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生何必
春意融融的清晨,正是陽光明媚,春色滿園關不盡。
然而這個破敗不堪的側院卻灰濛濛的,好像外面的奼紫嫣紅與鳥語花香都被那剝落了一層漆的木門給隔在了門外。
寇彤卻絲毫不在意這院中的寂寥,她已經從被貶為妾室的傷感與震驚之中走了出來。她放下手中的《神農本草經》,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今天怎麼這樣安靜?原本喜歡跟她頂嘴的兩個小丫鬟都到哪裡去了?
罷了,她們不在更好。
只要她們在,不是譏笑她由堂堂正妻被貶為妾室,就是埋怨因為她的連累導致她們在這個偏僻荒涼的側院裡當差。
寇彤走出屋子,看到院中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枝光禿禿的掃帚與一個裝著半盆清水的木盆。
她嘆了口氣,走過去準備將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卻突然聽到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遙遙地傳了過來,十分地熱鬧。
不知是誰家娶親辦喜事,這樣大張旗鼓,這樣熱鬧,聲音都傳到這個偏僻的小側院了。
她不由得想到四年前她與夫君成親的時候,也是這樣熱熱鬧鬧的。
雖然婆婆與公公作主,以四年無所出的名義將她貶為夫君的妾室,但是她相信,只要夫君回來,一定會為自己做主的。只要夫君還認她這個妻子,她有什麼好怕的呢?
夫君離開家已經整整一年了,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從旁人的口中也聽說了她的夫君在京城的太醫院裡面是多麼的風光。
她的夫君幫太后治好了病,得到當今聖上的誇獎,被封為「鄭妙手」,整個大晉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夫君是鄭妙手,那她豈不是妙手娘子,或者妙手夫人?
夫君覺得她太笨,不愛與她說話。為了討夫君歡心,她之前幾年一直學著辨藥,就為著夫君需要的時候,她能一下子就找到那個藥。
每當她拿對藥的時候,夫君總是會對她莞爾一笑,她覺得再幸福不過了。
夫君離家的這一年,她又背了許多介紹草藥、動物藥、礦物藥的典籍,如今她不僅能認得那些草藥,還能流利地將那些草藥的作用說出來。
等夫君回來,他一定會喜歡跟自己說話的。只要夫君喜歡自己,婆婆的刁難她也不怕。只要夫君喜歡自己,願意與自己同房,有朝一日,她誕下麟兒,婆婆看在孩子的分上便再也不會刁難她了。
她從來都不擔心,反正日子長著呢。時間久了,她總能討得夫君的歡心,她沒有什麼好著急的。
她的夫君潔身自好,連個通房侍妾都沒有,身邊只有她一人,所以她一點兒都不著急,她也篤定只要自己夠努力,總有一日,夫君會喜歡自己的。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
突兀的響聲嚇了寇彤一大跳。
會不會是夫君回來了?她滿心雀躍,抬起頭來,卻看到一張十分不希望看到的臉。
見那人朝自己走來,她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屋裡走。
那人卻不願意放過她,忙上前一步,拉住寇彤的袖子。
「嫂嫂,妳別走啊!」
一股濃烈的香味伴隨著那令人厭惡的聲音陣陣傳來。
寇彤一甩手,那人沒有準備,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寇彤大吃一驚,沒有想到自己這樣一甩手,居然會讓對方如此狼狽。
「賤民就是賤民!就算嫁入我鄭家多年,還是改不掉粗鄙的本性!」地上的那個人撕掉了臉上的偽裝,露出了惡毒的本色。
看著她慢悠悠地站起來,輕輕地撣著身上的灰塵,臉上掩不住的譏諷與嘲弄,寇彤不由得想起,就是因為她,夫君才會不喜歡自己;就是因為她,婆婆才會要休掉自己!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讓寇彤再也不想忍耐,反駁的話不由得脫口而出。「賤民?我是賤民,我的夫君是妳的哥哥,那他又是何人?我是賤民,妳叫我一聲嫂嫂,那妳又是何人?」
沒錯,這個人就是寇彤的小姑子鄭平薇。
「妳!」鄭平薇咬牙切齒地看著眼前突然變得伶牙俐齒的寇彤。「幾天不見,嫂嫂變得厲害了許多呀!」
「哼!」寇彤毫不示弱。「那也是拜小姑妳所賜!如果不是妳派了那兩個伶牙俐齒、巧舌如簧、顛倒黑白的丫鬟,估計我寇彤今天還只能像往常一樣,低眉順眼地被妳訓斥吧?我寇彤能有今天,小姑妳功不可沒呢!」
鄭平薇這下子才算開了眼界,從前只會在她面前俯首聽命、任她擺布的寇彤,怎麼今天竟變得這樣長舌如劍?
寇彤在心中冷笑,之前為了討夫君歡心,她討好婆婆與小姑,所以才會事事聽從。現在她已經想明白前因後果,她知道小姑是口蜜腹劍之人,暗中給她使絆子,故意讓自己做一些婆婆、夫君不喜歡的事情。她也知道小姑還趁著夫君不在家,攛掇著婆母休掉自己!
她寇彤是不聰明,但是也並非愚蠢之輩,四年的時間,足以讓她認清一個人的真面目。
「嫂嫂……」鄭平薇忙掩口而笑。「唉,瞧我,真是忘性大!我忘了,妳已經不再是我的嫂嫂了,妳不過是我哥哥的一個賤妾而已!嘖嘖嘖……」她連連搖頭,譏諷地說道:「賤民就是賤民,果然只配做賤妾。就憑妳,還想做我哥哥明媒正娶的嫡妻?就憑妳,稍通詩書,不過認得幾個字,就想做我鄭家的當家主母?」她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格格笑個不停。
看著她囂張的樣子,寇彤只覺得氣血上湧。突然,她湊到鄭平薇耳旁,說道:「妳真可憐。」
鄭平薇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蹦起來,氣急敗壞地質問道:「妳說什麼?!」
寇彤微微一笑。「我可憐妳啊!我寇彤是做妻或者做妾,就算只是做個洗腳婢也罷,好歹我是妳哥哥的人,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近妳哥哥。但是妳呢?我的好小姑,妳喜歡自己哥哥,恐怕這一輩子都不能靠近他吧?妳永遠都只能以他妹妹的身分在他身邊,而我,卻是他的女人。」
鄭平薇臉色大變,她驚恐地望著寇彤,然後忙環顧周圍,看到寂靜的側院安靜無人,只有她們兩個之後,她才放下心,尖叫著否認。「妳胡說!妳胡說、妳胡說!」她太過於震驚,以至於說來說去,便只有「妳胡說」這三個字。
寇彤看著她驚恐的樣子,只覺得一陣暢快淋漓。然而,她的暢快還沒有持續幾分鐘,便聽到鄭平薇問道──
「我哥哥去了京城這麼久都沒有回來,難道妳不擔心他去找妳堂姊嗎?」
寇彤聽了這話,心頭一個咯噔。堂姊寇妍長得漂亮,人又嬌憨,夫君之前喜歡的人一直是堂姊……
隨即,她立馬否定了自己的不安。堂姊是寇家最出色的姑娘,人長得好,受長輩疼愛,嫁得也好。
堂姊嫁給了她嫡親姑姑寇牡丹的兒子──安平侯世子,據說夫婦和順,恩愛異常。
寇彤心神一凝,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被鄭平薇一句話就弄得自亂陣腳。
「妳胡說什麼?夫君已經娶了我,堂姊也是有夫之婦,妳這樣說讓人聽見了,壞的可是夫君的名聲!」
鄭平薇瞥了寇彤一眼,看見她臉上的慌亂,痛快的感覺就壓過了心頭的酸澀。她反問道:「若是妳那世子表哥是個短命鬼,病死了,留下妳堂姊一個人守寡呢?」
寇彤聽了,大驚失色。「世子怎麼會死?妳聽誰說的?」
「妳別管我聽誰說的。」鄭平薇又咄咄逼人地問道:「若是妳們姑母捨不得妳堂姊守寡,要她再嫁又如何?若是我哥哥因為受聖上褒獎而請求聖上賜婚,堅定不移地表示非要求娶妳堂姊寇妍,妳又待如何?」凌厲的逼問一聲又一聲。
寇彤只覺得腦袋裡面嗡嗡作響。若是夫君非要求娶堂姊,我待如何?我待如何……
突然,她衝著面前的鄭平薇喊道:「妳騙人!夫君不會這樣的!夫君他……」寇彤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連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看著寇彤這呆若木雞、大受打擊的樣子,鄭平薇痛快地笑了。
「我告訴妳吧,我哥哥治好了當今太后的病,今上問他要什麼賞賜,我哥哥道他別無所求,唯願求娶守寡的寇妍!聖上感其深情,當場就下了聖旨。何止聖上感動,整個京城都被我哥哥的癡情所感,今天便是我哥哥與妳的好堂姊寇妍成婚的好日子呢!」她拉扯著寇彤的衣服,將她拖到門外。「妳聽聽這絲竹聲,妳聽聽這喧鬧的聲音,全是那些賓客來賀喜的聲音!妳聽到沒有?」
寇彤聽到了!
她何止聽到了,她彷彿還看到了喧鬧的鄭家廳堂賓客如雲,賀喜聲與觥籌交錯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她的夫君眉目清秀,英俊無雙,穿著逼人的大紅喜袍,笑容滿面。就像四年前,與她成親時一模一樣。
可不同的是,夫君手中牽的新娘不再是她,而是她的堂姊!
耳邊傳來鄭平薇譏諷的聲音。「妳苦辨藥材有何用?妳苦讀藥書有何用?妳那堂姊一顆藥材也不認識,一本藥書也沒讀過,我哥哥還是待她如珍似寶。妳這一輩子,永遠也休想得到我哥哥的心!妳這一輩子不過是個笑話,是個笑話罷了!」
寇彤心頭一熱,一口鮮血便嘔了出來。
她冷笑著倒地,心中還迴蕩著鄭平薇的那句話──
妳這一輩子,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第二章 南柯夢醒
寇彤倒地的瞬間,鄭平薇惡毒的話還一陣陣傳來,片刻之後她只能看到鄭平薇的嘴巴一張一合,卻再也聽不見半個字。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彤娘……彤娘……妳醒醒,妳醒醒……」
彤娘……
寇彤一陣心酸,眼睛雖然閉著,但鹹澀的眼淚卻從眼角流了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彤娘是她的乳名,這世上只有父親與母親這樣喚她。父親在她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寇彤,母親也在她十六歲那年離開了她。
自從四年前母親去世之後,再沒有人叫過她彤娘了……
這溫柔的聲音帶著焦急與擔心,與母親的聲音別無二致。
原來她快死了,是母親接她來了。
母親,妳為何來得這麼晚?
母親,妳知不知道女兒這幾年活得多麼窩囊?
母親,妳知不知道女兒有多麼悔恨?
是的,此刻寇彤的心中充滿了悔恨。
她恨自己愚蠢,她恨自己無能,她更恨自己的不孝!若不是她執意要嫁到鄭家,就不會得罪本家四房的四伯祖母一家,若不是得罪了四伯祖母,母親也不會孤身一人病死在寇家。
若有來生,我一定離鄭家遠遠的,再也不會將希望寄託在夫君的憐愛之上!
母親,女兒知錯了!
有一雙手溫柔地為寇彤拭去眼角的淚水。
寇彤睜開眼睛,一把抓住那隻手,淚水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母親,真的是妳?母親!」寇彤一把坐了起來,撲到母親的懷中,像離別多年的遊子,終於回到家鄉的懷抱般緊緊地抱著她。「母親,妳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彤娘……」
母親的身上有好聞的皂角的味道,母親的身體還是那麼柔軟,就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寇彤的樣子嚇了蘇氏一大跳,她感覺到女兒的不安與驚恐,忙回擁著寇彤,手掌輕輕地滑過寇彤的後背,像小時候那樣哄著寇彤。「彤娘不怕啊,母親在這裡,母親沒有離開,彤娘不怕不怕……」
母親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與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只是母親的聲音裡面帶著幾分虛弱,不僅如此,連母親的體溫、母親的呼吸,她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
這夢境太過真實!
寇彤不由得大駭,忙從蘇氏懷中抬起頭來。
她看到了蘇氏那張熟悉的臉,這張臉雖然有些憔悴,但絕對不是寇彤出嫁時那飽受病痛折磨的樣子!
她瞪大了眼睛,連連往後退了幾步,不由得環顧起四周。這……寇彤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寇彤發抖的樣子讓蘇氏又著急起來,她連忙用手去摸寇彤的額頭,焦急地問道:「彤娘,妳怎麼了?是不是又發燒了?」
寇彤卻往後退,避開了蘇氏的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剛才明明在鄭家的側院,她剛才明明還在與鄭平薇爭吵,怎麼片刻的工夫,她就出現在百里之外的范水鎮?不僅如此,居然連母親都活了過來!母親比記憶之中還年輕了許多歲。
這室內的擺設居然也跟八年前一模一樣。
她忙低下頭看看自己,她穿著粗布做的衣裳,身板瘦弱。再伸出手在眼前晃晃,手指十分纖細。
記憶中,她的手因為長期挑選藥材而變得粗糙難看了。
這一切都在隱隱地告訴她一個事實……她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內心的猜測。
她不顧自己赤著腳就跑出門外,想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將頭伸到水井旁邊,水中露出了一張十一、二歲姑娘青澀的臉。
這一刻,她無聲地笑了。她猜得沒錯,時光倒流了,時光為她倒流了!
她回到了十二歲那年!
多好!母親還在,她也沒有回到本家,沒有被本家族親們刁難,也沒有……也沒有嫁給鄭世修。
蘇氏被寇彤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模樣嚇壞了,寇彤好說歹說地說自己沒事,蘇氏才慢慢放下心來。
到了晚上,寇彤一個人躺在床上,摸著粗糙的寢被,聽著母親走來走去忙碌的腳步聲,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比現在更滿足了。
這一夜,寇彤睡得香甜無比。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微微亮,寇彤就在清晨的鳥鳴中醒了過來,多年苦讀醫書讓她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她覺得自己現在精力充沛,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她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拿著木盆到井邊打水,洗漱之後,天已經大亮了。
她打了一桶水拎到廚房,然後又打了一桶水將木盆裝滿,用來給母親洗臉,這才去叫蘇氏起床。
記憶中母親都是很早就起床了,哪怕是病中也鮮少睡懶覺,怎麼今天這樣反常?
……不好!
寇彤放下木盆,忙朝蘇氏房內跑去。
蘇氏臉色蒼白,正在穿衣服,她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要不是寇彤手快,蘇氏幾乎要摔到地上了!
「母親,妳這是怎麼了?」寇彤焦急地問道。
蘇氏由寇彤攙扶著坐到床邊,虛弱地說道:「母親沒事,就是有些瀉下,可能是昨晚著涼了,喝點熱水就好了。」
「嗯!」寇彤點點頭。「那妳歇著,我這就去燒熱水來!」
蘇氏掙扎著要起來。「妳病剛好,身子弱,需要將養著,還是我自己去燒吧……」
寇彤按住蘇氏的手說道:「母親,我身體已經好了。如今妳才是需要將養的那一個,妳若是執意起來,累壞了,可怎生是好?」
蘇氏聽了,點了點頭。「好吧,那妳小心點,仔細火燒了手,仔細水燙著,掀鍋的時候,仔細熱氣哈了手。」
寇彤朝蘇氏笑笑。「母親,妳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
然後寇彤就到廚房添水、生火、燒水。
等水開了後,她用熱水燙了燙一個黑黝黝的粗陶碗,然後舀了大半碗開水,雙手端著碗,小心翼翼地來到蘇氏房內。
寇彤一跨進房門,眼前的景象就讓她大吃一驚,手中的粗陶碗也掉到了地上。
她連忙撲到蘇氏身邊。「母親!母親妳怎麼了?」
蘇氏面白如紙,嘴唇慘白,汗出如漿,雙手還捂著下腹。
寇彤突然就想起來了一件事。
那一年,她發燒不退,母親為了照顧她,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等到她醒了過來,母親卻因為太過勞累,還腹瀉不止,到最後幾乎去了半條命。
後來,雖然治好了,母親的身子卻大虧。
她後來才知道,為了讓她退燒,母親先蹲在水缸裡,等身子涼透了,再抱著身子滾燙的她,幫她降溫……
現在已經是九月初,就算范水鎮是在南方,可是到了晚上也已經有些涼意。這個時候泡冷水,身體要承受多大的寒涼?更何況母親還兩天兩夜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
她之前不明白,不知道母親做出的犧牲,可是現在,她讀了這麼多醫書,自然知道百病由寒起,更知道婦人最是忌諱涼寒。
她記得那一次就是因為母親的病沒有及時醫治,耽誤了病情,導致身體大虛。能下床之後,為了生計,又不得不幫別人洗衣物來賺錢養家。
寇彤的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袖子粗魯地擦了擦眼淚,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蘇氏,然後就撒開腿朝鎮子中心的一條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