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家團聚
余文殊沒有回來,江素梅根本也吃不下飯,等到接近傍晚,余文殊才到家,臉色白得好像冬天裡的雪。
江素梅一摸他的手,大吃一驚。「怎麼這麼冷?你的傷怎麼樣了?」
「沒事,只要歇一會兒就好了。」他虛弱的笑笑。
江素梅往翠羽看一眼,翠羽低下了頭。
余文殊去了臥房,衣服也沒有脫,躺下來只片刻工夫,便沈睡過去。
江素梅輕輕撩起他的衣袖,只見裡面包紮了好長一截,隱隱還有紅色像是要透出來,她心裡一抽,說不出的難受,可又不知該如何,只得又放下袖子。
「看起來傷得挺重的。」江素梅皺眉道。「妳怎說是輕傷呢?」
「少爺叫著這麼說的。」翠羽忙道。「少爺怕少奶奶擔心,少爺現在既然回來了,少奶奶請大夫再來看看?」
江素梅嘆口氣。「也只能如此,倒不知他受傷了又去做什麼了,現在才回。妳去把長德叫來。」
長德一會兒過來,把來龍去脈講了。
江素梅聽得心驚。
原來他竟遭遇了這樣的事!
不只被人刺殺,還連累兩個護衛丟了命,難怪即便受傷了也要硬撐著把事情解決,想來他心裡定不好受。
更沒想到陸象晉竟然自殺了,這懦弱的混帳!到最後都不敢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以死亡來逃避。
江素梅十分惱恨,可人都已經死了,還能怎麼樣呢?
她命長德去找之前給余文殊看傷的大夫,問問最近吃食如何安排,以及要注意的事項,還請那大夫等晚上再過來一趟給余文殊看看。
長德急忙就走了。
余文殊直睡到天黑才起來,忘了手上的傷,一撐起來,痛得額頭上都冒了汗。
江素梅連忙來扶他,嗔道:「怎地也不出聲,你如今不能用這隻手呢,千萬別動它!」她拿來乾淨的外衣給他換上。
余文殊笑笑。「小傷而已,過沒多久就好了。」
「騙誰呢,長德都說了。」江素梅安慰道:「是陸象晉泯滅人性,這等事都做得出來,你不必太過自責。」
余文殊長嘆一口氣。「假如我再細心些,也許會覺察,多帶幾個人去便好了,那兩個護衛年紀都還輕。」
他離京的時候,殷氏精心挑選了護著他的,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其中一個甚至還未娶妻。
江素梅也很難過,拍拍他的手道:「你又不是神仙,哪裡能什麼都知道呢,他們既做了你的護衛,遇到事情,自是會出全力,也是職責所在,之後好好安撫他們的家人吧。」
余文殊神色黯然。
大夫這會兒來了,解開棉布看了看,發現傷口又出血,少不得責備幾句。
那傷口又深又長,看得江素梅手心都出汗,若是用線縫合起來就好了,會癒合得快一點,可惜她不懂醫術,什麼也幫不了。
大夫重新上了藥包紮過後,便告辭走了。
這事他們自然沒有寫信告知余家。
陸象晉自殺之後,商人們自覺無望,慢慢就肯交代詳情了,自此,往年稅關的帳才真正清楚。陸象晉這些年合計下來,共貪了大概二十八萬餘的錢財,杭州城若沒有受他控制,稅錢必穩穩占據前三的。不過這二十八萬銀子,陸象晉除了用以置辦家產,平日裡揮霍無度之外,還有十萬兩左右無從查尋。
他想,大概是拿去賄賂京中的官員,不然這幾年陸象晉知府位置應不會那麼穩,可惜陸象晉的妻兒對此一無所知,這條線索就此斷了。
但不管怎樣,此事也算是得了一個了結。
江素梅原本以為余文殊就能回京城,結果皇帝大筆一揮,又命他為杭州知府,留在此地管理杭州。
也罷,這兒好歹是風景秀美的魚米之鄉呢,她暗想,這肚裡的孩子要在杭州度過他的童年了。
三月鶯飛草長,余拙與殷氏一同前來杭州。
這回,殷氏帶了好多行李,看起來是要在這裡住很長一段時間了,幸好知府衙門的內院很是寬敞,倒也能安置下。
「我想妳這一個月左右就要生了,不管如何,我都是要來的。」殷氏親暱的握住她的手,滿意的道:「妳這孩子就是能幹,果然都好好的。」
「也是母親派來的人好,吳大嬸子什麼都瞭解,我聽她的就是了,一點沒有問題。」
殷氏笑起來。「我原本就是這個目的。對了,妳六妹也懷上了。」她叫下人拿來一包東西。「她聽說我要來杭州,親自上門送來的,裡頭好幾套衣服、帽兒、小鞋子,是她與她娘一起做的。」
金姨娘身體好了之後,江畫梅便為她置下一處獨院,母女兩個經常往來。
江素梅聽說她有喜了,很高興的道:「真是太好了!」
又打開包裹一看,只見樣樣東西都做得很精細,針線功夫堪比一流繡娘,她輕聲笑道:「多半都是玉姨做的,我六妹可不行,能做出這麼一、兩件,都是難為她。」
殷氏便笑了。
余文殊此時的傷口差不多癒合了,只是那道疤痕的顏色仍深得很,好在行動自如,余拙與殷氏也沒有看出來。
余拙現收心養性,難得出一趟門,這次到了杭州,癮又發了,每日都出去遊玩,把杭州城附近的名勝逛了個遍,當然,也沒少叫著殷氏去。可殷氏難得來,只願意陪著兒媳婦,余拙無奈,便在余文殊休沐日纏著他去。
日子過得很是悠閒,很快就到了江素梅臨盆的日子。
那日清晨她肚子就開始痛了。
余文殊初做父親,手足無措,幸好有殷氏坐鎮,還有經驗豐富的穩婆在旁,他才稍微鎮定些,不過還是忍不住問殷氏。「這是要痛多久啊?有沒有止痛的東西?孩子何時生下來?」
殷氏把他往外面一推。「你就安心等著吧。」
隨即就把門關上了。
他怔怔的看著門板,耳邊傳來妻子的痛呼。
余拙上去把他拉到院子裡,安撫道:「不用很久的,當年你母親生下你,好似是三、四個時辰吧。」
「三、四個時辰?」余文殊驚呼。「蟲娘還要痛那麼久,她受得了嗎?」
「這個……」余拙撓撓頭。「女人生產都是如此啊,咱們也幫不了忙,生完之後,你好好待她就是了。」
余文殊的心靜不下來,開始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又低聲道:「我聽說還有難產的,會不會……」自己又搖頭。「應該不會吧,蟲娘現在身體不錯。」
「不會、不會,肯定不會!」余拙臉一白。「我還等著抱孫子呢,你別烏鴉嘴!」
「我只是擔心。」余文殊解釋。
「別瞎擔心,你不想想咱們余家幾十代人了,哪一代不是安安穩穩生下孩子的?沒聽說過難產的,而且頭胎肯定還是個兒子!」余拙很肯定。
余文殊笑道:「男女倒無甚關係。」
「是不重要,不過余家就是這個傳統,若是兒媳婦生個女兒出來的,倒是有意思呢。」余拙嘿嘿兩聲。「你祖父雖沒有來,可也說是男孩兒啊。」
余文殊又笑。「祖父身體如何?」
「他老人家健朗得很,常去爬山呢,不過對你甚為思念,與我說幾句話,就要提到你。」
「我也想祖父。」余文殊垂眸。「等有時間,必要去看看他。」
「不過是一、兩年的工夫,你總還是要回京城的。」
父子兩個說了會兒話,余文殊又擔心江素梅,讓桃葉去看看,桃葉回來道:「說還早呢,應是沒什麼危險。」
余文殊稍稍鬆了口氣。
大概又等了兩個時辰,江素梅才把孩子平安的生下來。
穩婆的聲音好似炸雷一般。「恭喜少爺,是個兒子啊!」
余拙聽到,朝余文殊擠了擠眼睛。「我沒有說錯吧?」
余文殊來不及回答,飛一般的跑去了臥房。
江素梅躺在床上,渾身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剛才自己好似死過一回,迷迷糊糊中,好多記憶的碎片在腦中游來蕩去,她差點不知今夕何夕。
「蟲娘、蟲娘,妳怎麼樣了?」直到余文殊坐到床邊輕喚她,她才慢慢睜開眼睛。
她的臉上全是汗,摸上去黏糊糊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是痛慘了,余文殊極為心疼,彎下身摟住她道:「蟲娘,難為妳了,咱們也別生四個了,最多生個女兒就好。」
江素梅嚅動了兩下唇。「痛,痛死了……」
她現在都能感覺到那股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被人用刀從裡面撐開來。
「好、好,再也不生了。」余文殊忙道。「咱女兒也不要了。」
看他那惶恐的樣子,江素梅噗哧一聲又笑了,輕聲嗔道:「孩子呢,你也不急著看看呀?」
殷氏抱著孩子過來,滿臉疼愛。「他光顧著妳呢,來,你們都看看,多白多胖喲。哎喲,我的廷哥兒喲,將來一定是俊哥兒!」
小小的嬰兒肉乎乎軟綿綿的,全身都好似沒有骨頭,余文殊抱在懷裡,看著看著,一種莫名的感覺漸漸溢滿了全身。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情緒,有些像他剛剛娶江素梅的時候,又有些不像,歡喜中帶著滿足,滿足中帶著期許,期許中又有擔憂。
大概,為人父親,便是如此吧!
江素梅伸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孩子,心中滿是幸福,雖然很痛,可是,當母親的感覺真的很好。
有了這個孩子,就像人生真正的在此紮根了一樣,她一定會為母則強的!
余拙也擠過來。「快給我抱抱,我的孫子啊!」
余文殊把孩子給他。
余拙看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肯定像你呢,文殊,我記得那時,你也是長這個模樣啊!」
殷氏斜睨他一眼。「小孩兒剛生下都差不多呢。」
余拙哈哈笑起來。「也是、也是,文君也是這個樣兒,不過肯定是個漂亮的,咱們余家的孩子都漂亮!」
這話眾人都一致贊同,屋裡歡聲笑語,迎接著這個新生兒的到來。
因殷氏總要回京城的,她怕江素梅一個人忙不過來,趁著還在這裡,便與吳大嬸子一起給她物色了個奶娘。
那奶娘姓羅,杭州人士,因丈夫去世,家中困頓才出來賺錢的,自己生育過三個兒女,前兩個孩子都大了,還有一個最小的一歲多,剛剛斷奶,都是公婆在帶,她就來給江素梅奶孩子。二人看過後,覺得此人性子溫和,品行純良,便雇了她。
江素梅用了幾日,很是滿意,那羅氏果然很細心,手腳麻利,有羅氏在,她實在輕鬆多了。
五月初,江老爺子與余老爺子都來了。
江老爺子平日裡在家中也是閒著,如今等到天暖,迫不及待就來杭州看小外曾孫,余老爺子原本就最是疼愛余文殊,孫兒的兒子,自然也是特別青睞的,二人索性約了時日,一起過來杭州。江老爺子帶了一車子的東西,裡頭都是江家眾人送的各色禮物,還有俞老夫人親手做的嬰兒衣帽,訂製的金鎖等。
知府內宅立刻顯得有些擁擠,勉強才安置下眾人。
江老爺子這趟來還告知江素梅一個好消息,俞朝清因在馬平縣政績良好,要調任京城做工部主事。
江素梅大喜,她一直都在擔憂俞朝清的前途,這回總算放下了心。
不過他能這麼順利,除了自己的努力外,江家、余家定然也沒少幫忙。
此後,兩位老爺子便常弄孫為樂,只可惜這曾孫實在太幼小了,沒有辦法與他們交流,不是睡著不理人,就是哭著要吃奶,老爺子們頗覺遺憾。
就這般又過了兩個月,眾人才一同回京城去了。
這段期間,余文殊治理杭州城還算得心應手,畢竟之前做巡稅御史時,好些情況都是專門去瞭解過的。再者,那些刁滑鬧事之徒早聽說了他的厲害,連新昌伯都敢對付的人,他們自然不敢虎口拔牙。
故而,一切平平靜靜,他常早起早歸,與妻子花前月下,與兒子逗趣玩樂,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一眨眼,便到了初秋。
這日余文殊剛審理完一樁案件,要去內堂歇歇,一個衙役卻急匆匆的跑進來稟告道:「大人,倭寇在仁和縣為非作歹,剛才王知縣派人來了!」
余文殊一驚。「倭寇人數幾何?」
「好似五、六十來人。」
余文殊皺起了眉,仁和縣好歹也算個大縣,衙役林林總總加起來百來人是有的,怎地竟還被這麼少的倭寇欺負到頭上?他仔細詢問道:「仁和縣人數傷亡多少?倭寇意圖何在?來人可有說?」
「來人暈過去了,小人見他胳膊上有傷,定是失血過多,現已送去醫館診治。」
那短時間內未必醒得過來,而仁和縣卻危在旦夕,他立刻召集所有衙役捕快,準備過後便前往仁和縣。
江素梅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她十分想不明白,怎地一個知府,還得親自上陣?不是有專門抗倭的將士嗎?後來才想到兩個理由,一來仁和縣的知縣是王勝,他是余文殊的知己好友,他肯定擔心王勝的安全;二來,倭寇集中於靠海地區,杭州城以及附近縣城並不在其內,故而大軍也離得較遠,仁和縣被襲,定是向最近的杭州求救。
可這些倭寇怎麼會跑來仁和縣呢?
她帶著疑惑入睡,直到第二日早晨才看到余文殊。
他的表情看起來極為難看,像是昨日經歷了一場教他難以接受的失敗,見到她,他才緩和一些,笑道:「這麼早就起了?」
「根本也睡不好。」她揉一揉發酸的眼睛,詢問道:「倭寇抓到了沒有?仁和縣損失嚴重嗎?」
余文殊長長嘆了口氣。
「莫非沒成?」江素梅奇怪。「不對啊,如果不成,你不會回來的。」
余文殊是一件事要做,必得要做好的人,肯定不會在沒有趕走倭寇的前提下,離開戰場。
「趕是趕走了,可咱們兩城差不多兩百多個衙役,竟連五十來個倭寇都打不過,這口氣怎麼吞得下去?那些倭寇要搶的也都搶走了,說是趕走,不過是好聽。他們要真回頭,咱們還未必擋得住!」余文殊猛地一拍桌子,把碗碟震得乒乓亂響。
江素梅愣愣的道:「怎麼會這樣?那些倭寇那麼厲害嗎?可衙役不是也一樣有些武功的?」
「花拳繡腿!」余文殊看了昨日兩方交手,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那些倭寇也不見有多厲害,實在是他們的衙役太差了。他正色道:「今日我要開始整頓衙門差人了!」
「好啊,是該這樣。」江素梅贊同。「如此體弱膽小,將來也不足以保護百姓,更別說捉拿奸惡了。還有,我聽說這些衙役暗地裡也做好些齷齪事,相公未必能一一察之,依我看,這父子相承,世代執役的陋習頭一個就得改!」
余文殊認真聽了,問道:「妳好似對此有不一樣的看法?」
江素梅點點頭,坐下來道:「相公若不嫌棄我孤陋寡聞,胡言亂語,那我就繼續說。」
「說吧。」
江素梅便道:「衙役雖說是差人,可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做不好,影響很大,上回稅關那兩個不就是嗎?差點連累到你的前程。所以說,父親可以勝任衙役,兒子卻不一定,我認為衙役必須也要考核。」
余文殊贊同,祖父與父親便是一個實例,祖父可以當首輔,父親呢,就是給他做知縣都未必可以的。
她頓一頓。「換一個角度來看,假如父親做了衙役,成績平平,而他兒子卻是一方人才,可因為父子相承的關係,兒子卻要頂著父親的名頭去當衙役,那不也算是一種浪費嗎?」
余文殊沈吟片刻道:「衙役父子相承是一直就有的慣例,不過妳說的極對,我可以上書稟奏。」
看他採納,江素梅笑道:「相公真是從善如流呀!」
「只要是正確的,我便不反對。」他想一想道:「不過說到父子相承,也有些類似世襲罔替呢。」
「那不一樣,世襲罔替是立了大功的,衙役還算不上,不過假如可以把世襲罔替也消除,那便更好了!」
余文殊好笑。「沒有這等榮耀,如何激勵人心呢?」
「倒也是。」江素梅暗想,不過就是有這些陋習,才滋生了多少好吃懶做的蛀蟲呢!但今日要說的,她已經說了,別的不再多提。
余文殊昨日憋了一肚子的氣,此刻道:「我現在便去了。」
「你不歇歇?此事又不急於一時。」
「不了,睡不著。」他站起來就走,臨到門口想起什麼,問道:「廷元還在睡呢?昨兒晚上可鬧了?」
「還在睡呢,也沒有鬧,只是他這孩子精神好,昨日到戌時才睡的。」
「像我。」余文殊笑起來。「晚上回來看他,我走了。」
他腳步匆匆,走得像一陣風似的,江素梅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