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個正月裡,席家的日子可不太好過。
債務問題集中爆發,即使變賣了店鋪都不足以還清被那些掌櫃虧空的債款,最後,就連祖宅都不得不賣掉還債。
西城的一間四合院裡,席老太太拄著枴杖在院子裡撒潑訓話。她自嫁進門開始,就是平妻的身分,雖然沒有子嗣,但一直掌管著席家的後院大權,心高氣傲了一輩子,自以為機關算盡、謀略通天,沒想到一朝大意,竟敗得如此徹底。
「你們這些沒用的廢物,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席家敗了?席家好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是老爺、少爺,如今席家落敗了,你們是什麼?你們什麼都不是!從前能鼎盛,都是我這個老婆子在養你們,不想竟養了這麼一大家子的廢物!」
席老太太氣得不行,用枴杖直在地面上敲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搭配上她盛怒中的嚴厲面容,對席家子孫來說,還是有點餘威的。
院中站著二十來人,席家的兒子和兒媳如今也只剩下二房的席遠和董氏,其餘的都是幾房的庶子、庶女,平日裡就入不了席老太太的眼,如今更是越看他們越生氣。
「雲春呢?席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雲春就不站出來說說話?她那個通判夫人是怎麼來的,難道她忘記了嗎?」
席老太太一臉想起救命稻草般的神情,拉著董氏就要往門外推。「妳現在就去找雲春,讓她趕緊過來見我!我已經想好了怎麼對付席雲芝那個臭丫頭,妳讓雲春過來幫我,我們一起再殺回去!」
董氏低著頭不說話,被席老太太推推搡搡也維持那副半死不活的姿態。
席老太太見她無動於衷,一個巴掌就打在她臉上。「妳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我讓妳去找雲春過來,我要見她!我要她去幫我剷除了席雲芝,我要把我們席家的產業全都奪回來!」
董氏捂著發熱的臉頰,看著席老太太的目光中滿是憤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妳現在知道要找雲春了?我當初求妳幫幫雲春的時候,妳做了什麼?妳把雲萍和雲水那兩個丫頭給我轉送到了通判府做小!如今通判大人就連雲春的房都不踏入了,妳現在還有臉讓我去找雲春幫忙?妳這老太婆還要不要臉?妳憑什麼讓雲春過來幫妳?」
之前董氏跟席老太太提起過,讓她用席家的聲勢幫雲春敲打一番楊大人,讓他對雲春上心些,沒想到這老太婆為了固寵,絲毫不顧祖孫情分,竟將雲萍和雲水刻意打扮一番後送去了楊大人經常出沒的青樓門前,讓她們將楊大人的魂兒都勾了去,從此再也不去理會刁蠻任性的雲春了。
如今席家遭逢大難,這老太婆倒知道找人幫忙了?簡直太可笑了!
席老太太聽了董氏的話,突然笑了。「對,對,妳不說我都忘了,還有雲萍和雲水!她們兩個如今正得寵,只要她們肯幫我就行了!妳快去呀!」
董氏捂著臉,對席老太太恨恨地啐了一口,便轉到一邊去了。
席老太太氣得想用枴杖去打她,卻想到還有比教訓人更重要的事情,便捉著席遠的手,頤指氣使道:「你去!你是她們親爹,她們肯定聽你的。你跟她們說,就說我說的,讓她們給楊大人吹吹枕邊風,讓楊大人派兵封了席雲芝的店,抄了她的家,把她的腿給我打斷了,讓她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讓她知道我的厲害!」
席遠對這個老女人簡直煩透了,從前她掌握著席家大權,人人都怕她,沒想到如今沒落了,她還把自己當作那個高高在上的老太太,自私貪婪的本性暴露無疑,簡直噁心。
甩開席老太太的手,他大聲說了一句。「別胡鬧了!讓席家留點最後的尊嚴吧!」
席老太太聽到這個平時木訥的兒子發這麼大的火,先是一愣,然後竟爆發了比剛才更加激烈的火氣。
「什麼尊嚴?席家如今被逼得住在這種狗都嫌臭的屋子就有尊嚴了?我不是高高在上的老太太,你呢?你以為你還是席家的老爺嗎?你個讀了半輩子書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上的孬種,怎麼好意思開口說話的?跟你那個死去的娘一樣,都是個賤胚子!」
董氏聽席老太太如此埋汰自家相公,當下就想衝上去跟她拚了,卻被席遠從後頭拉住,這才沒引發更大的矛盾。
席老太太在一眾孫子、孫女間看了幾眼後,突然又指著五房留下的兩個庶女席雲錦和席雲露說道:「把她們給我送去知州府!去告訴知州老爺,我們席家總歸能幫他生一個兒子出來!去呀,把她們送去!別穿衣服了,就裹著被子送去,男人都喜歡這一套!」
被她點名的兩個庶女嚇得臉都白了,她們的親母立刻跪在席老太太面前求饒,卻被席老太太用枴杖打破了頭,鮮血直流。兩個女孩扶著母親躲到了一邊,哀嘆自己的命運。
就在這時,四合院的大門被人踢開了,三、四十個壯漢闖入,震懾了一院子的人。
席雲芝披著素雅薄毯,淡定從容地走了進來,容貌清麗潤澤,早已不復當年灰頭土臉的狼狽模樣。沒想到從前的醜小鴨竟變成如今這般脫俗的樣貌,人們面面相窺,都有點不敢相信。
席雲芝唇角勾著笑,走到了席老太太面前,故意環顧了一番院子後,從腰間抽出一塊乾淨的帕子掩在鼻下,語氣嫌棄得很是刻意。「真是委屈老太太了,這麼髒、這麼破、這麼難聞的院子,也虧得妳待得下去。可是沒有錢了?沒有錢可以跟我說,孫女手上如今就只剩下錢了。」
趙逸不知道從哪裡給席雲芝搬了一張椅子來,韓峰則似模似樣地將椅子擦乾淨了,這才請席雲芝入座。
「老太太見諒,孫女如今身子有些重,站不得,便坐下與妳說說話吧。」
席老太太掃了一眼席雲芝帶來的壯漢,知道她是有備而來,倒也不敢太放肆,但經年脾氣一來,總歸有些忍耐不住,就指著她說道:「我倒是沒瞧出來妳這丫頭的狼子野心!席家哪裡虧欠了妳,妳要下此毒手?」
席雲芝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席家哪裡虧欠了我,老太太還不知道嗎?」
席老太太眼神閃爍,下意識地便就抓了抓領口。領口內有一條珍珠翠玉鍊,是她爭了一輩子的東西。
「妳娘是咎由自取,她不守婦道、勾引男人,我以家法處置她,哪裡做錯了?難道要我明知妳娘做了那些醜事,還包庇她嗎?」
席雲芝斂下笑容,盯著席老太太看了一會兒後,這才開口說道:「事實是什麼,妳心裡清楚。商素娥和我娘是宅院間的爭鬥手段,她給我娘下藥,妳怎會不知?妳明知我娘是冤枉的,卻還是順著商素娥的話將計就計,將我娘亂棍打死,妳為了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席老太太被席雲芝看得有些心虛。「妳說什麼我聽不懂!什麼下藥?明明就是妳娘與人私通,我以家法處置了她,哪有什麼冤枉?妳別胡說八道!」
席雲芝深吸一口氣,對趙逸揮了揮手,趙逸便領命走向席老太太,將對方嚇得直往後退。
趙逸長手一探,便將席老太太脖子上的一條珍珠翠玉鍊扯了下來,交到了席雲芝手中。
席雲芝拿著鍊子看了好久,這才起身,不想再與他們多說廢話,邊走邊交代跟她一同進來的壯漢們,心平氣和地說道:「席老太太為老不尊,一把年紀了竟與年輕男人肌膚相親,唉,也以家法伺候吧。」
席老太太聽了席雲芝的當眾誣陷之言,簡直就要昏厥,指著席雲芝就想撲上去打她,卻被趙逸和韓峰強勢擋住了去路。
「妳個不肖子孫!妳胡說八道什麼?老祖宗的清白也能容妳這黃毛丫頭玷污嗎?」
席雲芝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邊走還邊涼涼地說道:「是事實還是冤枉,誰又在乎呢?給我打,打到她承認『為老不尊,偷情年輕男人』的錯為止。其他人若想幫忙,那就一併打了。」
「是!」
整齊的回答震天響,震得席家人目瞪口呆,只見一群大漢拿起手中的木棍,便毫不留情地打在席老太太身上。
眾人眼前彷彿出現了從前席家後院的那一幕。
曾經,也有一個女人被這個老太婆就這樣活活地打死了,七竅流血,死不瞑目。如今天道輪迴,惡報終是報在了當初的劊子手身上。
席老太太哀嚎地叫罵了好幾聲,見席家也沒半個人站出來救她,頓時絕望了,縮在地上打滾,求饒聲響徹了整間院落。
打人的人受了席雲芝的吩咐,也沒有完全下死手,說是讓她去個半條命也就夠了。席雲芝可不想在這節骨眼兒上鬧出人命,拖了夫君的後腿,更何況她的娘親死都死了,把老太婆打死,娘親也不會活過來。她不要席老太太死,而是要她活著,活著過那種一窮二白、貧困交加的日子,讓她的威風使不出來,處處受制,寄人籬下,日日活在煎熬之中,這樣的懲罰才是最好的。
死,才是解脫。她可不能讓老太婆這麼痛快的就死了。
院子外頭,席雲芝一直低頭看著手中的那條珍珠翠玉鍊。
趙逸見她看了很久之後還在繼續看,不禁開口問道:「夫人,妳幹麼不等打完了那個老太婆再走啊?難道妳費這麼多勁,就是為了這條鍊子嗎?」
席雲芝摸了摸肚子,淡淡地說道:「打人有什麼可看的?這條鍊子原是我娘的,我娘不是蕭國人,是輾轉流落到蕭國來,因無家可歸才到席府做丫鬟。席老太爺就是看中了這條鍊子,才讓我爹娶了我娘,並對我娘禮遇有加,誰知老太爺去世之後,那個老女人嫉妒成性,竟然為了得到這條鍊子,將計就計把我娘打死了。」
趙逸聽後氣憤得不得了,指著後頭罵道:「那個惡毒的老女人,真該被活活打死!不,是應該被打死一百次!」
席雲芝沒去理會趙逸的氣憤之言,將鍊子妥善收入了衣襟中,這才迎著晚霞,走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步覃與蕭絡定好了二月初出發。
席雲芝從席家收回的鋪子,只是缺乏資金運轉,投入金錢之後,便能正常運作,不需另投人力。
席雲芝將所有鋪子的房契、地契,還有工人的合約、賣身契都統一裝在一只檀木匣子裡,然後,又從南北商鋪和南北客棧的老人裡挑選了二十來個代理掌櫃,叫他們輪班,每個人分別做一個月的總掌櫃,管洛陽幾十家商鋪的錢財,每十天就要對一遍帳,每個月底都要將當月的銷售金額快馬傳到京城讓她過目,並盤點兩回,附送兩回盤點的清單,每一筆大額進貨都需事先向她申請,她同意之後,才能領用公款,安排進貨事宜。
這樣的操作方式是她花了兩個晚上想到的,因為她人在京城,鞭長莫及,要人將每日金額悉數送往京城也不現實,乾脆便讓人輪流管理,每個月彙報、每個月盤點、每個月做帳。輪流管理制度既能減少掌櫃的責任與風險,又能很好地利用他們互相監視。每月的盤點清單與進貨清單她都會一一核對,並且時不時派人前去抽查。
臨行前,席雲芝去了一趟王二麻子胡同,根據步覃的指示,她找到了他爹如今居住的地方,那是一間單獨的、帶有小院子的破舊瓦房,院子裡滿是雜草,破舊瓦房的牆身也是斑駁一片。
趙逸替她把門推開,她走進院裡,便看到了隱藏在雜草之後、一株精心修剪過的香蘭花,她頓時抑制不住鼻頭發酸。
「夫人,看來親家老爺不在家啊!」
席雲芝沒有說話,只是癡癡地走到那株香蘭花前站定,蹲下身子湊近,看著滿盆綠意中的一點嫩黃花蕊。
沈默良久後,她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對趙逸說道:「去將衣服和銀兩擺進屋裡,我們走吧。」
趙逸邊走邊問:「咱們不等親家老爺回來啦?」
席雲芝靜靜地搖搖頭,對韓峰說道:「將這盆香蘭搬回去吧。這是我娘親最愛的花。」
「是。」
二月初四,步家老小坐上了趕去京城的馬車。離開洛陽時,幾十家鋪子的掌櫃皆到城門口送行,與席雲芝一一話別之後才肯離去。
蘭嬸娘她們在洛陽城找到了生活目標,不願隨他們再回到京城那個空蕩蕩的牢籠,席雲芝也不勉強她們,便將繡坊的生意全權交由她們打理。
因為席雲芝懷著身孕,不能太過顛簸,所以在行走前步覃特意去訂製了一輛專門給她坐的馬車,馬車堪比一間小房間,裡面應有盡有,軟榻上還鋪著厚厚的棉絮,整個人躺在上面根本感受不出任何顛簸,只覺得晃晃悠悠,舒服得叫人想睡覺。
他們每天固定趕七個時辰的路,每一個時辰就休息一刻鐘,若是趕得及進城,那便宿在城中的客棧,若是趕不及進城,那便由步覃一同帶著的八十精兵在野外駐紮營帳休息。
所以,雖然是在旅途,但席雲芝每天卻過得十分愜意,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起來休息。最關鍵的是,趕路的這些日子,她家夫君幾乎寸步不離地在身邊陪著她,他們一起看書、一起吃飯、一起看風景、一起躲在馬車裡說笑……
這樣的日子,讓席雲芝甚至希望他們就這樣趕一輩子的路,直到天荒地老,海角天涯。
旅程終於在二月的最後一天宣告結束。
席雲芝從馬車裡探出腦袋,看著眼前那巍峨的城牆,只覺得這才是她想像中的京城氣象,恢弘萬千。四角飛簷的城樓上插著一排排印有「蕭」字的三角旗,迎風招展,彰顯著這萬里江山的帝王豪氣。
「夫人,這就是京城啊?真是太氣派了!」
如意和如月都沒出過遠門,第一次出門就是到京城這麼大的地方來,明顯感覺她們的眼睛不夠用,哪裡都是美景,哪裡都是新鮮。
其實席雲芝也沒比她們好多少。
韓峰策馬走到馬車旁,對裡面的步覃問道:「爺,宣武門就要到了。咱們就這樣直接進去嗎?」
步覃正在看書,聽了韓峰的話之後,便將書合上,想了想後才回道:「讓蕭絡帶著八十精兵走宣武門,咱們去安定門,先找座宅子住下。」
趙逸在一旁詢問:「爺,咱們不回將軍府啊?」
步覃還未說話,韓峰便一記爆栗敲在趙逸頭頂,教訓道:「哪裡還有什麼將軍府?咱們爺離開京城後,那裡如今已經變成鎮國侯府了!」
趙逸捂著頭頂,恍然大悟,不敢再說話。看著宣武門上旗幟飄揚,唉,原本意想之中的威風就這樣沒了……縱然帝后率文武百官在宣武門後親自相迎又怎麼樣?他們爺根本還沒消氣呢!
席雲芝沒有來過京城,不知道他們口中說的宣武門和安定門有什麼區別,她只知道,夫君帶她回到了他生長的地方,所以不管從哪個門進去,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京城的繁華,不是她能想見的。到處車水馬龍,高臺樓宇,每條街彷彿都堆滿了人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衣著光鮮,各色番邦異人也比比皆是。市集上的叫賣聲,讓她就算看不到街上的畫面,都能在腦中自動地想像出那熱鬧的景象來。
「夫君,京城好熱鬧啊!」席雲芝像個孩子般趴在車簾子後頭對步覃感慨著。
步覃見她如此,不禁笑了笑,說道:「既然妳喜歡熱鬧,那咱們就住到一處熱鬧的地方去,可好?」
席雲芝聽他這麼說,便放下車簾,轉過身對著他,正色地說道:「不好。住的地方怎麼能太熱鬧呢?清幽一些比較好。我要看熱鬧,上街看就好了。」
步覃見她說得一本正經卻又條理分明,不覺失笑。對車窗敲了幾下後,便在車內大聲說道:「你們可聽到了?夫人說找一處僻靜之所安置。」
「是!」趙逸和韓峰齊齊應答。
席雲芝便又繼續趴到窗戶邊,看她的車水馬龍,新鮮百態去了。
趙逸和韓峰從小都是在京城長大的,對京城的地形自是熟悉得很,只是讓步覃他們在客棧等了半個時辰,他們便找到了三、四所宅子,供他們選擇。
席雲芝聽他們說完之後,根本很難想像出房子的格局與布置,所以,這些都不是她選房子的主要條件,她乾脆直接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哪一所院子最大?」
趙逸和韓峰回憶一番後,由趙逸開口說道:「古蘭道的房子最大,所以院子也大。蘭馥園的次之。」
席雲芝又問:「那哪所房子採光最好?」
韓峰回道:「蘭馥園坐北朝南,幾乎房子的各個角落都能曬到太陽。」
「那咱們就租蘭馥園吧。夫君,你說可好?」
步覃正坐在客棧的廳堂內研究棋譜,聽席雲芝叫他,這才抬頭,愣了愣後,便點頭道:「一切聽夫人的。」
他這句話不僅自己回答了席雲芝,還變相地給趙逸和韓峰提了個醒——以後這種家裡的事,直接找夫人決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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