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姑娘的處境
雖說已過了春節,可天氣仍如年前一般寒冷,前兩日還飄了雪,幸好沒落多久,在地上只薄薄覆了一層。
今日太陽出來,雪便漸漸消融了,化作寒氣散於空中。
江素梅搓搓手,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呼出來的時候,已變成濃濃的白霧,她暗自感慨,這裡的冬天真冷啊!
翠羽眼見如此,就要去點盆裡的銀絲炭。
「別浪費了,等晚上再用。」江素梅連忙阻止,現在是白天,還有陽光,再怎麼冷也冷不過天黑,到那時候,就是用湯婆子焐著,腳也好一會兒暖不起來。
翠羽勸道:「那姑娘喝碗熱羹再寫吧,省得手凍著,還得生瘡呢。」
江素梅便放下了筆。
宣紙上此時寫滿了小楷,字體端正,輕重適宜,既不顯得圓潤,也不太過凌厲,教人看著很舒服,有一種渾然天成之感。
紅杏過來把宣紙收起,掃了一眼,笑道:「姑娘字寫得真好,奴婢雖然不認得幾個,但也瞧得出來,跟其他姑娘都不同,最是漂亮了!」
「只是每個人的寫法不同。」江素梅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漂不漂亮,見仁見智,可不能就說誰的最好呢。」
紅杏狡黠一笑。「知道了姑娘,是奴婢說錯,應該說,在奴婢看來,姑娘的字最好看,其他人的看法,奴婢自是不知。」
江素梅看她一眼,不再作聲。
翠羽叫外頭的果兒去廚房要一碗羹來。
果兒不一會兒就回來了,笑嘻嘻道:「倒是正好,燒了一鍋的冬筍魚肉羹,咱們去得早,還剩兩碗的樣子,不然就只得喝菜羹了。」
果兒今年才十歲,比江素梅小三歲,是去年調入的,聽說才跟了她老子娘從莊上過來,也沒學到多少規矩。
紅杏翻了下眼睛,當即就教訓起來。「什麼早的晚的,咱們姑娘就是去得晚,這魚肉羹也得給咱們留下啊,看看妳,總是不會說話。」
「算了。」江素梅擺擺手。「不過是下午填個肚子的,隨便吃些就行了。」
「哎,姑娘,您怎麼老是說隨便,要奴婢沒猜錯,那魚肉羹定是專門煮了給大姑娘吃的,也只有她最愛吃,那些莊裡的,盡是往府裡送魚。不過是跟安陸伯的二公子訂了親麼,一個個都這樣巴結!」紅杏大為惱火,恨恨的說。
翠羽急了,差點去捂紅杏的嘴。「妳別張口就說這些話,可不是要連累咱們姑娘?大姑娘要嫁到伯府,本來就是一樁高興的事,大太太憐惜大姑娘要嫁人,疼愛些也是正常的。」
紅杏鼓起了嘴巴,但到底也沒說話了。
其實她心裡有股氣,原先她就是跟在江府大房大姑娘身邊的,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被大太太調到二房來了。
這二房的主子先後去世,只剩下一個三姑娘,前幾年病病歪歪的,眾人只當她也要隨家人而去,沒想到去年身子骨倒是漸漸好轉了。
府裡眾人提起她,都覺得可憐,但可憐歸可憐,沒有一個願意親近的,老爺子、老夫人也甚少同她說話。當然,主要三姑娘嘴也笨,那會兒沒了父母之後,更是連話都不講,整日裡哭喪著臉,又有哪個會喜歡?刻薄一些的,還背地裡說是她剋死了家人呢。
久而久之,在府裡,三姑娘便成了眾人都不樂意結交的人。
當然,也有例外,二姑娘、六姑娘算是特殊的兩個,六姑娘更是常來,總愛跟三姑娘說話,還老是把房門關起來,不讓人聽見。
紅杏想到這裡,心情更不好了,小腰一扭,去了外頭。
果兒也是憨的,剛才被紅杏責怪,並不氣,咧著嘴笑笑,拿抹布開始擦幾張高几。
過了一會兒,外頭一個婆子來敲門,說是張嬤嬤來了。
江素梅趕緊讓翠羽把炭盆點上,又從首飾匣子裡挑出最耀眼好看的兩支金釵、步搖,往頭上一插,換了身鮮亮的衣服,這才讓婆子把人請進來。
其實張嬤嬤並不是府裡的嬤嬤,她是江素梅小舅俞朝清的奶娘,過來探望江素梅的。
「嬤嬤請坐。」江素梅微微笑道:「外頭冷,翠羽,快給嬤嬤倒上熱茶。」
翠羽便去拎了紅泥爐上燒的熱茶,給張嬤嬤倒了一盞茶。
張嬤嬤也不著急去喝,四處看了看,見處處收拾得整潔,屋裡燃了好炭,江素梅也穿得一身好料子做的衣服,首飾貴重,當下便很是欣慰。
「大爺怕您受委屈,總是惦記著,叫我來看一看。」張嬤嬤笑道:「這下可放心了,姑娘瞧著臉色不錯,比去年還胖了一些呢。」
江素梅點點頭。「是啊,我這兒過得也算如意,請小舅不要擔心。外祖母身體怎麼樣呢?」
張嬤嬤聽了更是欣慰,這孩子會說話了,不似前些日子,木頭人一樣的,但還是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也挺好,只是天冷,不太愛動。」
其實她沒說實話,真相是,俞老夫人又生病了。
這老年人一生病,特別不容易好,現在俞朝清要唸書,又要照看母親,心力交瘁,人都瘦了一大圈,但是仍很關心江素梅,叫張嬤嬤來看望,說若是江府不管她,他還得去找江老爺說道說道。
江素梅目光落在張嬤嬤的袖子上,她今兒雖然穿了身看起來挺新的衣服,可袖口已經磨邊,面容也很疲倦,不像是生活安泰的。
說起她外祖父家俞家,原本也不過是剛奔了小康的,子嗣單薄,在她母親出嫁、外祖父去世後,便只剩下外祖母與小舅兩個人。
偏偏屋漏逢連夜雨,後來連續出了幾樁事,田地淹沒,鋪面失火,族人犯命案,家財一下子散盡,下人能遣的都遣了。張嬤嬤算是下人中很有身分地位的,衣著都那麼寒酸,可見家中境況已經十分不堪了。
江素梅想一想,起身去床頭小匣子裡取出一個荷包交給張嬤嬤。
「這是?」張嬤嬤疑惑。
「是我對外祖母的一點心意,她身體不好,我是知道的,卻一直沒去看她,這些銀子請張嬤嬤交給小舅,好好照顧外祖母吧。」
張嬤嬤連忙推辭。「這怎麼使得,姑娘還是收回去,要被大爺知道,可要說我。」
「嬤嬤,您拿著,只說我手頭充裕,要小舅不要掛念,這些銀子放我這裡也用不著,小舅明年就要參加春闈了,就當存在小舅那兒了,可行?」江素梅按住張嬤嬤的手,誠懇道。「小舅是至親之人,若是母親還在,也一定會這樣做,如今家裡就剩我一個,自然得相幫。」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記得第一次見到俞朝清的時候,她才穿過來沒多久,瘦瘦小小,懵懵懂懂,看著他,話也不知從何說起,顯得很是呆笨,穿的用的,又都不是什麼好的,立在那裡,可憐至極。
俞朝清當時就流淚了。
於是,當眼前身穿青色長袍的少年,把手輕輕放於她頭頂,擁她入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在這世上,最疼她的定然就是這個人。
因為,只有他為她哭過,為母親哭過,他的眼淚落下來,炙熱傷感,濕潤了她的臉頰。
這位少年舅舅後來還不顧禮儀,不顧輩分,衝到江老夫人的房裡,努力給她爭取權益。過沒多久,她就搬家了,重新擁有了二房原本的院落。
至今回想起來,江素梅都能感受到從心底升騰起來的暖意。
張嬤嬤見她巴掌般大的臉上滿是堅定之情,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又溢出懇求,她咬了咬牙,收了荷包。
俞家現在可說是捉襟見肘,本來就沒有多少餘錢,老夫人看病又花去不少,還要日常開銷,實在是有些承受不住。
大爺又要唸書,哪裡有時間去賺錢呢?就先收了姑娘的,將來總是能還,張嬤嬤心想,人活在世上,本就是要互相幫忙,何必非得拒絕姑娘的好意?
江素梅很高興,翠羽卻白了臉。這荷包裡有銀錠,有銀票,是姑娘攢了好久,才有那五十兩,竟然全都給了張嬤嬤,以後可怎麼辦呢!
張嬤嬤走後,翠羽小聲道:「姑娘,您好歹留個一半呀!」
「還有些碎銀子呢,不妨事,這不是馬上又要發了嗎?」江素梅並無所謂,她一個大小姐每日過著蛀蟲般的生活,吃住都是公家消費,總不至於餓死,可外祖母家卻不是,錢當然要用在急處。
翠羽紅了眼睛。「姑娘自己也沒什麼錢啊,那些人……」本來就不看重江素梅,現在沒有錢打點,姑娘的處境可不是更糟了嗎?可這話她又硬生生嚥了下去,沒有說出來。
江素梅明白翠羽這丫頭也是真心關心自己,想當初,她醒過來第一個瞧見的便是翠羽,除了外祖母家的人,大概就翠羽也算一個好的。
她安慰似的笑了笑。「沒事,這些人,也不是打點了就能看得起咱們的,等以後再說吧。」
誰不是看著上頭的意思行事,老爺子、老夫人喜歡哪個,她們就捧著哪個,或者又是誰高中,誰結了一門好親事,才會對你用心起來。別的,哪兒有真?
所以,初來乍到的頭幾個月,她第一步做的便是「正心」,認清當下形勢,保持鎮定,擺正自己的姿態。
因為江素梅知道,在這龐大的家族中生活並不容易,尤其她現在父母雙亡,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外祖母家也已經敗落,更是舉步維艱。
幾乎可以說,前途一片渺茫。
如今唯一的辦法便是尋得良機,好讓她能安穩的度過這一段穿越人生。
張嬤嬤前腳剛離開江府,大太太李氏就被江老夫人叫去了。
「三丫頭那裡,妳看顧些,我年紀大了,不能樣樣事情都顧全的。」老夫人語氣淡淡。
其實大太太知道,老夫人很不喜歡三姑娘,只因三姑娘長得像二太太,而二太太沒生下一兒半子,更害得丈夫去世,二房人丁凋落。
如今二太太自己也不在了,只留下三姑娘。
老夫人是很迷信的一個人,連帶著覺得三姑娘也是個不好的,所以她的事情,老夫人從來都不沾手,即便三姑娘身體痊癒了,也沒讓她每日請安,只叫李氏去管。
現在老夫人說這一番話,也不過是為表明自己不是個無情的人,還是關心三姑娘,只是,這關心,仍是要李氏去操持。
李氏表情柔順。「兒媳知道的,但凡兒媳兩個女兒有的,也缺不了三丫頭,我前幾日還去瞧過她,精神不錯,再歇息個一年半載,也就好了,將來母親再給她找一個好相公,可不就都全了。」
這話老夫人聽得很順耳,過個一、兩年,這孫女也就大了,是該配人,離開府裡了。
她笑著點點頭。「妳也早些給她尋著,妳娘家不是有好幾個合適的嗎?就說那明哥兒,現在是在備考春闈吧?」
李氏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老夫人恨不得送出去的姑娘,卻要塞進她的娘家,這不是禍害人嗎?
她那姪子李步明雖說不是京城頂優秀的,可也考上了舉人,指不定明年還能中個進士,他憑什麼要娶江素梅?她明顯就不是有福氣的人,還祖父不疼祖母不愛的,誰家願意啊!
「三丫頭好歹也是家裡的嫡出姑娘,怎麼也不能隨便嫁了啊,我那幾個姪子,不是做姑姑的說他們壞話,都還沒有定性呢,成天被我兄嫂逮著罵,就是明哥兒還不是淘氣?要我說,三丫頭怎麼也得配個跟咱們家門當戶對的,說出去也好聽。」
老夫人心知她是不肯了,只微微哼了一聲。「我知妳寶貝明哥兒,可他不也是沒了父親的?不過也罷了,總是妳娘家的,我瞧著是不錯。」
李氏訕訕笑了笑。「那也得問過我二嫂呢。」
「算了,也是以後的事情。」老夫人臉上又露出笑來。「我要妳弄的單子擬好了?慕姊兒的嫁妝可不能馬虎。」
「兒媳也是剛準備好。」李氏取了一張單子出來。「您看看,這些鋪子、田莊,和新添的人手都寫清楚了,每年收入明細也是沒有一點含糊。」
老夫人有些老花眼,把單子拿得遠遠的看了幾眼,覺得累,交給她的貼身嬤嬤。「我這眼睛是越來越不成了,妳給我看一看。」
金嬤嬤便照著唸了。
老夫人聽到「金匱縣田莊」的時候,擺了一下手。
金匱的米好是舉國皆知,江家老祖先頗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在那裡購置了田地,一年年下來,賺了錢就買地,到如今,江家擁有的良田基本占了金匱的八分之一。
如今是不是真要把其中一頃送與江慕梅做嫁妝,老夫人倒是有些猶豫。
正當這會兒,三太太武氏來了。
「母親、大嫂,在說什麼呢?」見過禮後,她笑著詢問。
李氏有些得意。「在說慕姊兒的嫁妝呢。」
「那是該好好商榷一下,慕姊兒是咱們府裡第一位出嫁的姑娘,嫁的又是伯府,多教人高興的事情啊!」武氏把頭探過來。「倒是也讓我瞧瞧呢。」
老夫人此時道:「我看,金匱縣的田地也是該給慕姊兒一些的。」
武氏的眼睛立時瞪大了幾分。
李氏斜睨武氏一眼,笑咪咪。「真是慕姊兒的福氣,得母親如此看重。」
老夫人只笑了笑,又叫金嬤嬤繼續唸下去。
不料,此時武氏卻哭了,嗚嗚咽咽的拿手帕抹眼睛。
李氏奇道:「弟妹,妳哭什麼呀?」
「我是想起我那夢姊兒了,將來也不知是不是有這樣的好運道,金匱這地方可不同別的,那些莊裡總有歉收的時候,哪裡像金匱縣,總是大豐收呢,咱們府不都靠著那些地兒過活?現在就是想買都買不到了。」武氏一邊哭一邊道。「慕姊兒是個好的,得了這個,必會孝敬公爹婆母,我做嬸子的,這不也覺得她該得麼?」
李氏恨得牙癢癢,真想抽武氏一個耳光。
這分明是在挑撥離間啊,說她只顧著自己女兒,不管其他人了。
老夫人揉著眉頭。「妳有話好好說,別哭,吵得我頭疼。」
武氏改為抽泣。「媳婦也是高興。」
「行了。」老夫人擺擺手。「我這本來好好的,這下倒是心裡亂了,妳們先回去,月蘭,改日再來說嫁妝的事,也叫老爺看看。」
聽這口風老夫人是改了心意,李氏氣得不得了,但也沒奈何。
兩個兒媳婦退出去。
武氏見李氏那樣兒,暗地裡冷笑,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不過女兒出嫁就要那麼多東西,當是去做皇妃呢!
她得意的走了。
李氏回到屋裡,一臉鐵青。「自己沒個孩子成器的,還整天的跳出來,腦袋裡全是漿糊,難怪庶子、庶女一窩,說起來我都沒臉!早曉得將來有個這樣的弟弟、弟妹,我死也不嫁過來!」
周嬤嬤朝幾個丫鬟使眼色,丫鬟便關上門,退了出去。
「三太太總是這個樣子的,太太又何必理會她呢?那些庶子、庶女也是他們三房的,總也惹不到太太頭上。」
李氏一拍桌子。「不是我要理會,是老夫人聽得進去。原本那田地都說好歸了慕梅,這下又反悔了,也是個善變的,我勞心勞力操持這家,輪到大事上,倒是教我不得好,那還不如不管呢!」
周嬤嬤伸手去捏她的肩膀。「太太放寬心,金匱縣不行,還有別的嘛,大姑娘出嫁,沒得為這些傷了和氣不是?再說,沒有老夫人,大姑娘也嫁不到安陸伯府去呀。」
「這倒也是。」李氏嘆了口氣,慢慢平靜下來。
周嬤嬤安慰。「姑娘總是要嫁去別人家的,太太還有燁哥兒呢,三太太她有什麼。」
意思就是,府裡的東西等二老百年之後,多數都是留給大房嫡長子的,三房不算什麼威脅,更何況,三房還沒有嫡子。
李氏就笑了起來,吩咐周嬤嬤。「一會兒妳派人給三丫頭送些體面的東西,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太虧待她。」
「都是有的,哪樣少了她?只不太出來,衣服少做了些,但別的也補貼了,吃的用的總是有。」周嬤嬤道。
李氏根本也沒花心思聽,只又惱火道:「老夫人還盯上明哥兒了,想讓三丫頭以後嫁過去,倒是打的好主意,不浪費一個人。不過咱們明哥兒能要她?我看得早些給三丫頭尋門親事。」
「三姑娘上面還有二姑娘呢。」
李氏微微擰了擰眉,端起茶喝了一口。「先讓三丫頭定了人家也不是不行,她無父無母的,我這做大伯母的,總要多關心一些。」
周嬤嬤眉開眼笑。「太太到底心善,三姑娘都排在二姑娘之前挑個好人家,外人可不是要稱太太熱心呢,三姑娘也是有福氣。」
李氏揉了揉眉心。「我這會兒去歇息一下,最近真是累了,還要準備老爺子的壽辰,都忙不過來。」
「能人多勞嘛。」周嬤嬤關心道:「太太快去歇著吧,我也給三姑娘送些好料子去。」
李氏便去裡間睡了。
周嬤嬤隨即要人打開庫房,從中挑了四疋顏色鮮嫩的料子,去了江素梅那裡。
見到她進來,江素梅便站了起來。
「哎喲,姑娘身體還沒大好呢,還是坐著吧。」周嬤嬤笑道:「姑娘如今出了孝期,也不能總穿那些個衣服了,太太吩咐我送來的布料,姑娘瞧瞧可喜歡?若是喜歡,我這便讓裁縫過來,給姑娘量了做兩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