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面鞭炮聲連連,賴雲煙覺得她的額頭很疼,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撞到的部位,發現一片光滑,正暗吁了一口氣時,突然怔往了。
她頭上戴的是什麼?怎地這般重?她伸手去摸,竟摸到了鳳冠!
這時,門外有了動靜,有婆子的聲音在歡叫道──
「新郎官來了!新郎官進洞房了──」
這聲音,賴雲煙無端地覺得甚是熟悉。
「哎呀,新郎官、新娘子百年好合,多子多孫,吉祥如意!」
喜婆還在那兒叫,那詞賴雲煙覺得她上輩子好像聽過一次,就她跟魏瑾泓成親的那次。
賴雲煙突然心生不祥之感。
「出去吧。」
這時,魏瑾泓一出聲,賴雲煙頓時覺得她那一摔,可能摔昏了頭,尚在惡夢裡,才會夢到了他們過去成親的那一天。
真是晦氣,魏瑾泓還沒死幾天,就到她夢裡折磨她來了。
就算如此,賴雲煙也沒打算讓他好過,就等魏瑾泓一見到她、一開口,她就嬌滴滴地叫聲「夫君」,撕下他那張欺騙世人的君子臉。
他跟她的仇,只是大略算一下,都有那十里地長,比她的嫁妝還要長上那麼一半。
他背叛她,她背後也沒少幫著她哥陷害他。賴雲煙曾想過,如若他們見面時,沒有外人在場,絕對是相互都恨不得啃了對方的骨、喝了對方的血。
當然,那不是因愛而起,後來也不是因為恨了,而是因為仇實在結得太多、太深了。
他們之間仇深似海,以至於賴雲煙聽到他的死訊,知道自己終於不用再面對一個可怕的對手時,真真是仰天大笑了三聲。管他魏瑾泓最後的死是因病,而不是被他們兄妹或其他人害死的,他總歸是死了;她以後都不用再躲著這老魔星,連京城都不敢去了,真是樂不可支的大事。
只是,樂極生悲,在她正要去吩咐下人找人來吹竹弄笙慶賀一番時,因她只顧著仰天大笑,踏錯了階梯,身子猛然往前一倒,就陷入了這可怕的夢裡。
說來,他們成親的頭幾年,還真是過了幾年蜜裡調油的好日子,賴雲煙在心裡假模假樣地感嘆著。這時,眼前一亮,有人掀開了她頭上的喜帕。
賴雲煙立馬揚起了她練過無數次才練成的完美笑容,抬起眼,去看那冤家,順便她還磨了下牙。
只是,對上魏瑾泓那雙冷靜至極的眼,賴雲煙的笑有些掛不住了,那聲想好要拿來氣人的「夫君」更是叫不出口。
太熟了。這雙眼,就跟前一個月,魏瑾泓突然跑到她的山莊裡看她時的那雙眼一模一樣。
一雙五十歲的眼睛,卻掛在了只有十八歲的魏瑾泓的臉上,太可怕了,她沒法對著有這雙眼睛的人叫夫君,哪怕是帶著戲謔諷刺。
賴雲煙心中再生不祥之感,她死死地盯住魏瑾泓,臉上的笑越來越冷,越來越小……
直到門響,有丫鬟在外面說「大公子、大少夫人還有何吩咐?」就跟那夜一模一樣。
「無事,退下。」魏瑾泓說了與那夜一樣的話,眼睛卻是沒有離開賴雲煙的臉,臉上也沒有當年看著賴雲煙時的笑。
他在審視著她。
賴雲煙瞇了瞇眼,雙手放在袖中,不動聲色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
她不死心,又掐了自己一把。
還是疼。
「賴雲煙。」魏瑾泓淡淡地開了口。
那口氣、那腔調,就跟一個月前他叫她時一樣!賴雲煙記憶猶新,是因為那是近二十年後,她與魏瑾泓的再次見面,聽魏瑾泓時隔多年後再次叫她。
她本來還想他們一生都會老死不相往來,沒料到魏瑾泓竟突然拖著病體來看她。
說來,當時若不是邊上還有她的兄長,她也是肯定不出去見人的,她是有些怕這個人的。
現在想來都後悔,如果不見,就不會有這活生生的惡夢發生了吧?
「魏大人。」賴雲煙看著他,謹慎地叫了他一聲。
「有禮。」魏瑾泓朝她拱了拱手,坐在了喜床對面的凳子上,正對著坐在喜床上的賴雲煙。
賴雲煙看他一眼,眼睛掃過屋內的擺飾,見真跟當年一模一樣後,她輕皺了下眉,忍不住又掐了自己一把。
還是疼。
難不成,在上世的穿越之後,這世她竟重生了?還附帶一個重生的魏瑾泓?賴雲煙真希望這是惡夢。她轉過臉,看著魏瑾泓那張少年臉,跟他對視兩眼,見他眼帶評估地看著她,賴雲煙站了起來,走到了妝檯前,看著鏡裡自己那張熟悉的少女臉。
這年他十八,她十六。青梅竹馬,姻緣天定的兩人。只是,後來變成了仇人。
賴雲煙把頭上的鳳冠拿下,把簪子取下,解下頭髮,走到洗臉架前,拿起放置在一邊的鐵壺倒了熱水,拿帕淨了滿臉的胭脂後,這才轉過身,對魏瑾泓客氣地道:「魏大人,是您去抓雞,還是我去抓雞?」賴雲煙在賭,這惡夢一半真,一半假。
無論如何,她從來不是不打沒準備的仗的人,管它真假,先做好準備再說。
如若劇情繼續上演,明天還要見公婆、見魏家的那一大票親戚,那貞帕這關就得過,而這洞房,想來他們是過不下去的。
賴雲煙覺得以他們過去的仇怨來說,別說脫光了裸裎相見,現下沒有拔刀相見,都因託他們兩人同是冷靜、做作又陰險之人的福。
魏瑾泓一路看著賴雲煙的舉動,聽到她的話,他笑了笑。
賴雲煙看著他溫文爾雅的笑,對他久不見的君子樣還真是有些懷念。
她不由得也笑了,跟魏瑾泓笑著道:「大人還是跟當年那般玉樹臨風,真乃謙謙君子。」
「妳還是如當年那般會說話。」魏瑾泓站了起來,拱手溫和笑道:「這雞還是瑾泓去取吧。」
「有勞。」賴雲煙朝他福禮,溫婉笑道。
魏瑾泓也微笑頷首,出門而去。
他一起身,賴雲煙站在原地半會,直到聽不到什麼聲音了,她才轉過身,走到了鏡子邊,看著鏡中那張年輕的臉。
又要來一次嗎?這次,要如何去活?
門邊這時響起了魏瑾泓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聽著這熟悉卻又恍如隔世的腳步聲,賴雲煙笑了笑,回過了身。
罷了,看著辦吧!她現還在魏家的屋簷下,她的對手是時時刻刻都好像成竹在胸的魏瑾泓,儘管她知道他的弱點,但她也得伺機而動。
她從不輕視他,這也是她能幫兄長真的陷害到魏瑾泓的重要原因。
她最恨他的時候,都能對著他笑,何況是多年後愛全無,恨也隨著時光散去後,他們之間就光剩仇的現在;只要魏瑾泓不先攻擊,他們之間要禮貌以待是不成問題的。
雖然,他們更擅長的是在背地裡捅對方刀子。
「歇息吧。」不一會兒,魏瑾泓拿了血帕回來,把帕子擱到桌上,溫和地說了一句。
「我歇榻上。」賴雲煙朝他一福禮,回身去櫃中翻出了一床被子來。
那喜床,還是留給魏大人睡的好。
魏瑾泓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等她在榻上鋪好被子,隨口問了一句。「要枕頭嗎?」
「櫃中有。」賴雲煙朝他一笑,又去翻了自家帶來的櫃子。
她是賴家唯一的嫡女,陪嫁的都是好東西,不比魏家的差。
軟榻、軟枕、軟被準備就緒後,賴雲煙脫了身上的嫁衣,鑽進了被中,閉著眼對魏瑾泓道:「煩勞魏大人滅一下燭火了。」說著就轉過了身,面對著榻背。
魏瑾泓坐著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後,轉過身脫了袍子掛到屏風上,沒有叫貼身小廝進來,自行去了洗臉架前洗漱。
喜燭還在燒著紅光,桌上的吃食未動,魏瑾泓用冷下的水洗漱好後,看著桌上鋪著紅紙的喜慶瓜果點心,回頭問了一句。「可要吃點吃食?」
「多謝您,不用了。」
不遠處,傳來了她客氣的聲音。
魏瑾泓笑了笑,回身走到了床邊,躺在了滿是花生、紅棗的床上。他們曾做了十幾年的夫妻,沒休她之前,他們過的也曾是這種日子──不同床,也不異夢,他們太清楚對方是什麼人了。
他曾經以為賴雲煙多少還戀著點他,但是時隔二十年再見到她,她謹慎看著他的眼光讓他明白,她真的只把他當敵人了,不是曾經的青梅竹馬,也不是曾經的生死夫妻,她僅單純地把他當她賴家的對手。
她還有點怕他。
就像剛才她看著他的眼神一樣,她怕他。
她怕他,他又何嘗不是?在她拆了他那麼多臺後,他雖未敗,但也確實讓賴家討了不少好處去。回想那麼多年的回頭路,魏瑾泓不禁嘲諷地笑了起來。最後,是他心軟了,可惜的是,只不過最後看她一眼,卻被當賊一樣的防,他走後,她都要派探子到他身邊探明白他的意圖。他死的那天,她怕是樂得找了人吹竹弄笙了三天吧?
這夜不到卯時,淺眠的賴雲煙就醒了,任誰跟對頭同處一室,怕是都睡不好了。她醒來時還想,要是這真是夢一場才好,但一起來,摸摸身下的榻,再聞了聞這屋子裡還未消弭而去的喜燭味道,她不由得在心中輕嘆了一口氣。真是惡夢啊,人要是命衰,真是喝口涼水都矼牙,大白天走路都會遇到鬼。賴雲煙搖搖頭,摸黑下了地,穿上鞋,想了想,還是去了燭火邊取火摺子,點燃燭燈後,她轉身,對身後床上看著她的英俊少年歉意地一笑。
「睡不著了,您多擔待點。」說來,她這也是廢話,她就不信跟她共處一室,魏瑾泓就能睡得著。
點燃燭火,賴雲煙拿著燭檯到了鏡邊,伸出手扳算時辰,算來還要半個時辰,她的丫鬟們才會端水敲門。沒事做,那就先清點一下見面禮了。上世她給魏二嬸的禮太薄了,真是對不住那個對她還算溫和的夫人了。
想罷,賴雲煙拿著燭檯去翻禮箱,全拿了出來後,她毫不猶豫地把給魏姑媽的那對鐲子放到了魏二嬸的禮那邊。
這時見魏瑾泓下床自行穿衣,賴雲煙瞥了一眼,忍了忍,又磨了磨牙,還是忍不住笑著說道:「魏大人真是了不得,現下都自個兒會穿衣了。」以前他可是缺不了丫鬟、侍妾伺候的。
當年她傻的時候,也是幫著這位公子哥兒穿過幾年的,沒想到,多年未見,命苦地又再次狹路相逢,魏大人都會自己穿衣了!賴雲煙有種看著三歲的寶寶突然長大成人了的感慨。
賴雲煙含諷帶刺的話並未讓魏瑾泓臉色生變,他穿好衣靴後,走到她的對面坐下,看著她桌上的一堆東西,伸手拿過一雙鞋墊,淡淡地道:「這是給娘的?」
「嗯。」給魏母的東西未變。
「妳恨她嗎?」
「何恨之有?」賴雲煙淡笑。「您知我的,我這人心腸算不上太好,但她對我也曾好過,我不會恨她。說來,她還是個好母親,也算得上是個好婆婆了。」雖然,她這婆婆後來還挺嫌棄她的。
「嗯。」魏瑾泓點了點頭。想來也是,有些事她自來想得開。「妳怎知是我?」魏瑾泓又開口淡淡問道。
「您又怎知是我?」賴雲煙反問。
「呵。」魏瑾泓輕笑了起來。
賴雲煙也笑。
這時他們誰都不用多說,也都明白,這世上最瞭解他們的人,此時正坐在他們的對面。
十來年的青梅竹馬,十來年的夫妻,他們誰能不明白誰?哪怕先前不明白的,後來為敵的時間裡,也是明白了。只一個眼神,他們大概都會明白對方的意圖。
「您說,您是怎地打算的?」賴雲煙還是先開了口。老實說,現在這場面,她是輸了半截的,畢竟這是魏家的地方,如果魏瑾泓出招,她只有挨打的分,所以乾脆捅破窗戶紙,就算不能問個明白,也好探探魏瑾泓的口風。
「妳想著我是怎地打算的?」魏瑾泓拿過一只白玉鐲端看。
「我要是您,等會兒敬完茶後,自行先去書院,再抱抱您的美侍、嬌丫頭們,美得不知今日是何時才是好。」賴雲煙笑道。
到時,這魏府裡的丫鬟們就可以又個個都發夢了。魏母只要他把她娶到了手就好,才不會管兒子的風流韻事,而她這大少夫人的面子,到時就會全被掃到地上去嘍!
「嗯……」魏瑾泓聞言沈吟了一下後,抬眼看她道:「如此,回門那天妳就可找震嚴兄哭訴,震嚴兄再訓我一回,然後妳假裝傷心,歇在娘家,一歇就是歇到我休了妳為止?」
賴雲煙聞言格格亂笑,甩帕道:「瞧您說的!妾哪會這等自掘墳墓?」
聽她對他說了半輩子虛虛假假的話,魏瑾泓後來也弄不清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就乾脆把聽著懷疑的話都當成了假話,所以聽罷這明顯假得讓他心中扎刺的假話後,他轉過眼,對上手中的白玉鐲,道:「這一對妳要給二嬸?」
「嗯。」賴雲煙拿帕拭了拭嘴,言笑晏晏。「不瞞您說,走過那麼一遭,我現下可歡喜二嬸了。」
「太貴重了。」魏瑾泓淡道。
「這是哪兒的話?」賴雲煙拿帕掩嘴,掩下了嘴邊的哈欠,懶懶地道:「送給姑媽都不嫌貴重的東西,送給二嬸哪就貴重了?」說罷,她冷下嘴邊的笑,朝魏瑾泓道:「不瞞您說,如若不是要那面子情,我都不想把我親手繡的帕子給她呢!」
魏姑媽那個人,賴雲煙現在想想都覺得糟心,她就沒見過愛好是往姪子床上塞女人的姑媽,跟個鴇母一樣;就連當年她受傷臥病在床時,也沒少受魏姑媽的刺激。儘管魏瑾泓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但他那削尖了腦袋給他送女人的姑媽也確實太愛打她的臉了,打了一次又一次。
「不說她了。」賴雲煙搖搖頭道:「一說起她,再看看您,我怕我早膳都得省下。」這姑姪倆一聯手,她就噁心得吃不下東西。
賴雲煙太直言不諱了,魏瑾泓半晌都無言。
他不說話,賴雲煙也不再開口了,反正她想試探的,剛也試探出來了。
魏瑾泓可能暫時還沒想跟她掰。
想來,他是要等著她出錯,狠狠抽賴家一耳光後,才會把她踢出魏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