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月是在一個婦人的小聲哭泣中醒過來的,她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自己正被一個奇怪裝束的女人攬在懷裡,周圍還有一個身子壯碩的婦人正用大嗓門跟另外幾個女人吵成一團。還沒等她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見攬著她的女人驚喜地叫道:「月娥,妳醒了?」
乍見這一切,溫月一下子就愣住了,這是夢嗎?怎麼這麼真實?
那攬著她的女人見她不說話,就像是不認識自己似的,心中一慌。「月娥啊,妳別嚇娘啊,告訴娘,哪兒不舒服了?四嬸、四嬸,妳快來看看,我家月娥這是怎麼了?」
那個正跟大家吵成一團的婦人聽了,也顧不得別的,忙轉身湊到了她的身邊。「大川娘,怎麼了?」
那抱著溫月的女人慌張地道:「妳看看,看看月娥怎麼了?她怎麼不說話呢?」
那壯碩的婦人這才看向溫月。「大川媳婦啊,妳倒說句話啊,看把妳婆婆給嚇的。」
溫月已經徹底傻了,因為怕是在作夢,她剛剛狠掐了自己幾下,在感覺到鑽心的痛後,她已然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壯碩婦人見她兩眼發直,像是不認人的樣子,心裡也有些慌了,忙又大聲道:「大川媳婦?妳還認得我不?」
她再次茫然地看了看眼前這群古裝打扮、衣服上補丁摞補丁的人,溫月又一次昏了過去。
而她的再次昏迷,也將圍在外圈那些氣勢洶洶的女人嚇到了,一時間都沒了聲音。那個身體壯碩的婦人回過頭,狠狠地看著那幾個女人道:「今兒若是大川媳婦出了什麼事情,妳們全都是殺人凶手,就等著吃牢飯吧!」
那幾個婦人又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吃牢飯」這三個字足以讓她們嚇得哭爹喊娘,眼看著她們一個個的兩腿開始發抖,其中一個雙腮高聳的女人尖叫道:「妳嚇誰啊?還見官呢,不過就是推了她一下,誰知道她怎麼這麼不經事!」
「安靜!」就在這時,幾個男人推開了人群,其中一個年長的男人看了看溫月,對抱著溫月的女人道:「這位嫂子,妳還是快帶著妳這媳婦回家去吧,這樣哭也不是辦法,我會讓人找個大夫去看看的。」
那壯碩的婦人在一旁聽了,忙感激地看著他道:「周里正,還是您公道,咱們的委屈就全靠您了。」說完,她幫忙抱起溫月,便離開了。
眼見著她們離開,那幾個看似一夥的婦人也想偷偷溜走,卻被周里正大喝一聲,她們只得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周里正看著她們,憤怒道:「妳們這些個死婆娘,一個個的是不是太閒了,我們爺們在外面還沒有起爭執,妳們就先欺負上人家了!」
說到這裡,他看著那個腮骨高聳的女人似是不服想要辯駁,便又高聲道:「就妳,鐵子媳婦,我看妳就是禍害!妳別以為我不知道,妳不就是看著人家是外來的,分了幾畝好田,就想要欺負人家嗎?我今兒把話撂下了,妳們要是真讓這些後來戶起了怨,到時鬧大了,妳看官老爺治不治得了妳!光是辦妳個不聽皇上的聖旨罪,到時不只是妳一家倒楣,整個村子都要遭殃。」
眼看那鐵子媳婦嚇得癱倒在地上,里正這才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身後的鐵子媳婦見了,哭著叫道:「里正啊,您老別走啊,我就是氣不過自己早看好的幾畝田被占了去,沒啥別的意思啊,怎就犯了王法了?」
跟在里正後面聞訊趕來的幾個男人,一個個冷著臉把站在那裡直哆嗦的女人全都拉走,有的還邊走邊罵著。這些外來戶是占了他們村的田,可就是他們不來,自己村子的這些勞力也根本種不過來,更何況人家是官府讓他們來的,就算有不滿,誰也不敢說出來啊!
鐵子媳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大家都走了也沒人理她,這才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她一身的土,一步步地往家裡走去,只想著回去後,她男人知道這事不要打她就好。
溫月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低矮的屋頂,黃土砌起的土牆到處塞著稻草,剛剛那個抱著她哭的婦人坐在她身邊沒有離開。雖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可是她多想再暈過去一次,然後再睜開眼時,是不是就會在她那五十坪的潔淨小窩裡了?
那婦人見溫月又睜開了眼睛,一直苦著的臉總算是露出一點喜色。「月娥啊,妳可醒了,要喝點水嗎?」
溫月看著眼前這個身材瘦小、臉上滿是褶皺的女人,緩緩地把眼睛又閉上。不過是一場宿醉,為什麼一切就都變了呢?
那婦人見溫月不出聲,突然放聲痛哭道:「月娥啊,妳可別嚇娘啊,妳這到底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啊?大川進山已經十多天了,也沒個消息,是死是活的娘也不知道,妳要是再出了啥事,娘可怎麼辦啊?」
溫月本就一直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那婦人在她耳邊的嚎啕大哭更是讓她的頭疼到不行,就在她實在難以忍受想要大叫的時候,便聽到外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叫罵道:「嚎,嚎,一整天就只知道嚎,好好的日子都是被你們給嚎敗嘍。」
那婦人聽到外面的叫罵聲,馬上止了哭聲,想要起身說些什麼,可是看了看又睜開眼睛無神看著屋頂的溫月,卻是又放不下,最終,她還是坐在了溫月的跟前小聲說著。「孩子啊,妳可不要嚇娘了,大川幾天沒回來了,如今妳是娘唯一的指望。若是妳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可讓我怎麼活啊?」
見她還是不說話,那婦人心中悽苦,那些天殺的臭婆娘,幹什麼非要在月娥跟前說什麼大川死了的話,若不是她們說這些難聽話,月娥又怎會因為不想聽而急著離開,拉扯中摔了一跤。幸好肚子裡的孩子沒事,不然她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讓她們好過。
對了,孩子!那婦人想到孩子,眼中迸出一絲光亮,她忙晃著溫月的肩膀道:「月娥啊,妳可不能出事啊,妳還不知道吧,剛剛大夫來過了,他說妳有了,有孩子了呀!」
「孩子?」溫月小聲重複了一遍,一直置於身體兩旁的手也同時覆上了她的肚子,那婦人見溫月終於有了反應,這才高興地點頭道:「是啊,是孩子,月娥,為了孩子,妳也要快點好起來啊,可不能這樣糊塗著了。」
溫月覆在小腹上的手不停地上下撫摸著,她的眼眶漸漸泛紅,真是可笑,上一世自己是如此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偏偏沒有這個機會,如今在這樣奇怪的世界裡,卻偏偏有著一個她曾經久久期盼的孩子。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緣分,才會讓她經歷這些,難道說是老天為了補償她,所以才讓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做一個完整的女人嗎?雖然這個事實還是太難接受,可是溫月卻也不會在經歷這麼多事之後,再一次地大喊大叫。她張開有些乾澀的嘴,迷茫地看著那婦人道:「怎麼辦?我不記得妳是誰了。」
那婦人聽了後,卻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她只是抓著溫月的手道:「沒事,孩子,沒事!我剛剛已經問過大夫了,他說妳這是因為受了太多的刺激,一下子接受不了才傷了腦子,往後時間長了會慢慢想起來的。」
眼前這個女人溫柔的安慰,讓溫月慢慢平靜了下來,雖然不知道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可是這肚子裡的小生命卻是她心中的期待。
她,想要做這個孩子的媽媽。
就在屋中的氣氛無比溫情的時候,屋門被人哐噹一聲推開了,剛剛的叫罵聲再次響起。「妳們兩個,又在一起嘀咕些什麼呢?!整天裡不是嘀咕就是哭,就不會讓人痛快了?」
溫月抬眼看去,卻是一個上了年紀、身材十分瘦弱的老太太站在那裡,正中氣十足地大聲嚷著。
那婦人見狀,忙止了又要落下的眼淚,轉頭對那老婦人道:「娘,您別罵了,是我的不對,我往後一定樂呵呵的。」
婦人的話音一落,那老太太就馬上停了嘴,恨恨地瞪了她們一眼就轉身出了門。
那婦人淡淡地笑了笑,又對溫月道:「好好歇著吧,一會兒娘給妳送飯過來,妳奶奶這幾天是因為心裡難受,所以性子有些拗,別怕啊。」
溫月還要開口,門外那老婦的聲音又不耐煩地傳來。「妳倒是快點出來啊,難道就讓我一個人做飯啊?」
婦人只得無奈地邊應著,邊迅速地對溫月道:「妳再睡會兒吧,晚點兒娘再來陪妳。」
那婦人出去後,溫月仰躺在那裡,雙手緊緊地貼著小腹,似是想感受裡面那鮮活的小生命。想來任何一個人,在初知道穿越這種事情真實發生後,沒有幾個人是可以平靜接受的吧。所以,在她清醒的那段時間,她有那麼一瞬想要試著再死一次,看看是否可以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
可就在她焦躁迷茫的時候,卻得知這身子裡竟然有一個小生命,她猶豫了。孩子啊,這曾經是她多麼渴盼而不可得的奢求,就這樣以不可思議的形式出現了。想著她在那個時空裡,經歷了無數身體上的苦難與心理上的折磨後,卻總是沒辦法得到一個孩子時,所受的一切苦痛在這一刻,似乎也都算不得什麼了。
「哈……」溫月苦笑一聲,任眼淚順著臉頰滑進了鬢角,她知道自己是個無用的,在父母無止境的吵鬧中長大,刻薄的母親、狂躁的父親,讓她變得敏感、脆弱,習慣用強勢來偽裝。可她偏偏遇到了那樣一個男人,他的溫柔包容像五月的陽光一樣,照進了她一直冰冷的心房,讓她以為自己得到了救贖,可是誰又能想到,婚後的十年,這個她視為生命的男人也可以將她如垃圾般拋棄。
她是怎麼穿越的呢?是了,她是那樣悲傷、那樣絕望,卻又假裝堅強地挺直了脊梁,沒有在那男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脆弱,即使他與那個女人的親暱如同尖刀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裡。然後呢?然後便是她回家後流露的脆弱與那些空空的酒瓶吧。
也好,那個世界又有什麼是值得她留戀的呢?她死後留下的財產也因為她的離婚,可以讓那對貪婪而又自私的父母名正言順的全部繼承,就當是全了她最後一片孝心了,從此再不相欠。
而她……溫月又一次將手搭在了小腹之上,嘴角逸出一絲微笑。她不要辜負上天對她的恩賜,不要錯失她人生中失而復得為人母的機會,即使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即使這張臉並不是她所熟悉的。
也許是這身子太過虛弱,也許是因為靈魂與這身體還不能完全融合,溫月在昏沈之中又慢慢地睡了過去。直到她再一次被外面的大聲叫罵給吵醒,她皺了皺眉頭,悄悄下床從窗戶縫隙往外看著。
此時天色將暗,只見白日裡那個老婦人正扠著腰指著一個女人破口大罵,而那個自稱是自己婆婆的女人,則站在老婦人的身後,時不時地拉扯她似是想要勸阻。
「妳個臭娘兒們,多黑的心腸啊,我家川子媳婦可是有身子的人,幸虧她福大命大,不然我老婆子一定天天在妳家門口燒紙唱白,咒妳不得好死,現在竟還好意思來我家?來就算了,還張著兩副爪子,妳這臉可真夠大的!我告訴妳,妳別瞅著我們是外來戶就欺負我們,我們也是在官老爺安排下來的,不是我們非要賴在你們這裡的,惹急了我,我老婆子就豁出命去,找官老爺說道說道!」
她瘦小且佝僂的身子,似乎是飽含著巨大的力量,那被罵的鐵子媳婦雖然比她壯上不少,可是卻完全被這老太太的氣勢壓了下去,傻愣愣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鐵子媳婦身邊一個相貌憨實的男人,一臉為難地看著唾沫橫飛的老太太,苦著臉道:「大川奶奶,這事是我媳婦不對,我在家已經把我媳婦教訓了一頓,這就帶著她來賠不是了。」
老太太卻不依不饒地道:「你教訓你媳婦就教訓唄,告訴我們幹啥,那是你們兩口子的事,你媳婦就是欠人罵!你趕快跟我說說,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就因為我家現在沒個男人,你們就敢來欺負我們這些孤兒寡母,把我孫媳婦打得頭上直冒血,你們就啥意思也沒有?揍幾下你的婆娘就完事了?」
鐵子媳婦這才明白過來,嗷的一聲就叫了起來。「妳這個死老婆子,妳是想幹啥,還要訛我們家啊?本來就是妳那個孫媳婦自己身子弱,幹啥來賴我?」
「妳放屁!」老太太聽了,跳著腳罵道:「紅口白牙的,那麼多人看著呢,妳也敢抵賴?她要是自己摔的,老婆子我屁都不放一個,她身子再弱那也是妳推的,妳害的!」
鐵子媳婦臉上的橫肉因為過於激動而抽動了幾下,想要開口再說,可老太太根本不給她機會,兩手往胸口一橫,斜眼看著她道:「妳就說吧,今兒這事妳打算怎麼辦?」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鐵子媳婦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兩腿一盤,大哭了起來,口中不停地嚷嚷著「外來戶欺負人啦」。
這時,站在老太太身後的婦人害怕地拉了拉她,意思是讓她不要吵了。可是老太太卻回手推了她一把,罵道──
「妳這個喪門星、窩囊廢,我是倒了幾輩子楣才找了妳這麼個兒媳婦喔!可憐咱們一家人,老的老,弱的弱,又遇上這麼欺生的一個村子,大川要是真沒了,咱們可怎麼活?我苦命的孫兒喔!老天啊,祢可睜開眼看看吧,官老爺啊,你又在哪兒啊,這是要逼死人了啊!」說完,她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用著跟鐵子媳婦一樣的姿勢,手拍著地面大聲地哭叫起來。
那婦人尷尬地站在那裡,卻是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眼看著院子裡圍的人越來越多,坐在地上的一老一少哭的聲音更大了。鐵子黝黑的臉已經氣得變成了醬紫色,就在他急得直轉圈的時候,旁邊一個跟老太太年紀差不多的老頭開口道:「我說大川他奶奶啊,妳也別叫了,妳就說說,想要鐵子家賠點啥吧!」
老太太聽了,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道:「我也不是那麼不講理的人,可是我家川子媳婦剛有了身子就被放了這麼多的血出去,我不要多,十個雞蛋就行。」
「啥?」鐵子媳婦聽了,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妳還真豁得出去妳這張老臉!十個雞蛋?虧妳也說得出口,沒有、沒有,別說沒雞蛋,連蛋殼都沒有。」
「沒有雞蛋,就給二兩肉,總之妳要賠我家孫媳婦的那些血。」老太太毫不氣短地說道。
鐵子媳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妳想得倒美,妳孫媳婦的血有啥值錢的,來、來,妳把我的頭也砸出血來,她流多少我賠她還不成嗎?」說著,鐵子媳婦就把頭往老太太的身上頂。
老太太見了,竟也不含糊,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要往鐵子媳婦頭上砸。
本來只是想嚇嚇她的鐵子媳婦哪想得到老太太是真要打啊,嚇得大叫一聲就往後跑,老太太卻拿著石頭就要追。
鐵子見了,嚇得一把攔住了老太太,求饒道:「大川奶奶,這事是我媳婦不對,我們賠、我們賠,明兒一早我就送來。」
老太太見目的達到了,扔了手裡的石頭,對鐵子道:「一會兒就送來吧,明兒送我怕你媳婦又扯壞心眼子,你是個好孩子,但你這媳婦你得好好管教,不然以後肯定給你招禍。」說著,她還重重地嘆了口氣,一臉同情地看著鐵子。
眾人見已經沒了熱鬧看,都紛紛地散了去,鐵子也帶著他那不甘心的媳婦走了。那婦人見大家都散了,這才小心地對拍著身上泥土的老太太道:「娘,咱這樣鬧行嗎?咱們可是外來戶啊!」
老太太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咱本來就是外來的,他們就欺生,再像妳性子這麼軟,咱們還能在這裡站住腳嗎?為啥他們不去別人家吵,還不是想欺負咱們家都是女人嗎?妳快去廚房做飯吧,別讓我看到妳,看到妳我就覺得活著真沒勁。」
溫月輕輕合上窗戶,又躺回炕上,消化著她剛剛聽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