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廢柴?強人!
連州城,陸家小院。
「當家的,這幾個窩頭你帶上──」甯氏抹了把淚,拿起幾個窩頭塞到陸清源手裡,又囑咐跟在後面的兒子陸家和。「見了小神農他老人家,便是你爹捨不開臉面,你記著多給人說好話。」
陸家和應了聲,扶著甯氏坐下。「娘您放心,大不了我給那位小神農跪下磕頭,總得求他大發慈悲才好。只要小神農他老人家肯出面,幫著證明了那些官爺的屯田絕收和咱們沒關係,咱們家也就有活路了。」
聽兒子說得懇切,甯氏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家裡明明三個孩子,可到頭來,吃苦受累的卻是我的兒子家和──」
「好了!」陸清源不耐煩地打斷。「我會順便再到農莊上看看,說不好,家寶和扶疏的莊稼長得好著呢……」嘴裡雖是這樣說,卻明顯底氣不足,實在是那兩個孩子從懂事起,除了闖禍外,就沒做過什麼正經事。
從小到大,這兩個孩子竟然一次又一次把買來矜貴的蛤豆種生成豆芽,把撿好的高粱種一簸簸地端去餵了小雞……以致左鄰右舍都知道,自家大兒子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就算長得還算可人的小女兒扶疏,也是個不著調的。
「啊嚏──」扶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愣了半天,這是,阿爹又在罵自己了?
天知道,自己有多冤啊!
明明自己這個前神農山莊少主在種莊稼上才是最有發言權的,可惜,卻沒人聽啊!虧自己腦袋瓜還算管用,叫上大哥一次次偷偷換掉爹爹準備好的種子,要不然這些年來,家裡怎麼可能一年年的都是大豐收?
做了好事不應該被獎賞嗎?倒好,卻和大哥一道被發配到這再貧瘠不過,連根草都不長一棵的小農莊來了。
話說堂堂神農山莊少主,混成自己現在這副德性的,也是世所罕見了吧?
扶疏用力吐掉口裡早已嚼得乾巴巴的草莖,小小地打了個呵欠,拍拍身上的土起身,趕著一群羊起身往家的方向而去,卻是走不了多遠就會被人攔住──
「扶疏,妳瞧我們這塊地種什麼最好?」
「扶疏,快來看看,肥料撒這些夠不夠?」
「扶疏……」
回家短短的一段路,竟是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還沒有到。
扶疏倒也能理解,眼看著就收秋了,該著手準備下一年的糧食種子了,這幾天家裡就沒有斷過人,兄妹倆簡直忙得腳不沾地。
本來扶疏沒想這麼快就引人注意的,只是大哥家寶是個熱心腸,從扶疏那裡學了東西後,看到鄰人種的莊稼不對路了,就會上前指導;原先別人看他是個毛頭小子罷了,並沒人放在心上,也有那些拿不定主意的,就照了家寶說的去做,倒沒料到收穫的時候大出意外──
凡是依照家寶指點的,無不獲得了大豐收,而那些不聽勸的,收成果然不好得緊。邊境之地,土地本就矜貴得緊,可以耕種的沒有幾畝,大家都怕把地種壞了;自從兄妹倆來到,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了,家裡的收成節節攀高,一來二去的,使得一些自詡莊稼裡的老把式都不得不低頭。
兄妹倆的名聲,嚴格說來,應該是家寶的名聲漸漸傳揚開來,還得了一個「小神農」的綽號!以致方圓幾里村莊的農人一到農忙時都會一窩蜂跑過來請教,甚至還有幾十里外的人也有慕名而來的……
人雖然多,只這邊境一帶土地特質大致相同,倒不難處理,就是有個別棘手的,家寶拿不定主意,也有扶疏在後面兜著。
「好了、好了──」說話的是祥林爺,看扶疏明顯露出些疲累的樣子,忙攔住其他還想上前求教的人。「今天就到此為止,有什麼話,明兒個再說,扶疏可是咱們大家的寶貝,真把扶疏累著了,可別怪老頭子翻臉。」
今年春上,別人家的莊稼都綠油油的了,只有祥林爺家的那塊地寸草不生,多虧扶疏指點著家寶,讓他告訴祥林爺去山林間移了幾棵雜樹來,又重新耕種,好不容易趕上農時,雖不算大豐收,好歹繳了賦稅後還能勉強填飽肚子。
自那後,祥林爺一家便對家寶兄妹感激涕零,又憐惜兩個半大孩子孤身在這裡,簡直當成了自己親孫一般,但凡有點兒好吃的,就會巴巴送過來;便如同這會兒,儼然以扶疏的保護人自居。
「謝謝爺爺。」扶疏笑得愉悅──小農莊的日子雖是有些清苦,可過得真的滿開心的。遠遠地瞧見田埂上有個黑影正往自己這邊快速而來,扶疏臉上的笑容頓時更大。
「大哥──」
可不正是大哥家寶來接了!
「給妳──」家寶塞給扶疏一塊香噴噴的鹹油餅,順手接過扶疏懷裡抱的果子,空著的那隻手則緊緊拽著扶疏,一副唯恐妹子會走丟了的模樣。
「哎喲,咱們的小神農回來了!」二牛叔吆喝了一嗓子卻並沒有靠近──看家寶神情疲憊的樣子就知道,八成又被路遠的人家請去指導耕作農田了。嚴格說來,兄妹倆還都是孩子,可又要種地、又要放羊,還要指導遠遠近近的鄉親種莊稼,真是夠辛苦的。
「要是我能生出家寶和扶疏這樣有出息的娃,哎喲,我可不得天天給老天爺磕頭。」二牛嬸大聲地嘆氣──你說人家孩子是咋生的,就這麼有靈氣?
扶疏腳下不由一踉蹌。
給老天爺磕頭?在家裡時老爹每天瞧見自己兄妹倆,準保能晴轉陰,陰轉雨!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出神了,竟是有點兒生出幻覺來──那個正拿了根棍子往自己和大哥這兒衝過來的人,怎麼那麼像自己暴跳如雷的老爹呀,至於他旁邊那個正拚命衝兩人擺手的,可不正是二哥陸家和?
「爹──」陸家和沒想到家寶和扶疏會在這當口回來。
兩人一路打聽小神農的消息,卻是被人指引著到了這裡,爹本來說天色晚了,還找不到就準備回城的,又說既然到了這裡,就去自家小農莊上瞧瞧;哪知到了後才發現,地裡竟是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根本連一棵莊稼都沒有。
「大哥,扶疏,你們快──」爹現在可是在氣頭上!陸家和嚇得忙一把抱住陸清源。
陸清源卻一把推開他,轉身抽了根胳膊粗的棍子,伸手扯過家寶,劈頭蓋臉地就開始揍了起來。「逆子,你竟敢如此胡鬧!你這樣的敗家子,要來何用,我今天就打死你──」
扶疏一下懵了,等反應過來,正看見有鮮血順著家寶的額角汩汩流下。
「大哥──」扶疏哭叫了一聲。
「扶疏?」正在地裡幹活的二牛嬸一怔,自己怎麼恍惚聽見扶疏的哭聲?忙伸頭往兄妹倆住的小農莊的方向一看,神情頓時大變。「當家的,快,快叫人,有人在打咱們的小神農──」
「什麼?」二牛抬頭一瞧,可不是咋地?大家平時疼還疼不夠的小神農,這會兒正被人摁著拿棍子抽!「奶奶的,哪家的混蛋,竟敢跑到我們這地界來撒野!」回身扛起鋤頭,邊跑邊喊。「祥林爺,快叫人來,有人跑到家寶家裡撒野──」
陸清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聽見身後一片喊打喊殺聲,然後就是雜亂的腳步聲,忙回頭看去,好險沒嚇趴下──卻是足有五、六十個男男女女的莊稼人,正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一時有些嚇懵了,竟是一手拽著家寶的衣服,一手舉著棍子,傻在了那裡。
扶疏乘機上前奪過陸清源的棍子,狠狠地扔了出去,又用力去推陸清源。「大哥──」
「妳──」陸清源不防備,被推了個趔趄,剛要發火,卻在看清家寶的模樣時,嚇了一跳──剛才氣昏了頭,下手不知輕重,這會兒才發現,竟是把兒子的頭都打破了,鮮血流得一臉都是,頓時一激靈,終於回過神來,心裡也很是後悔,不住念叨著。「家、家寶……」
最先趕到的二牛劈手揪住陸清源胸前的衣襟。「你是誰?竟敢跑到這裡行凶,敢打我們的『小神農』,想找死不是?」用力一推,就把陸清源推倒在地。
陸家和一愣,忙想上前攔阻。「你們是哪裡來的強盜?幹什麼要打我爹!」更奇怪的是,自己方才好像聽到,對方提到小神農?
栓柱一下摁倒他,怒聲道:「好小子,賊喊抓賊不是!也不睜大眼睛瞧瞧,這裡也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什麼叫「這裡也是我們撒野的地方」?
「這是,我家呀!」陸家和簡直暈頭轉向。
栓柱照著頭上就是一巴掌。「你們家,說瞎話也不──」
「別打了──」扶疏正好抬頭,忙抹了把淚道:「他們是,我爹,和我二哥──」
「妳爹和二哥?」二牛明顯不信,上下打量著陸清源和家和。「丫頭,是不是他們嚇唬妳了?這都幾年了,一直就是你們兄妹倆生活,也沒見你們家什麼人來過,怎麼突然就蹦出個爹和二哥來?甭怕,有我們在,誰敢欺負你們,二牛我就第一個不饒他!」
嘴上雖是如此說,卻還是聽話地往後退了一下,但仍是虎視眈眈地盯著陸清源兩人,一副只要扶疏開口,就隨時都會衝上來的模樣。
陸家和就是一呆,越發覺得眼前情形古怪──明明扶疏不過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怎麼在這裡有這麼高的威信?看這些人年紀大多比自己大,甚至還有和爹爹差不多的,卻全對妹子服氣得緊,竟是一句話都不敢違拗。
陸清源卻是眼睛全在家寶身上,再怎麼不成器,這也是自己的兒子啊,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有臉去見地下的髮妻啊!竟是一屁股坐在家寶身邊大哭起來。
「你個不成器的逆子!但凡你爭點兒氣,不做這麼多混事,爹也不捨得對你下這般狠手啊!都這麼大了,還是如此不務正業,爹爹年紀也大了,又能養你到幾時?」
說不好這次就會死到大牢裡了,長子還這般不成器,這一家老小,可該怎麼辦呀?
看陸清源哭得淒慘,其他人神情頓時有些將信將疑──說不是家寶的爹吧,對方的傷心可是絲毫不作假;說是吧,可他口裡那個混吃等死的沒出息兒子,真就是大家交口稱贊的小神農?
「喂,你是不是弄錯了?」二牛嬸自來是個爽快性子,當下就上前一步問道:「家寶這樣的還不算有出息,你倒是再找個也是家寶這般年紀卻能被稱作小神農的出來讓我們看看!」
小神農?陸清源含著兩泡眼淚一下呆在了那裡──自己此來,就是想找小神農求他指點迷津的,怎麼面前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小神農」這幾個字,更莫名其妙的是,還跟自己那傻兒子家寶聯繫在一起?
「你不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兒子的本事吧?」二牛嬸也隱約有些明白過來,不敢置信地瞧著陸清源。
「您方才說,我大哥,我大哥,就是,小神農?」陸家和最先反應過來,一下張大了嘴巴。
「怎、怎麼會?」陸清源都有些結巴了,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最後可憐巴巴地瞧著仍是昏迷不醒的家寶。「你們,你們弄錯了吧?我兒子,我兒子不可能是小神農的。」
「什麼不可能!」發話的是栓柱。「去年我沒聽家寶的話,在家裡空地上種了一半蛤豆、一半粞米,家寶當下就跟我說不行,我不信,結果那麼大一處空地竟是顆粒無收。家寶還跟我說,幸虧周圍沒人種粞米,不然絕收的就不是我們一家了。」栓柱說著還有些後怕,幸虧自己當時沒昏了頭,把地裡也種上,不然,可真要喝西北風了!
蛤豆、粞米?陸清源一個踉蹌,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這次會跑來尋找「小神農」,可不就是為了這事──
陸家今年承包了連州大營的二十畝屯田,因想著那蛤豆最是矜貴,就咬牙種了一畝,剩下的十九畝地則全種上了粞米,本想著等豐收了,就攢些銀兩幫兩個兒子成家呢,哪想到到頭來二十畝地竟然顆粒無收。這還不算,一家人正在家裡哭天兒抹淚呢,那些軍爺卻又找上門來,說是他們問了神農山莊的人,就是因為自家那畝蛤豆,才會使得他們種的那百畝糧食顆粒無收,所以必須賠付他們一百畝屯田的損失!
原還以為是那些軍爺訛人,這會兒怎麼聽著和面前這漢子說的一樣啊!
恍惚間忽然憶起家寶八歲那年,不就是因為同樣的事被自己狠揍了一頓嗎?
好像去年家寶回過家裡一趟,聽自己說起承包屯田的事,特意到地裡跑了一圈,回來就跟自己說種黍麥最好,千萬不可種蛤豆;可惜臨到種莊稼時,自己卻是信了董朝山的話,又臨時改成蛤豆……
包括之前種種,雖然每次家裡種子都會被家寶和扶疏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糟蹋掉,卻無一例外,當年全是大豐收;難道這不是巧合,根本原因卻是,其實家寶天生就擅長農事?
「我家家寶,真的,就是,小神農?」陸清源死死摳住地面,才能強忍著不哭出來。
「還當人家爹呢,把兩個孩子扔在這裡,從沒來瞧過一眼也就罷了,還這麼糟蹋自己孩子,這天下間怎麼有你這樣當爹的?」二牛嬸不滿地咕噥道,還想再說,終究顧忌到這人畢竟是扶疏兄妹的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和其他人一起熬藥的熬藥,幫家寶處理傷口的處理傷口。
陸清源呆坐在地上,好半晌才踉蹌著起身,卻是擠開人群,跌跌撞撞往連州城的方向而去,直到離得那小農莊遠了,才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一聲聲叫著。「家寶、家寶──」
自己怎麼當人家爹的啊!這麼多年了,都錯怪了兒子!
甚至兒子的金玉良言都被自己當成了狗屎!反倒是信了董朝山的話──
當初自己地裡絕收,就想著也不知親家那裡是個什麼情形,哪知跑過去一看,他那地裡一顆蛤豆也沒栽,齊刷刷的,全是粞米。
當時自己就沒忍住,上前質問,誰知董朝山反倒倒打一耙,說自己想要賴了當初從他那裡賒的蛤豆錢!甚至最後,嚷嚷著要退婚──當初,明明是董家上趕著求著要把女兒許給家寶,這眼看著就到了成親的年紀了,怎麼也想不到董家會鬧這麼一齣!
罷了罷了,家寶已經受了這麼多苦,自己又如何忍心,再拿惹出的禍事拖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