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事的開端是這樣的──
《大戴禮記》記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
說得白話一些,意思就是不孝順公婆、不孕無子、紅杏出牆、善妒忌、身患嚴疾、饒舌多話、偷竊行盜,任何一個罪名都可以休妻也。
自古以來評判女人的價值,不是女人有多麼賢良淑德,而是女人能不能生子,能生蛋的母雞才是好雞,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凌飛揚的人生很簡單,家世也算稱頭,父親是五金器材製造商,刻苦勤儉,累積不少財富,生了三個兒子後,這唯一的女兒,自然被父母捧在掌心上嬌養著。
她在父母安排下,嫁給門當戶對的應騂東,對方家世財力當然好,從事重型機械自產外銷,五金VS.機械也算同行,當時可是轟動業界的一樁美事。
只可惜,保溫期甚至未滿一年,夫妻堅定不移、海枯石爛的愛情都還沒來得及培養出來,就因為被夫家質疑她連顆鳥蛋都生不出來,只能宣告提早退場──
前任婆婆是這麼說的:「我給妳一年的時間(嚴格來說只有十一個月又二十七天!)補品該吃的也沒少吃,我兒子絕對沒問題,一定是妳的問題,騂東是長子又是長孫,妳很清楚我們應家不能後繼無人!」
前任婆婆退休前是位外科名醫,對兒子的播種狀況無須檢驗,「目測」即知,跟神人沒兩樣。她雖身為醫師,卻對壓力或其他可能造成受孕失敗的原因嗤之以鼻,老人家的態度很明白,千錯萬錯都是因為她沒一發中奬!
那身為施精者的應騂東,他的態度呢?
對於一個整年有大半時間在國外參展,或在中部廠房監督生產的男人,他不需要有態度。
要知道,女人一個月只有幾天排卵期,他時間沒法配合,怎能怪她不能生子?還是她應該找個野男人實際測試自己的女性「功能」呢?!
當然,凌飛揚不須當這麼悲情不堪的角色,當著婆婆面,她立馬拿起話機直撥正在德國參展的丈夫──
「我們離婚吧。」
男人沒說話。收訊不好嗎?她只好再重覆一次。「我們離婚吧。」
「原因?」
「我跟你生不了孩子。」
「是妳要離,還是我母親逼妳離?」
「都有。」
「妳可以拒絕我母親。」
「我累了。」
「那就如妳所願。」
就這麼簡單幾句話,她結束十一個月又二十七天的短命婚姻,揮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地離開應家,由應家偉大的、犀利的律師團終結兩造關係,劃分得清清楚楚。
呿,應家真的多慮了,她對應家的一分一毫完全沒、興、趣。
凌家父母很愧疚,因為是他們促成這樁婚事,卻也只能黯然垂淚,替女兒不值。
兄長們很憤怒,凌家唯一的女兒,美得像朵花,卻被如此對待,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凌家兄長們展開反擊,仗著是上游供應廠商之一,在合作上百般刁難「應氏機械」……呃,雖然最後應氏還是像不動明王般不受影響,但至少凌家表示了他們的憤慨。
業界同行紛紛表示惋惜,原先以為的美事一樁,如今竟徹底撕破臉,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
這是場風暴沒錯,但也很快解決、很快平息,沒有歹戲拖棚,她在二十七歲生日前回復單身。
太陽公公還是一樣東昇西落,不會因為她的婚變而有任何改變,她繼續過她的生活,繼續當她的紅娘。沒錯,她是全臺灣最有名氣的月老銀行──「期待幸福」中除了當家老闆之外,最有名氣的紅娘!
雖然她擁有不幸的婚姻,但她可以替廣大會員朋友們追求幸福。
「期待幸福」不是句口號,人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她的幸福呢?
呵,沒事,就這樣吧。
第一章
在兩天前,凌飛揚和老闆范姜紅站在自家「期待幸福婚友顧問公司」時尚溫馨的Lobby前,有了以下的閒話家常──
凌飛揚瞪著牆上囂張高掛的「業績表」。
你以為牆面上的業績表只是白板寫寫那般簡單嗎?
告訴各位,這業績表可是華麗變態到極點,充滿戰鬥的血腥味,它不只像股市看板一樣整齊排序,還搭配炫目LED燈,眾紅娘的人名頭像、配對成功百分比一應俱全,排名名次更以跑馬燈方式在牆面上追逐著,後頭還多事地點綴好幾頭puma豹,小助理還天天更新!
擺明把職場當戰場,存心要每個業務人員時時刻刻保持警備狀態,想不被超過就要往前大步邁進,這簡直就是把浪漫的紅娘變成「狂亂進擊的媒人婆」!
唉,有必要搞這麼大嗎?不過是家紅娘公司嘛,需要這般戰火煙飛?況且現代人娶嫁不容易啊,這麼變態的業績表是想逼死誰?逼死誰?!
凌飛揚嘆口氣,豔麗的小臉不再神采飛揚,沮喪得只能用灰頭土臉形容,柔美妖媚的嬌軀甚至還微微顫抖著呢。
她青蔥般纖細白皙的玉指怒指著牆上的鬼東西,痛徹心腑,氣極攻心!「妳說說,這、這、這玩意兒究竟是誰搞的鬼?!」
同樣擁有迷人美貌,但一臉好氣色的范姜紅撥了撥波浪長髮,顯擺新髮型。「就妳啊,忘啦?」
「我?!」凌飛揚指著自己,不可置信地搖頭,很戲劇性地倒退三步。「怎會是我?我人美心善,天地良心,怎麼會做出這種傷人又損己的蠢事?!」
她向來以精明著稱,更有著敏銳的第六感,所以人生中沒遇過解不了的絕境,眼前這等沒路可退的蠢事,怎可能出自她凌某人之手?!
范姜紅聳肩,明媚的大眼閃過一絲戲謔,是說從不吃悶虧的飛揚雖然和她情同姊妹,但這樣難得「可供調侃」的機會,也不是天天發生,怎可不好好把握呢?
「飛揚妹妹,這怎會是蠢事呢?想當年妳這排行榜一架設出來,雖然嚇壞了咱們業務部的姊妹們,破壞了辦公室多年和諧的氣氛,卻也激發起大家浴血奮戰的狠勁啊!想當時,嘖嘖嘖,多少紅娘公司氣得把咱們的模樣畫成小人偶來刺呢!」
想當時,她有主持不完的聯誼會、參加不完的喜宴、吃不完的相親餐,會員像潮水般蜂擁而至,業績板天天更新著她不斷創新的紀錄,那時她怎能體會居安思危的必要性……
「唉,只能說當時年輕氣盛不懂事啊!」
凌飛揚如此感慨,她現在就像戰敗的小母雞,哪能和當時的驍勇善戰比擬?是啊,曾經的美好光景,怎會離她遠去呢?
在紅娘界,只要有她凌飛揚出馬,絕對能成就一樁美事,怎會?怎會?才短短不到三個月,她永保TOP 1的美名直接落漆不說還墜到最谷底,她的光景、她的榮耀全沒啦!
究其原因,只因為她三個月前結束短暫的婚姻,沒想到讓會員們覺得很不吉利、很不討喜、很不安心,連自己的婚姻都經營不好的女人,如何帶給他們期待的美滿人生?
原本抱著會費,衝著她豐功偉業而來的會員全都打了退堂鼓,於是她的業績一落萬丈,上個月還直接吊車尾。想三個月前,都是別人看著她的車尾燈,現在呢?唉,月初公司新進的菜鳥業務,績效都比她好!
這叫凌飛揚如何不搥心肝呢?!「小紅,我怎會落得這番下場呢?」
范姜紅毫不猶豫回答。「這事我娘早就提點過了,紅娘沒有離婚的自由,就算婚姻再怎麼艱難委屈都要咬牙硬撐,除非妳不想在這個行業繼續飛揚,妳啊,沒和應家撐下去,就是這種後果,同行不經意透露妳離婚的消息,就足以消滅妳這些年的威風。」
凌飛揚沮喪地嘆了口氣,覺得傷心,但更多的是不甘心。「當時的狀況妳說能不離嗎?哪個女人可以天天被質疑自己的女性功能?我簡直比養雞場的母雞還不如!」
范姜紅當然明白,她拍拍好友的肩膀,這是支持。「這根本無解好嗎?男人不在家,是要妳怎麼懷蛋?算了,現在這種結果不脫預料.反正咱們公司業績已經太好了,少妳一個人貢獻進單也無所謂,人是健忘的動物,再等幾個月,這件事就對妳沒任何影響了,業績鐵定能回得來。」
凌飛揚像見鬼一樣瞪大眼。「不是吧?!還要等幾個月?!小紅,我是靠成就感過生活的現代女性啊!」
范姜紅聳肩。「沒辦法嘍,紅娘離婚這是重大瑕疵。」
「難道我只能這麼被動?!」
「那,不然妳出國充電幾個月?凌媽媽不是喊著很想去落磯山脈玩耍?」
「我才不要在這種節骨眼夾著尾巴落跑呢!」
凌飛揚不屑冷哼,她的脾氣硬,是鐵錚錚的女漢子,有狀況就坦然面對,這是她的人生哲學。
「妳打算繼續奮戰下去,月月墊底?」
「那又如何?這是我的舞臺,我怎樣都會把它搶回來!」
范姜紅想了想,挑戰飛揚強大的毅力是沒用的。「那好吧,我剛接了個大案子,時逢七夕,臺中市政府舉辦兩天一夜單身聯誼會,妳幫我主持,這樣也好,散客不會知道妳的背景,這種聯誼會熱鬧又好玩,說不定可以一解憂傷的心情,這幾個月都沒見妳開心過。」
「我沒有憂傷,我很開心。」凌飛揚自動築起一道牆,不允許任何人碰觸她的真心。
范姜紅不是不懂好友倔強的拗脾氣,是職業病也好,她們都很認真看待婚姻,覺得這是一生一世神聖經營的大事,飛揚看似沒心沒肺,說離婚就離婚,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但她必定在婚姻中做了最大的努力,結局如此,怎會沒傷到?
她明白在心,也心疼在心,忘懷過去的方式,就是不須討論,范姜紅轉了話鋒。「當然憂傷啊,妳業績直直落能不憂傷嗎?」
凌飛揚抱頭哇哇叫。「嗚,沒錯,我好憂傷!」
「所以要去臺中嗎?正好放個假喘口氣?」
凌飛揚無奈地點點頭,罷了罷了,反正現在會員也接不到,外頭傳著期待幸福有一個失婚的紅娘,要不是其他業務姊妹有兩把刷子可以替她把會員搶回來,她離婚的事肯定會對公司造成影響。
算了,來去臺中吧,她永遠相信,有能力的人,到哪都有一片天!
所以她來到臺中,帶領一票助理,打定主意要在這兩天一夜的聯誼會裡,解決掉臺中市的獨身貴族們!
今日除了聯誼會,周邊還陳設了許多農產品和文創攤位,聯誼會能搭起友誼的橋梁之外,這些攤位也替單身男女們製造更多話題,逛著聊著距離就更近了。適逢週休二日,也吸引許多民眾前來湊熱鬧,現場氣氛火熱極了,比起天邊熱情的太陽絲毫不遜色。
她把場子顧得有條不紊,流程井然有序,市府主秘還不斷讚揚「期待幸福」,她風風光光接受讚美,開心在心頭,卻沒辦法說服身體和她的內心一樣開心──
盛夏,今天高溫衝破三十六度大關,正午甚至逼近三十七度,市民廣場擠進近千人,就算架了水霧設備和遮陽棚,每個人還是汗流浹背,曬紅了臉。
凌飛揚手搖著印製著「期待幸福」的小團扇,這扇可喜氣了,上頭有喜鵲在飛呢!是發送給來賓的小禮物。
她頭痛欲裂,忙進忙出一整個早上,又是主持,又是大小事,是不是水喝太少了?還是昨晚晚睡?連她一向自詡金剛不壞之身,也有點招架不住。
「飛揚姊的便當都沒用過?」助理小杏跑來問,飛揚姊有多次大型聯誼會的經驗,場控的流暢度自然不在話下,但可從沒見過飛揚姊神色這麼不適過的。
「吃不下,我好像中暑了,頭痛得厲害。」凌飛揚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不然飛揚姊要不要去醫護站?這裡有我們看著就可以了,而且現在是中午用餐時間,不會有什麼事的。」小杏建議。
既是市府活動,醫護站當然是標準配備。
凌飛揚也不堅持。「也好,我可能需要一顆止痛藥治治我的頭痛,有事就call我。」
小杏忙著點頭。「飛揚姊放心。」
走一趟醫護站是必要的,她沁著冷汗,人生頭一遭有種快昏倒的暈眩感。
醫護站「生意」不少,多的是因中暑報到的民眾。
有些是今日參加聯誼會的單身女性,她們身邊已陪伴著剛認識的護花使者,很顯然的,醫護站也是搭起友誼橋梁的最佳地點。
凌飛揚頭都快痛死了,還是為眼前溫馨的畫面感到欣慰。
一名護理人員走了過來,協助一臉青白慘慘、搖晃欲墜的凌飛揚坐了下來,溫柔地問:「哪裡不舒服?」
凌飛揚因醫護站裡涼爽的空調而深深嘆息。「頭痛,想吐。」
一位義工媽媽立即將涼爽的紙手巾放在凌飛揚的後頸上冷敷,也遞上水杯。
「什麼時候開始的?」
「沒注意,只感覺頭愈來愈痛。」
「別擔心,是中暑了,躺一下會舒服點。」
這是標準的中暑反應,護理人員也按SOP進行處理,讓病人平臥,並將雙腳提高,以增加腦部的血液供應。
凌飛揚順著護理人員安排,其實她只想要一顆止痛藥,治治她的頭痛,晚上的「歡樂在鵲橋」才是兩天一夜的重頭戲,將替整個聯誼會衝上最精彩的高潮,說什麼都缺席不得。
怕只怕如果這顆頭一直痛到晚上,她該怎麼辦?「有沒有什麼最快的方式可以解除身體不舒服?例如頭痛?」她問,心繫工作難免不安。
護理人員由病人身上「期待幸福」的紅色T恤和識別證也清楚她是今天協辦單位的工作人員,她笑。「別急,休息一下會舒服很多的。」
凌飛揚想回個笑,卻僵著嘴角笑不出來。能不急嗎?如果開天窗那可怎麼辦?她甚至想撥電話回臺北求援,讓小紅趕緊下臺中一趟,她是這麼有責任心,以工作為重,偏偏老天爺覺得她中暑還不夠精彩,竟直接擺了她一道──
「大嫂?!」
幾個月前的稱謂讓凌飛揚的心抖了下才抬頭面對來者,這下頭真的更痛了……
來人是應家的掌上明珠,承襲母親志願當醫生的應騂妍,她開心地衝向前任大嫂,戲劇化地握住她的手,激動得都快掉下眼淚了。
「大嫂,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找到妳了!我天天祈禱能和大嫂不期而遇,我的誠心果真打動了蒼天啊!」
「不期而遇?」
「是啊,我好想妳呢,大嫂!」
和終年忙碌吃苦當吃補的實習醫生不期而遇?唯一的要件就是她得生病才能在醫院來個不期而遇吧?雖說醫護站不是醫院,但也沒差多遠。
凌飛揚無言望天,為什麼別人隨便祈禱都能成真,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願望?她虔誠拜佛祈求自己身體健康,才有體力替廣大會員朋友們尋找幸福快樂的人生,卻被老天爺捉弄,天大地大,她居然倒楣到在這種狀況遇見應家人?!
她抽回手,擺出冷漠姿態,實在不想和應家人扯上半點邊,就算是過去感情還不錯的前小姑也是一樣。
應騂妍哭喪著臉,聲音放得軟綿綿。「大嫂真的不理我哦?哎唷,讓妳不開心的是我媽,又不是我,如果我在家,鐵定不會讓大哥和大嫂離婚的~~」
離婚當時,應騂妍剛好出國研習不在國內,回國得知消息後曾不下數次打電話約她懇談,希望能挽救這段被自個兒母親搞破壞的婚姻。唉,只能說小女生不懂感情事,如果談談就能化解,那這個世界還需要專辦離婚的律師嗎?
「我沒有不理妳,我只是中暑不舒服。」
應騂妍總算發現前大嫂的異樣。「哎呀,老天爺,大嫂妳中暑啦!」
這很明顯好嗎?凌飛揚閉上眼,頭好像更痛了……
她這個前小姑個性歡脫不拘小節,和冷峻寡情的應家風格完全不同調,也因如此,小姑是應家最重要的潤滑劑,每回受到前婆婆刁難,只要應騂妍在現場,肯定出手搭救。雖說如此,她還是希望和應家上下人等斷了一切牽連,不相往來。
「對,我中暑了,如果應醫生不介意,我想休息了。」凌飛揚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
「嗚,我是小妍不是應醫生啊,大嫂這麼生疏我會好難過的~~」
凌飛揚面無表情,不理會前小姑的熱情。
應騂妍並不在意大嫂的冷漠態度,本來嘛,好端端被逼離婚,任誰都會不開心,就說老媽真的很奇怪,大哥和大嫂年紀又不老,沒必要硬逼著他們馬上傳宗接代吧?才剛進門不到一個月就開始進補為懷孕作準備,是女人都會受不了,真難為大嫂還撐了十一個月!
可憐她親愛的大嫂,她喜歡大嫂,喜歡她灑脫開朗的性格,更希望大嫂能改變她陰沈龜毛的大哥,不要老是把工作當命,那和機器人有啥兩樣?
「中暑不能小看,要是熱衰竭可怎麼辦?」應騂妍邊和護理人員拿溫度計邊說。「這真的是緣分!我上個月才被調來臺中的醫院,剛剛臨時接到通知過來支援,沒想到第一個病人就遇到大嫂呢!」
凌飛揚閉上眼,寧願不要有這種緣分。
「對了,大嫂知道大哥回國了嗎?他現在也在臺中出差哦!」
干她屁事啊……
應騂東不是在國外就是在臺中工廠,這沒啥好稀奇。
「大嫂,我在想我們都能在這裡不期而遇了,妳和大哥會不會有可能也在臺中不期而遇呢?」
凌飛揚心又抖了下,開啥玩笑?離婚就是老死不相往來,這道理不難懂吧?「不會,我明天就回臺北了。」
應騂妍聳肩。「這可難說,我覺得一對因誤會而分手的愛侶在街頭不期而遇是很浪漫的!好像在演電影~~」
凌飛揚在心底罵髒話,她和應騂東才不是因誤會而分手的愛侶!「妳電影看太多了,應醫生。」
應騂妍再聳肩。「電影反應人生呢。」
她放下溫度計,拍拍手,應醫生有了決定。「好,高燒四十度,必須送醫進一步治療。」
凌飛揚大驚,睜開眼,差點跳起來。「什麼鬼?!」
應騂妍雙手插腰顯擺醫師專業。「送醫院。」
醫護站裡誰最大?當然是醫生最大嘍!
在沒得商量的情況下,救護車來了,差點嚇壞凌飛揚手下一票助理,不過幸好平時訓練有素,突發狀況雖然很驚嚇,但助理們已有一套流程足以應對,於是,這場主辦單位誇讚的單身聯誼會寫上一筆主持人中暑送醫的詭異紀錄。
就算凌飛揚再怎麼抗議,對上應家人堅若磐石的堅持也無可奈何。
算了,她不是鑽牛角尖的人,如果真要上醫院一趟,與其擔心和茫然不知,倒不如乘機補個眠,現在時間不到下午一點,她就不信黃昏前回不來!
有了這個打算,凌飛揚不客氣地閉眼入睡,救護車何時到達醫院她沒知覺,護理人員幫她打上點滴時,她只是稍稍皺個眉也無所謂。
醫院超涼爽的空調,她捲著病床薄被,暈沈沈的腦袋瓜雖然還揪痛著,疲憊的身軀卻帶著她跌入飄忽安寧的世界。
老天,能好好睡個覺,是好幸福的一件事呢!
直到某個熟悉卻久違的嗓音驚醒了她。
凌飛揚微微睜開眼,發呆五秒,一頓好眠,頭也不痛了,也沒有時空錯亂的問題,她明白自己人在醫院,抬起手腕,現在時間剛過四點半。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只是她完全不明白,為何離異三個月的前夫會坐在她床邊?
農曆七月遭受如此驚嚇,很晦氣好嗎?!
見她清醒,應騂東收起手機。
凌飛揚瞪著天花板,這悶氣生得莫名其妙,一覺好眠她應該神清氣爽,為什麼第一眼就看見討厭的人?!
中暑已經夠慘了,先是前小姑莫名其妙送她進醫院,沒想到連礙眼的前夫都不知打哪兒蹦出來,應家人像雨後春筍一個一個冒出頭來,是不是等一下前任婆婆也要出場晃一晃?
夠啦!
「吵到妳了?」
「這位先生,您坐錯位子了。」這話的意思等於請有多遠滾多遠,有耳朵的人都聽得懂!
「妳沒睡飽?」
哎呀,當她起床氣不成?她忍不住轉頭瞪人。「哼,我睡很飽,只是不習慣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討厭的人。」
應騂東沒說話,只是看著眼前的女人,神情平靜。
她沒變,一如三個月前毅然離去時的模樣,美麗自信,活力十足,依然是好惡分明,用力喜歡她所喜歡的,也用力討厭她所厭惡的。
那雙怨懟的眼神同樣沒變,在那十一個月的婚姻關係中,他見識她的眼神由起初的平和、好奇甚至熱情,轉變得只剩憤怒和荒蕪。
「小妍會很開心妳恢復活力。」
凌飛揚冷哼。如果問,前次的婚姻,她有沒有遺憾?硬要說也只有應騂東低沈又很性感的嗓音了,噢,那簡直可以媲美廣播人的美聲,之前好幾次「期待幸福」有大型活動,她都好想找他錄一段開場白,鐵定會有很好的效果,只可惜……
呼,她只遺憾沒有實現錄開場白的願望,其他的沒了!她心眼小,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個男人,應騂東只會讓她回想起那不滿一年的婚姻生活,她所承受的壓力和孤寂。
她不想再見到他,完全不想。
「你怎麼會在這裡?」一掃幾秒前的冷漠不理人,她咄咄逼人問。
「小妍通知我的。」
「小妍沒必要通知你。」
「妳在臺中沒有緊急聯絡人。」
「我很好,不需要緊急聯絡人。」
應騂東看著她,瞇起眼。「昏迷不醒叫『很好』?」
「我在睡覺,不是昏迷,應醫生必須更準確判斷病人的病因!」
或者該說,是應騂妍故意提供錯誤情報,那純情小女孩一直作著大哥大嫂感情復合的白日夢。
凌飛揚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一樣面無表情,一樣疏遠,她一樣很想拿把槌子往他頭上敲下去,看他會不會哀哀叫,看他有沒有痛覺。
她也想借支聽診器,聽聽他有沒有心跳聲,是人類還是機器人?她的人生如此開朗歡樂,卻遇上一個足以讓她炸毛崩潰的面癱男?
「況且,就算我真的需要緊急聯絡人,也絕對不會是你。」
凌飛揚勇敢表明自己的立場後,沒費心等面癱男的反應。
他能有什麼反應?!婚都離了,恢復自由之身的男人會有什麼反應?!
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男人離婚,價值不變,黃金單身漢還是黃金單身漢;女人就不同了,離了婚的女人就像過街老鼠,要承受外界質疑的眼光,所以她只能跑來臺中主持聯誼會,被曬到中暑不說,居然還和討厭的人不期而遇!
她在抱怨嗎?
對,她就是在抱怨!
炸毛的凌飛揚按了一旁的呼叫鈴。
她要拆點滴,她要回市民廣場,就當這個不期而遇是自己睡太飽,作惡夢!
男人沒說話,只是看著前妻生氣地嚷著要離開,應騂妍則閃得遠遠的不敢過來。
她和醫護人員清楚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及她必須回去主持十分重要的晚會,現場沒有她會死。
口條清晰一直是她最大的優點,她只會對他毛躁,對外人完全是遊刃有餘。
醫護人員被她說服了,拆下她的點滴,交代要用坐姿休息幾分鐘才能下床,她根本聽不進去,急著下床。
「離開」已是她腦袋裡唯一的想法,她很衝動,壓根兒沒顧慮自己的體力能不能配合她的急性子,也沒想到情緒太激動會不會造成體力的負擔,只想快快離開,一意孤行的結果就是才跳下床,雙膝發軟毫不意外地跌進男人等待的懷抱裡。
「王八蛋!」
她罵髒話,更生氣了,急著掙脫。
嬌小的她伏在他身上,長髮披散在他胸前,兩人的距離回到過去,熟悉的馨香竄進鼻息,男人眼裡閃過蒼黑幽深的光芒,扶在她腰上的大手不禁收緊。
她感受到他肌肉的熱度,她想到那十一個月的婚姻關係裡,兩人沒多少機會的共枕而眠,他總愛把她當抱枕摟著睡,這樣的熱度,這樣熟悉的陽剛氣息,她咬牙,推人。「放開我!」
凌飛揚真想咬舌自盡,這太丟臉了!
她用力推開他,看也不看轉身離開,不管腳步凌亂,不管呼吸紊亂,哪怕是盈在眼眶裡的眼淚,她也不要管!
她大步走出戶外,讓她中暑頭痛的罪魁禍首──太陽公公無畏黃昏將至,依然火力四射高掛著。
但比起渾身發冷的不安,室外的高溫顯得可愛許多。
手機響起,她瞄了眼來電顯示立即接了起來。「小紅?我剛離開醫院要回現場了。」
范姜紅一愣,以為飛揚沙啞的聲音是中暑的關係。
「身體還好嗎?我快到臺中了,妳啊,嚇壞我們大家了,妳現在出院可以嗎?還是我開車去醫院接妳,妳先在醫院等我?」
不,這裡她一分鐘也待不下去!
凌飛揚深深呼吸。「中暑而已,在醫院睡幾個小時就沒事了,我搭計程車過去,我們現場見。」
凌飛揚結束通話,舉手招車,自始至終,她都不曾回頭。
在急診室大門外的應騂東,他高大的身形頎長挺拔,腰背如松柏般挺立著,是那麼的坦然,那麼的氣勢凌人,但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那僵硬的肩膀下負重著濃濃擔憂。
「大哥……大嫂沒事啦!呃……我打電話和你說的是誇大了些……」
應騂妍縮在一旁唯唯諾諾,深怕大哥動怒,雖然她從來就不信大哥會對大嫂無動於衷,否則不會她一通電話過去,大哥立即由機場趕過來,原本今天大哥是要到日本出差半個月的!而且一見到昏迷(呃,睡著……)的大嫂後,大哥甚至斷然取消出差計劃,但但但……但大哥的反應也太陰沈、太可怕了吧?兩個因為外界阻撓而分開的愛侶再重逢會是這樣的嗎?嗚嗚嗚,電影明明不是這樣演的啊……
「妳回現場看著,有狀況馬上送她回醫院。」
「哦。」
這下應騂妍哪敢提晚上要值班的事?唉,只好和同事調班了,也好啦,否則大嫂要是有個閃失,她的小命就不保啦!
「小妍,聽著,看好她。」
「哦。」
應騂東望著前妻已經離開許久的方向,如深潭的黑眸閃過一抹難解的情緖。
他緩緩嘆息,沈重的壓力下也是深沈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