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窩囊的宋家男人們
李氏見冬寶出來了,卻沒看到大毛,便壓低聲音問道:「大毛呢?」
二毛也從碗裡抬起了頭,看著冬寶,問道:「我哥呢?」
這會兒上,秋霞嬸子端著一筐炸好的油條過來了,冬寶拿出來兩根熱呼呼的油條給了二毛,說道:「你先回家去吧,你哥待會兒回去。」
二毛接過了油條,滿臉都是滿足。大哥不在,他一人就能吃兩根油條了。
李氏看著二毛漸漸走遠的背影,搖頭說道:「這孩子眼裡就只有吃的。」
「缺心眼也比三隻手強。」冬寶說道。二毛雖然笨了點,但膽子小,錢放在他跟前他都不敢拿。
李氏問道:「大毛呢?」
「鎖西屋裡頭了,餓他幾天再說。」冬寶直截了當地說道。「這回妳別管,總這麼慣他下去,把他的膽子慣得越來越肥了。」
「話是這麼說……就幾個錢,等會兒放他走吧?」李氏直嘆氣。她也知道這麼縱容著大毛不好,可大毛是她前夫的姪子,稍微有個啥事,鄉間就能把話傳成各種難聽的說法。
「這哪是幾個錢的事?」冬寶皺起了眉頭。「不說旁人了,就說單強的鋪子,偷得多了吊房梁上抽頓鞭子送官,偷得少的也要挨頓拳腳,咱都親眼見過的。他要是想買零嘴啥的,來我面前喊聲姊,要幾個零花錢,我能不給?非得偷,就是沒把咱們放眼裡,跟我奶一樣,覺得咱們的錢就該給他們,他們多拿點就多占點便宜。」
上梁不正下梁歪!冬寶在心裡頭又偷偷加了一句。
幫工的人也紛紛勸著李氏。「沒見過白吃白喝還這麼理直氣壯的,好像老闆娘妳欠他們的似的,連聲大娘都不喊。」
「妳別怕咱鄉親們會說啥,大家都是明白人。」
這會兒上,嚴大人進了鋪子,鋪子裡認得嚴大人的人紛紛起身拱手打招呼。
嚴大人微笑著一一回了禮,這才轉頭問李氏道:「怎麼了?有啥事?」
李氏便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嚴大人看了眼冬寶,點頭道:「做得好。要不,把他交給山根他們?那幾個小子最會治這些不走正道的半大孩子了。」他倒不是因為大毛是李氏前夫的姪子而討厭大毛,只是不能容忍大毛的偷竊行為。
「那哪成啊!」李氏急了。「把人弄出個好歹來,不好看。」因為二毛有點笨,宋老二夫妻倆把大毛當眼珠子一樣疼,萬一要是把大毛給嚇壞了,宋老二夫妻不定會幹出啥事來。
冬寶笑著拍了拍李氏的手。「不用山根哥出手,餓他幾天就知道怕了。」
大毛被關在西屋,一上午的時間嘴巴就沒歇著,除了問候冬寶的身體及祖宗外,動不動就揚言「等老子出去砍死妳們」之類的「豪言壯語」。
張秀玉在廚房裡聽得一臉菜色,跟秋霞嬸子抱怨。「嬸子妳聽聽,這話是人說出來的嗎?偷了錢不認錯,還覺得是咱們虧待了他。就該把他送到梁子哥那兒去,好好教訓一頓!哪像現在,關在屋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還有勁兒罵人。」
秋霞嬸子嘆口氣,小聲說道:「有啥辦法?妳小姨臉皮薄……」她清楚李氏心裡顧忌什麼,把前夫的姪子送官是一了百了的,可在莊戶人家看來,李氏這麼做就相當於攀上高枝後翻臉不認人了,何況大毛只是個孩子。
宋二嬸瞧見只有二毛回來了,並不奇怪,大毛、二毛每回去鎮上都會吃得很飽,回村裡後會各自玩到下午才回家。宋家人都心知肚明,黃氏也從來不阻止大毛、二毛去鎮上吃,甚至持一種鼓勵的態度,因為兩個孫子可以吃得好不說,還能給家裡省兩頓飯。但要是宋二嬸或者宋二叔嘴饞了想去鎮上,黃氏就不願意了,她覺得大人去吃就是向李氏示弱,是在討好李氏。
宋二嬸嫌惡地看了眼二毛黑得發亮的袖子還有沾著鼻涕的胸口。「招娣!二毛的衣裳髒成這樣妳都不管!」宋二嬸不滿地瞪了宋招娣一眼。「把二毛的衣裳趕緊洗了,等會兒大毛回來了也得洗!」
宋招娣耷拉著臉,給二毛脫衣裳,因為不情不願,動作就有些粗魯。
「妳這死妮子!」宋二嬸喝斥道,一巴掌拍到了宋招娣的肩頭。
天氣熱穿的衣裳薄,這一巴掌下去打得就比較痛了。
宋招娣「哎喲」地叫了一聲,捂住了肩膀,氣憤地看了眼宋二嬸。「妳打我幹啥?我又沒說不洗!」
「妳還敢強嘴!」宋二嬸氣道:「我養妳這麼多年,使喚妳給二毛洗件衣裳都不行?瞧妳這懶樣,到時候妳婆子、男人嫌棄妳,可別回老娘家裡來。」
宋招娣抹著眼淚,等二毛又跑出去玩了,才顫抖著小聲說道:「娘,我不想嫁那個王小寶。」
宋二嬸一時間沒聽清楚,問道:「妳剛說什麼?」
宋招娣顫抖著把話又說了一遍。
宋二嬸的眼睛瞬間瞪得比銅鈴都大。
「妳瘋了是吧!」宋二嬸恨不得把宋招娣痛打一頓,然而她知道這事不能張揚,因此小聲地罵道:「王小寶有啥不好的?人家家裡多少畝地妳知道不?比林實都強!再敢胡說八道,我叫妳爹收拾妳!」
宋招娣哭了起來。「他那麼大的人了還流口水,咱莊上的閨女都笑我……我寧願嫁個家裡窮的!」
「她們那是羨慕妳,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本事讓她們也找個恁有錢的婆家!」要是王小寶沒這個毛病,家裡有錢又長得俊,人家也看不上她閨女啊!
宋招娣反駁道:「她們才不羨慕我……她們羨慕冬寶,都說林實好,這一、兩年家裡也過起來了,要是再能考個秀才……」
「妳咋還掛念著那臭小子?」宋二嬸勃然大怒。「就是他跪在我跟前求我,我也不會把妳嫁到他們家去!妳嫌王小寶不好,那妳收人家送妳的銀鐲子時咋不嫌人家不好?見天炫耀的時候咋不嫌人家不好?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宋招娣被罵得滿臉羞紅,嗚嗚地哭著,趕忙把手腕上的銀鐲子藏到了袖子裡頭。
傍晚的時候,二毛才拖著鼻涕從外頭回來了。
宋二嬸隨口問了句。「你哥呢?」
二毛慢吞吞地搖搖頭。「不知道,我自己從鎮上回來的。」
宋二嬸急忙問道:「你們不是一起從鎮上回來的?」
「我先走的,我哥後走的。」二毛說道。「冬寶還給了我兩根油條。」
大毛從來沒有喊過冬寶「姊姊」,都是直呼其名,二毛也有樣學樣。
宋二叔沈著臉問道:「你瞧見你哥從你大娘店裡走了?」
二毛迷茫地搖了搖頭。
「大毛這是去哪兒了啊?」宋二嬸立即哭道,心肝肺都要揪到一起了。
在村裡玩不要緊,肯定不會出什麼事,可鎮上人生地不熟的,聽說還有拐子……
「人在她那裡沒的……」宋二叔表情猙獰。「咱明兒一早就去找她,讓她賠錢!」
宋二嬸猶豫地說道:「人家現在都是官太太了。」
「怕什麼?凡事有我頂著!」宋二叔大手一揮,頗有大男人頂天立地,只為妻兒出頭的風姿。
其實宋二叔不相信大毛會出什麼事,肯定是跑到哪裡玩瘋了。
等到掌燈時分,黃氏也坐不住了,到西廂房門口問道:「老二媳婦,大毛還沒回家啊?」
「沒。」宋二嬸底氣十足地跟黃氏說道:「娘,我們明天去找李紅珍要人!」
黃氏被噎住了,她以為大毛是去哪裡玩野了。「妳找她要啥人?」
宋二嬸理直氣壯地說道:「人是從她那裡不見的,不問她要,問誰要?孩子擱她那兒吃個飯就不見了,就沒她啥事?娘妳別管了,大毛他爹都說了,這事有他作主。」
還沒等黃氏說什麼,大門口的柴門就被人推開了,大榮點了個火把站在宋家大門口。
「宋老二!」大榮喊道。
黃氏和宋二嬸心裡同時咯噔了一下。
宋二嬸連忙應道:「啥事啊?」
大榮不太願意跟宋二嬸說話,然而等了半天,宋二叔都不出來,大榮沒辦法,便對黃氏和宋二嬸說道:「今兒上午大毛在冬寶她們的鋪子裡偷客人的錢,叫人逮了個正著──」
「你放屁!我兒子怎麼會偷錢?」宋二嬸破口大罵了起來。自己兒子手腳不乾淨她是知道的,有幾次兒子從鎮上回來時就在老成的鋪子裡買零嘴吃,她知道這錢的來路肯定有問題,還沾沾自喜過,誇大毛有出息、有本事。
大榮也火了。「閉上妳那臭嘴!妳兒子手腳不乾淨,大家伙兒誰不知道?今兒他偷錢是叫人當場抓到的,妳再罵一句試試!」
宋二嬸當然不敢再罵了,然而宋二叔在房裡當縮頭烏龜,宋二嬸只能求助於黃氏了。她小聲地說道:「娘,咱不能叫他們誣賴大毛啊!」
這時,宋老頭從堂屋出來了。按說這事應該宋榆出面的,可宋榆不出來,他再不出來哪行?
「大榮,這大半夜的啥事啊?」宋老頭明知故問,其實他剛剛已經聽清楚了。
大榮對宋老頭的態度還算客氣。「今兒大毛在冬寶她們鋪子裡偷了客人的錢,事鬧得挺大的,冬寶姑娘作主,把大毛留鎮上了,說什麼時候大毛改了偷錢的毛病,什麼時候大毛就能回家。」
黃氏一聽就發起了火。「她說我孫子偷錢了,我孫子就偷錢了?你們一個個看她有錢了,就爭著去舔她的臭腳──」
「別說了!」宋老頭看大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喝住了黃氏。「大榮啊,這事肯定是誤會,咱莊戶人家的孩子都老實,不會幹這事的。」
「你家大毛啥樣誰不知道啊?」大榮哼了一聲。「偷雞摸狗啥事不幹?就是他在冬寶她們鋪子裡偷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前幾次大家都忍了,這回抓了個當場,不教訓教訓,將來可是要走歪路的。」
大榮也是好意,只是黃氏可不能忍。
「你兒子才走歪路!將來你閨女──」黃氏被宋老頭捂住了嘴,不讓她再說。
大榮的拳頭都提起來了,見宋老頭識趣,才哼了一聲走了。出門的時候,他看到林福幾個人站在不遠處,笑嘻嘻地等著他。
「你們這群不講義氣的,你們不想去,就讓我去!」大榮笑著捶了下大偉的肩膀。
林福笑道:「能者多勞嘛!」大家都討厭宋家人,誰也不想去。
「宋老二明兒肯定得去鎮上,咱明天早上要不要去幫幫冬寶她們母女?有咱哥兒幾個在那兒站著,他就得嚇得尿褲子。」栓子爹笑道。
林福搖頭笑道:「用不著咱們,有嚴大人呢!」李氏和冬寶再也不是沒人護著的孤兒寡母了。
眾人心領神會地笑了,乘著夜色往各自家裡走。
「大毛那小子,是該好好收拾了!」
「平時老愛偷雞摸狗,咱村裡沒人不煩他的,將來也是下大獄的料。」
黃氏和宋老頭站在門口,聽著外頭幾個漢子經過他們門口時說的話,臉上青青白白,分外精彩。
宋二嬸進了西廂房,就見宋二叔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頭裝睡。
「你給我起來!」宋二嬸氣急,一把掀開了宋二叔的被子。
宋二叔一副剛被宋二嬸吵醒的樣子,睜著惺忪的睡眼問道:「咋啦?妳掀我被子幹啥?」
「你裝個屁!」剛黃氏過來問大毛的時候,宋二叔還沒睡哩,這麼一轉身的工夫,他就能躺床上睡著了?宋二嬸氣得嘴唇都哆嗦了。她怎麼就那麼倒楣,嫁了這麼一個軟蛋!
宋二叔耷拉著眼皮說道:「我真睡死過去了,我要是知道大榮過來了,我咋也不能睡啊……」
「少放閒屁!」宋二嬸罵道。「你說咋辦吧,大毛還在冬寶那死妮子手裡!」
宋二叔急忙坐了起來。「還能咋辦?去要人啊!」
「咋要?」宋二嬸哭了起來。「人家嚴大人動動手指就能捏死咱……」
宋二叔指天發誓。「為了妳和孩子,我不怕他!他敢攔著不放大毛,我就敢找他拚命!要是大毛受了罪,我就叫她賠錢!」
宋老二夫婦嘴裡正在「受苦受難」的大毛,現如今躺在西屋的光板床上,嘴巴乾得要冒煙了。他從上午一直罵到下午,其間一口水都沒喝過,他口渴的時候踹著門要水喝,也沒人搭理他。
冬寶原本打算晚飯的時候給大毛一碗水的,後來看他罵得挺帶勁的,乾脆連這碗水也省了。
張秀玉端了小半碗水走到了西屋的窗臺前,碗裡還插了根麥秸稈,敲了敲西屋的窗戶,淡淡地說道:「喝水了。」
大毛立刻跑到了窗臺前,隔著窗櫺從麥秸稈裡吸水,第一口水下去,他乾涸的嗓子立刻得到了潤澤,冰涼的水滑過乾渴喉嚨的感覺太好了。
然而,沒等他再吸第二口,張秀玉就毫不留情地端著水碗走了。
「臭妮子,我還沒喝完!」大毛急了,叫道。
張秀玉回頭,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把碗裡剩下的水潑到了地上,頭也不回地關上了西屋的門。
第二天一早,宋老二夫婦從西廂房裡出來時,瞧見黃氏、宋老頭還有宋柏站在堂屋的屋簷下看著他們。
「爹,你們跟我們一起去?」宋榆驚喜地問道。要是宋老頭肯出面,那他們就不用直接面對嚴大人這麼恐怖的存在了。
宋老頭搖頭道:「我跟你娘就不去了,你們去把大毛領回來就行了。」
宋二嬸看著宋柏,眼神一亮,叫道:「他三叔,你跟我們一起去吧!你識文斷字的,比我們這些泥腿子能說會道。」
宋柏沒料到宋二嬸還想拉上他,當即就慌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不行,你們去就行了。」他去不是找抽嗎?
宋二嬸憤怒失望之下,張嘴就罵:「見天白吃白喝,養條狗還知道給家裡看門,廢物!」
宋柏也惱了,大罵道:「妳兒子幹這麼丟人的事,我才沒臉去!偷錢是啥光彩事啊?指不定就是你們兩個教他這麼幹的!」
宋二嬸氣壞了,剛要展開架勢罵人,黃氏就開口了。
「還不趕緊去鎮上接大毛,磨嘰個啥!」
其實得知大毛被冬寶留在鋪子裡後,宋家人心裡都是一鬆,心照不宣地覺得這事沒啥。李氏當了宋家十幾年的媳婦,不但不能把大毛咋樣,還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不然,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
宋榆夫婦到鎮上的時候,就看到嚴大人帶著幾個衙役進了鋪子,其中一個衙役側頭往他這裡看了過來,目光凶神惡煞似的,宋老二立刻就慫了。
最後還是春雷媳婦看到了宋老二夫婦,拉了拉李氏的袖子,示意她看了過去。
「你們來了啊……」李氏打了聲招呼,有些不自在,這還是她改嫁後頭一回碰到老宋家的人。
昨天晚上,冬寶跟她說了許久的話,讓李氏絕不能心軟,不能如了宋二叔的意。
宋二叔尷尬地笑了笑。「嫂子,我跟大毛他娘過來領大毛回家。」
李氏嘆了口氣,對宋二叔正色說道:「今兒不能讓你們把大毛領走。」
「李紅珍妳啥意思啊?」宋二嬸急了,尖利的嗓門也大了起來。
宋二叔急忙瞪了她一眼,小聲罵道:「插啥嘴!」又回頭對李氏賠笑道:「這不好吧?妳現在有錢有權的,非得跟大毛一個孩子過不去,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李氏心裡就有些不痛快了。大毛犯了錯,而且這個錯很嚴重,要是別人家的孩子犯了錯,父母來的頭一件事就是賠禮道歉,再不濟也得問清楚到底咋回事吧?可宋老二開口就要領大毛回家,還用名聲什麼的來威脅她。
「我不是生氣他偷那點錢。」李氏嘆了口氣。「孩子都恁大了,再不好好教教,長大了偷得厲害了咋辦?他要是犯到人家那裡,可不像我這麼好說話,見官都是輕的,就是剁手也沒人說啥。你們是大毛的親爹娘,得知道啥樣對他才是好的。」李氏說得十分苦口婆心。
她是真心為大毛好,在家裡無法無天也就罷了,出來後再犯錯,誰理會老宋家的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