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慧,這一生就只妳我兩人,再無其他!」
「我們會再有孩兒的……」
「一個月後,寧府二姑娘將進門……」
「若不是妳,梅表姊就會是我大嫂!」
「妳個妒婦!早有一日定讓毅兒休了妳!」
「大少夫人,二老爺、二老爺被青衣衛帶走了……」
「不,不,不要,不要……」檀香木雕花大床上、層層帷幔內傳來少女滿含痛苦無助的喃喃細語。
聽到聲音的貼身婢女急急上前輕推少女。「三小姐,三小姐……」
「不是這樣的,不,不要……」深深陷入夢境的少女緊閉雙眼,香汗淋漓,不停搖著頭。
婢女見狀更急了。「三小姐,快醒醒,三小姐,三小姐……」
「啊!」少女突然尖叫一聲,猛地睜開眼。
一旁的婢女被嚇得連連退了幾步,穩穩心神,上前輕聲道:「三小姐,三小姐,您這是怎麼了?」
少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晌才轉頭望了望她,像是不敢置信一樣。「盈碧?」
婢女點點頭,掏出絹帕替少女抹去頭上的汗。「是的,奴婢是盈碧,三小姐可是做噩夢了?」
女子只是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輕聲道:「沒事了,我歇會兒就好,妳先下去吧!」
盈碧有點不放心,可到底還是起身福了福。「那奴婢先下去了,小姐有事的話再吩咐一聲。」
少女點點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直到盈碧退下後,她才睜開眼睛,輕輕推開錦被,緩緩坐起,四周打量了一下。
這是她未出嫁時的閨房。
撩起帷幔,隨意穿上繡鞋,拿過梳妝檯上的銅鏡。
鏡子裡的少女青絲垂肩,面若夾桃,明眸皓齒,分明是她十二、三歲時的模樣。
「我、我這是怎麼了?」楚明慧摸著臉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她,不是死了嗎?
耳邊彷彿還響起婆婆及小姑不屑的諷刺聲,妾室不懷好意的議論聲,還有母親悲痛哭泣聲──
憶及前世種種,眼淚慢慢從她的眼角處滑落。
曾經自己一心一意沈迷在丈夫慕錦毅「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溫情謊言中,直到她被刁蠻小姑推倒小產,大夫診斷再難有孕,慕錦毅破誓納了寧府二小姐為貴妾,而自己憤怒反抗,反倒惹惱了一向頗為喜愛自己的太夫人,加上婆婆及小姑從中挑撥,致使自己在慕府處境艱難。自從因納妾一事與慕錦毅大吵一場後,夫妻兩人關係陷入僵化,寧二小姐進府不久懷孕後,自己對慕錦毅徹底死心,之後冷眼看著梅氏、陳氏先後進門。再不久,父親因科舉洩題一事被罷官流放,母親在每日擔憂害怕中身體每況愈下,在父親流放三月後病逝,同胞兄長不知所終。而自己亦在母親病逝不久後,被婆婆誣陷毒害庶子,一碗毒藥送了性命。
楚明慧輕輕拭去淚水,慢慢合上雙眼,再睜開時眼中已不再有悲苦之情,這一生,只願家人一世平安。
慕錦毅,此生,永不相見!
「囡囡。」陶氏對著女兒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楚明慧乖巧地依偎在她身邊,依戀地抱著陶氏的腰肢,把臉深深埋入娘親馨香的懷抱中。
是娘親那溫柔、寧靜的味道。楚明慧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前世的自己到底有多傻,一心沈迷於虛妄的情愛當中,忽略了家人。
「都是快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娘親撒嬌?」陶氏撫摸著女兒的髮絲,輕聲取笑。
「再大也還是娘親的女兒。」楚明慧更深地埋入陶氏懷中,嬌嗔地道。
陶氏失笑,把女兒從懷中扶起,捏捏她的鼻子道:「難不成嫁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膩在娘懷裡?」
楚明慧正欲說話,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大笑聲。「慧兒又纏著妳娘了?」
只見一名年過而立的儒雅男子含笑而來,正是晉安侯府二老爺──楚仲熙。
晉安侯府有三位老爺,大老爺楚伯豪繼承侯位,娶太夫人的娘家侄女小王氏為妻,育有大少爺楚晟瑞、大小姐楚明婉、七小姐楚明婧,還有庶出的二小姐楚明涵與五小姐楚明芷;二老爺楚仲熙,娶易州書香世家之女陶氏為妻,育有二少爺楚晟彥、三小姐楚明慧及庶出六小姐楚明雅。庶出三老爺楚叔健則娶藍氏為妻,育有三少爺楚晟濤、四少爺楚晟暉、五少爺楚晟易及四小姐楚明嫻。
楚明慧按下心中激動,連忙站起行禮請安。「爹爹!」
楚仲熙慈愛地道:「聽聞婢女說妳昨晚睡得不好?」
楚明慧搖搖頭,回道:「只是做了個噩夢,不礙事!」
陶氏見夫君到來,連忙迎上前笑道:「今日怎這麼早回來?」
「同幾位舉子小酌半日,恐耽擱他們備考,故早早散了歸家。」他頓了頓,又接著道:「倒讓為夫發現株好苗子,假以時日必有所成。」
「是何方人士,能讓老爺如此讚賞?」陶氏好奇道。
本來不欲打擾父母交談,正準備告退的楚明慧聽得爹爹如此一說,腳步便頓住了。
「金州人士,年已弱冠,姓崔名騰浩。」
「轟」的一下,楚明慧腦中炸開了,晃了晃身子,一股恨意湧上心來。
崔騰浩?那個偽君子、連累爹爹被罷官流放的崔騰浩!曾經多少次恨不得生啖其肉,若不是此人,自家又怎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楚明慧越想越恨,臉上滿是肅殺的戾氣。
一旁的陶氏發現女兒神情有異,連忙上前,剛碰到楚明慧的手,發覺一片冰冷,忍不住驚呼。「囡囡,妳這是怎麼了?」
楚仲熙被妻子的驚叫嚇了一跳,亦急急道:「慧兒可是身體不適?」
楚明慧見嚇到了父母,勉強扯出一絲笑容道:「大概是昨晚受了涼,不礙事的,勞爹娘擔心了。」
陶氏怪責道:「怎如此不小心?盈碧她們是怎麼伺候的?」
「不怪她們,是女兒一時貪涼。」
陶氏打斷她的話。「都大姑娘了也不愛惜身子,日後有得妳受了。」言畢,連忙吩咐婢女請大夫。
楚明慧欲出聲勸阻,便被陶氏瞪了一眼,只好閉嘴不語。
經過大夫問診之後,楚明慧靠坐在閨房雕花大床上無奈地接過陶氏遞過的藥。「娘,女兒真的沒事。」
「妳還好說?憂思過重,妳一個小姑娘哪有那麼多事憂心?」
楚明慧笑了笑。「娘不是說我是大姑娘了嗎?怎麼又成小姑娘了?」
陶氏瞪了她一眼。「還敢貧嘴?快把藥喝了。」
楚明慧只好接過藥碗,捏著鼻子「咕嚕咕嚕」把藥喝了下去。
一旁的盈碧把空碗接過去後,急急遞上一粒桂花糖,楚明慧亦忙接過,一下把糖送進嘴裡去除苦味。
陶氏搖搖頭,女兒喝藥還是一如既往乾脆,亦是一如既往怕苦。她轉身吩咐盈碧等人小心伺候三小姐後,再囑咐女兒一番便起身離去了。
待母親的身影看不到後,楚明慧臉上的笑意便斂住了。
崔騰浩……
若沒有記錯,此人將在兩年後的會試中考取二甲第六十五名,隨後的殿試又往前晉了幾名。因爹爹對其極為賞識,便把庶妹楚明雅許配予他,並且幫他在吏部謀了個官職。只是沒有料到此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家中明明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卻欺騙爹爹說尚未娶親。三年後的會試,時為吏部尚書的爹爹被任命為主考官,而崔騰浩被赴考的同鄉發現其拋妻另娶,那同鄉亦是個沽名釣譽的小人,要脅崔騰浩竊取試題;崔騰浩為隱藏秘密,利用爹爹職務之便盜取了考題,事後更欲對同鄉滅口,可惜那人僥倖逃過一劫,本著魚死網破的心態告發了崔騰浩,轟轟烈烈的科舉洩題案便爆發了,而爹爹最後以失職之罪被罷官流放。
這一次,定不能讓爹爹重蹈覆轍!
楚明慧死死抓緊覆在身上的錦被,眼中一片堅決。
只是自己身為內宅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怎能阻止爹爹與崔騰浩見面?況且看剛才爹爹神情,分明已對那人極為賞識。
想到這裡,楚明慧一陣心焦。
對,只要在爹爹欲商議親事前揭穿其真面目,一向正直的爹爹定會對其不齒,想來亦不會再勞心勞力為其奔走,只要崔騰浩與自家沒有那層姻親關係,後面的事自然牽連不到爹爹身上來。楚明慧暗暗下定決心。
「聽聞三姊姊身子不適,妹妹來看看。」
門外傳來的嬌聲打斷了她的沈思。
循聲抬頭望去,見一身穿桃紅薄紗中衣,下著瑩白紗裙,腰繫鵝黃如意絲絛的姑娘款款而來,而她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神情的盈碧。
「原來是七妹妹。盈碧,上茶。」
來人正是晉安侯夫人小王氏的掌中寶──七小姐楚明婧。
接過盈碧手中茶抿了一口,楚明婧一臉嫌棄地道:「三姊姊這碧螺春是去年的吧?我那兒有今年的,待一會兒讓素梅給妳送來,反正我也不愛喝這種沒啥味道的茶。」
楚明慧笑笑。「七妹妹的東西自然是好的。」這個七妹妹雖然被大伯母寵得刁蠻了點,任性了點,但本性卻不壞,只是有時說話直了些,倒也沒有什麼壞心眼,比慕錦毅那個同樣被寵壞的黑心肝妹妹好多了。
楚明婧不以為然。「三姊姊有什麼缺的跟我說就行了,我總不會像某些上不得檯面的庶出女一樣小家子氣。」
楚明慧失笑,深知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出女」指的是大房庶出的五小姐楚明芷。楚明芷生母趙姨娘,一向頗受大伯晉安侯寵愛,連帶這個庶出的五小姐也水漲船高,晉安侯夫人自是視趙姨娘為眼中釘、肉中刺,對其所出的五小姐楚明芷也甚不待見,而楚明婧自然是同仇敵愾,時時針對楚明芷。只是在大房亦頗得寵的楚明芷也不是省油的燈,是故這兩人都看對方不順眼,時不時都要互刺幾句。
只是楚明慧卻知道,楚明芷日後的日子並不好過,得罪了面善心狠的嫡母,生母也是個目光短淺的,幾年後大伯母把她許給安郡王為繼室,母女倆只為嫁過去當郡王妃而滿懷歡喜,卻不知道安郡王是個暴虐性子,元配夫人就是被他活生生打死的,只是安郡王太夫人手段了得,把一切掩蓋得極好,故外頭並不知道內情,只道前郡王妃是病逝而已。
楚明慧並不知道,其實在她死後一年,楚明芷忍受不了安郡王的虐打,趁其喝醉時一刀捅死了他,然後一把火燒了安郡王府正院,製造了繼科舉洩題案後又一轟動的大案。
而現在的楚明芷,還只不過是待字閨中,深受父親寵愛,閒來耍耍小手段和嫡妹攀比鬥氣的小姑娘罷了。
「三姊姊,一個月後的賞花宴,妳可準備好了?」
「賞花宴?」楚明慧一頭霧水。
「賞花宴啊,大長公主府上的賞花宴,難不成妳還忘了?」楚明婧恨鐵不成鋼地道。
「哦,賞花宴啊!」楚明慧恍然大悟。
「妳真忘了?」
楚明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十歲身死,一轉眼又回到十三歲時,快七年了,哪還記得什麼賞花宴啊!
「妳,真是的!平時看妳一臉的聰明樣,怎這麼忘性呢,這麼大的事妳居然還給忘了!」
楚明慧無辜地朝她眨眨眼睛,楚明婧見狀更惱了。「算了算了,懶得理妳,到時出醜有妳受的!」
跺跺腳,楚明婧氣呼呼地走了。
楚明慧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這七妹妹還是這個說風就是雨的性子。
只是,賞花宴……記憶中自己就只參加過一次賞花宴,之後不久就訂了親事,然後及笄,再一年後嫁入慕國公府。
楚明慧揉揉太陽穴,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賞花宴……大長公主最愛大紅色,府上鮮花也多為紅色,記得賞花宴上擺放的也多是鮮豔的紅花,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紅──
一片紅色,紅色──
猛然睜大眼睛,她想起來了!
賞花宴後不久,娘親在與三嬸的爭執推擠中摔了一跤,導致小產!想來爹爹流放後,娘親的身子每況愈下與那次小產傷了本脫不了關係。
算算日子,娘親應該是這段期間懷上的。想到那未能出世的弟弟或妹妹,楚明慧一陣心痛。娘親性情柔和,又怎會輕易與人爭執,三嬸也不過嘴碎,並不是會動手動腳的粗鄙婦人,這當中到底是誰做了推手?
她輕吁一口氣,揉揉額角,努力理清思路。
現今祖父母雖健在,但已不理事,大伯繼承爵位,爹爹則憑探花出身外任數年,如今回京就任吏部侍郎,三叔憑祖蔭擔了個六品小官。大伯母表面慈和,但從她對付妾室及庶子、庶女的手段可知,並不是表裡如一之人;三嬸為人貪小便宜,酷愛說三道四,卻是個直爽之人;還有各房兄弟姊妹──
「三小姐,大小姐她們來了。」
應聲望去,只見四位年齡相差無幾的姑娘相攜而來。
姊妹幾人見過禮後,大小姐楚明婉坐在床邊的青瓷雕花鼓墩上,有些許責備地道:「怎如此不小心,這大熱天的還受了涼,可是丫鬟、婆子們不盡心?」
「大姊姊快別說了,剛剛娘親才說過妹妹。」楚明慧有點羞愧地回道。
剛行過及笄禮不久的楚明婉早已和衛郡王世子訂下親事,只待年後便出嫁,現今只一心一意留在房內繡嫁妝,聽聞二房三妹妹受了涼,故約了幾位妹妹一起前來探望。
「看妳平日裡一副嫻靜的樣子,沒想到睡著了倒是個不老實的!」楚明婉伸出纖指輕點了點楚明慧的額頭。
楚明慧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這私下樣子與平日樣子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一旁的二小姐楚明涵開口道,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指楚明慧表裡不一。
楚明慧掃了她一眼,才微笑道:「想來二姊姊深諳此道。」
楚明涵臉色一沈,正欲開口諷刺幾句,眼角卻掃到楚明婉探究的目光,心中一凜,立馬收斂敵意溫順地垂下頭。
楚明慧見狀心下冷笑,若說大房裡最鬧的是五妹妹楚明芷與七妹妹楚明婧,而最為陰險的就是這位二姊姊楚明涵了。想必五妹妹敢與身為嫡女的七妹妹鬥嘴,除了自身頗受大伯父寵愛,底氣足外,還與這位二姊姊的從中挑撥不無關係。
前世楚明涵嫁給慕淑穎夫君的遠房表親──原雍州巡撫林大人之子,可沒少慫恿慕淑穎找自己的麻煩。
楚明慧就不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了這位二姊姊,讓她處處針對,之後還要勾結外人對自己下毒手?
「世子爺,已經打探清楚了,大長公主的賞花宴的確向晉安侯府發了帖子。」
「嗯,知道了,你退下吧!」慕國公世子慕錦毅面無表情地吩咐道。
待屬下躬身一禮,知趣退了出去後,慕錦毅難掩心中激動。「明慧……」
憶及前生往事,慕錦毅心中一片痛楚,若自己再強大一點,又怎會受人所逼,又怎會讓妻子對自己心灰意冷?若自己不逃避現實,又怎會令妻子孤身陷入後宅爭鬥,最終淒慘死在後宅黑幕當中?
想起初成婚時的甜蜜恩愛,琴瑟和鳴,慕錦毅心中更如刀割一般,那樣如花般美好的女子,最終卻間接折在自己手裡。
自發覺重生以後,慕錦毅心心念念的便是將楚明慧納入懷裡,再不讓她受一絲的不公與委屈。前生兩人初見是在半年後,至今慕錦毅還記得那日慈恩寺後山那片桃花林,女子一身鵝黃紗裙,手執一枝桃花,抿嘴含笑盈盈立於樹下,一陣微風吹過,衣帶飄飄,彷彿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
第二次見面則是他追趕逃犯時,犯人誤闖位於京郊楚二夫人的陪嫁莊園,並抓住楚明慧作為人質。十四、五歲的少女被犯人以刀架在脖子上仍臨危不懼,巧施妙計,協助自己一舉拿下犯人,事後更是鎮定自若地安排人手抹去一切痕跡。就在那一刻,慕錦毅知道自己對這位女子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後來得知這女子正是祖母為自己訂下的未來妻子,晉安侯府三小姐楚明慧,慕錦毅不止一次感謝上蒼對自己的厚愛。
而這一世,他實在無法等到半年後的慈恩寺初見,趁著這次大長公主府上的賞花宴,他早早安排好一切,就只等心儀女子的到來。
明慧,這一生,我定再不許人傷妳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