鎮裡了。」
「唉,天兒確實太冷,誰也懶得出門。」小陳帶他到了擺紙的櫃子,給他拿出五刀棉紙,跟他閒聊道:「最近練的字可是多了?這紙用得要比平時快些了。」
小老虎站在櫃檯前看他數紙,點著小腦袋嘆道:「可不是?要費好些銅錢呢!」
一刀棉紙十個銅板,真真是肉疼。
這學問啊,可貴得很……
小老虎掏出荷包,拿出個小小的銀裸子。「你秤秤。」
小陳接過,拿小秤桿秤了一下。「二錢。」
「喔。」
*預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5上市的【文創風】209《娘子不給愛》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