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路再行準備到上了船,浩浩蕩蕩的上百條船一入寬達數百丈的江河,甚是壯觀。
因一行的官吏兵士皆為北人,多數不諳水性,更從不曾坐過船,遂暈船之人數頗多。
這天傍晚,五彩雲霞密布江上,不僅讓船隻猶在仙境,連船上之人都平添了幾許仙氣,連趴在船頭對著江水的嘔吐之姿都不顯狼狽了。賴雲煙站在船頭欣賞了一會兒眾生嘔吐百相,往前方太子的船隻還多瞄了幾眼──聽說太子已經吐到膽汁都出來了。太子遭罪,說是太醫的暈船藥方吃了也不管用,賴雲煙這個不常給他請安的人這時也不好去獻殷勤,連看看人受罪的模樣也不成。
更為可惜的是,一會兒魏大人還要去給太子獻上從她這裡得到的暈船藥的藥方。賴雲煙本想瞞了,但無奈羅將軍也中招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羅將軍說是一天都沒吃下過一粒米,為了不忘恩負義,賴雲煙只得把手頭準備好的藥方送出去。只是岑南王軍那邊要送,但最先送的該是太子,萬事都不能越過這東宮太子去,只能讓太子先沾沾羅將軍的光了。
「我去了?」近夜行船速度減緩,魏瑾泓便會在此時去與太子請安,只是得了賴雲煙的方子,他良心有所不安,在還沒走之前便走到船頭與賴雲煙說話。
「唉,去吧。」賴雲煙拍拍胸口,調笑道:「去吧去吧,早送我早安心。」
若是太子暈船能暈死,她早中晚都給江神爺上香,絕對把江神爺看得比佛祖都重,可惜暈船這症久了也會習慣,太子又是個有良醫奇藥救的矜貴命,要死也是死在陰謀動亂中,不可能死在區區的暈船上,賴雲煙再迫不及待,也只能按捺住了這不想見人好的心。
她這性子,魏瑾泓再了然不過,見她在僕從中都敢調笑,也不敢再招她說話,點了下頭就令船工靠近太子的船。
魏家的小左魏瑾澂本是跟在族兄身邊辦事,這時見族兄要上太子船,臉色頓時一白。
賴雲煙瞅見,拿帕掩了掩嘴,還不忘假裝虛弱地咳嗽兩聲裝病,沒等兩船的跳板搭上,魏瑾泓還沒上太子的船前,就對魏瑾澂道:「小左,下去游兩圈就可回來與嫂嫂一道用膳了。」
「嫂嫂……」魏瑾澂作揖,正要尋思詞語推託一會兒,就被他親哥一腳踹到了空中,他只得在空中轉了個圈,一頭猛扎進了水中;他還沒進水,魏家這邊就有諳水性的兩名下人進了水中,等著帶他習水。上船兩日,第一日被嫂嫂盯著下水,第二日被兄長踢了一屁股,這皆是長者,魏瑾澂敢怒不敢言,只得在水中撲騰著游水,有了這麼大的刺激,進水就僵硬的他連帶那點暈船之感也拋之到腦後了。
魏瑾榮見威風凜凜的魏瑾澂在水裡撲騰得像隻落水的雞,不禁站在船邊哈哈大笑,他難得輕鬆,但一對上賴雲煙看上他的眼,笑容便僵住了。「大嫂……」榮老爺勉強朝她一笑。
「早學早好。」賴雲煙語重心長。
「瑾榮記下了。」魏瑾榮輕咳了一聲,也不敢再看堂弟的笑話,趕緊掉頭走了。
「世齊……」
「大伯母,世齊這就下去。」魏世齊與魏世宇是魏家人這一行人裡輩分最小的,魏世宇帶人先走了陸路,只餘他跟著長輩,自然是長輩們說什麼,他就辦什麼。賴雲煙剛一叫他,他就脫了外袍,穿著裡衫、襯褲,朝空中一跳就往水裡扎,驚得魏家那幾個會泅水的連連下水去拉,生怕他嗆了水。
見小孩兒也下水去了,賴雲煙嘴邊有幾許笑意。
這時剛到太子船上的魏瑾泓往自家船頭看來,見她有幾分樂不可支,不禁搖搖頭往主艙內走去。
「你呢?」身邊只餘得一個魏瑾允,也是個不諳水性的,賴雲煙便問他。
「入夜再說。」魏瑾允淡然回道。
賴雲煙欺軟怕硬,沒有意見地點了點頭,坐在船頭的軟椅上,看著大江盡頭的暉光。
「嫂嫂曾見過海嗎?」魏瑾允站在她身邊,問道。
賴雲煙搖搖頭。「不曾。」就是見過,也是上上輩子的事了,久遠得她都記不清海是什麼樣子。
走在最前頭的船隻遠遠看來就只有一個巴掌大,魏瑾允看著那似能吞噬一切的寬廣江面,握劍的手緊了緊。
自十一歲跟著他父親上戰場第一次殺人過後,這二十來年,他很少如此無力。在這往下探不到底、往前不見邊際的江水面前,他們這些人站於其前實在過於渺小;聽說,大海比這還要大。
「您怕嗎?」
賴雲煙扭頭,詫異地看著氣勢要比魏瑾泓外露幾分的魏瑾允,她看了他繃得緊緊的臉兩眼,這時江中的魏瑾澂正被僕從托在水面上,兩手刨著狗爬式;多數魏家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 一旦要做何事都是全力以赴,認定了就不會撒手。
「怕死?肯定怕,但不想死,只能什麼都不怕,走到哪步算哪步,盡力了就好。」沒了賴家那麼多的人讓她思慮,賴雲煙最近把心思就放在了魏家人身上,與魏家人說的話,比這近二十來年說的還多。「到時候也會發現,盡力了也就不怕什麼死不死了。就你,以前最難時想著怎麼過去的,這次也一樣想著就是;要是太難了,便想想,你兄長、我,都與你一道,走同樣的路、過同樣的難關,便是入黃泉路也會有個伴,應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魏瑾允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船行半月,不諳水性的魏家兒郎泰半都學會了游水。魏家開了個頭,其餘幾家便也效而仿之,只要船速減慢,就有不少旱鴨子撲騰撲騰地入水,就只有魏家的榮老爺彷彿秤砣,一下水就沈,半月都無絲毫進展。
大船再行半月,岸邊風景從荒涼逐漸轉為青翠壯觀,太子下令靠岸查看的次數便多了起來,一直緊攏不鬆的眉頭也輕鬆了一些。
「可是到了西海?」底下人心中犯起嘀咕,連白氏也不例外,這日太子下令護衛隊上岸後,她與賴雲煙道。
賴雲煙坐在船頭刺繡,她手上功夫還算可以,只是常年不握針,最近為了打發時間重新握針,也是練了好幾日才找回點手感,這時她正格外關注地盯著繡框,聽到白氏的話,她頗有點茫茫然地抬頭,望了碧波蕩漾的江面一眼後,道:「我也不知,問瑾榮去。」
「是。」白氏欠了欠身,安靜地退了下去。
白氏自上了船就服貼了許多,賴雲煙不管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只要不明著給她刺頭,她看白氏能有多順眼就有多順眼;本就不帶刺,非要亮爪子,真是平白徒惹是非。
白氏來見,賴雲煙准了,賴十娘來見,她還是給推了。
船隻不大,她坐在窗邊還聽到賴十娘有些悲傷地在問──
「姊姊今兒個還是不見我嗎?」
姊姊當然不見,叫主母、叫長嫂,她興許還會見上一見。賴雲煙沒把賴十娘再當娘家人了,賴十娘要是認不清,幫著太子把賴家賠進去了還肖想自個兒是賴家人,那麼她們這圈子還得一直往下兜。
第八十九章
京中情況不好,各地造反。自國師開了口後,人人都想逃出一條生路,宣京也不再像頭一年那般固若金湯了。船行再幾日,太子那邊就得了訊,說已有幾路人馬跟了過來,而途中更是死傷了數萬人,不少人連天山都沒上;還有異族之人,就是王族,也紛紛西行。
大陸要沈之事,信的人太多,於是不信的人都信了。
事態有一些不可控制起來,宣京的人也急於知道他們走到哪兒了。
太子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紙,把魏瑾泓寫的見聞放一塊兒,讓探子回報。信鴿、信鷹因路途太遠不可靠,大半距離只能靠人力奔波,想來,宣京收到信,至少也在數月以後了。
賴雲煙這邊沒了賴家的人,已經久不見京中來的信了,只有魏家的密報可看,也算聊勝於無。
他們走在最前面,後面的人想著他們已到蓬萊仙境,追趕的腳步便更快了,不出十日就又收到信,說馬金人已有船隻入了這大江,來人數量頗多,將近千人之隊。
「這下可好。」一看完魏家的密報,賴雲煙撫掌,如若不是她嘴角含著嘆息,魏家人都要認為她是在幸災樂禍了。
魏家幾人都在族長的主艙議事,魏瑾榮眼皮跳了跳,假裝自己沒聽到賴雲煙的話,對魏瑾泓說道:「馬金人驍勇善戰,怕是不好對付。」
「嗯。」魏瑾泓輕頷了下首。
「那,只有化敵為友這條路了?」魏瑾榮手指輕彈桌面,詢問道。
魏瑾泓再行點了一下頭。
「太子那兒怎麼說?」
「由我主事。」魏瑾泓淡淡道。
賴雲煙「噗哧」一聲笑出來,引來魏瑾泓朝她掃來的眼光。
「太子派你送死有一手啊!」賴雲煙真真感嘆道,目光悠遠,在魏大人神色緩和之時,她又悠悠地補了一句。「不過,你是魏大人,最愛為皇上當出頭鳥,不派你還能派誰?」
長嫂又來嘲諷長兄,魏家幾人都垂下了頭,全當作聽而不聞。
「如妳話中之意,我不接誰接?」相比幾兄弟對他們嫂子態度的逃避,久經折磨的魏大人淡定得很。「上下都認為該我去。」
「到時也活該你倒楣。」賴雲煙覺得自己賦閒得久了,這嘴皮子的功夫就也拾起來了,這嘴皮沒個把門的,一見魏大人要倒楣,上下牙齒便磕碰得挺厲害。
「是。」相比她的刻薄,魏瑾泓就要顯得寬和得太多,微笑的臉看起來還是無人能奪他風采般,他平平靜靜地坐在這兒,連長相不俗、身分最為尊貴的太子也只及得上他一半。
「唉,該你去。」他一笑,賴雲煙也覺得活該他倒楣了。不派他去迷惑馬金人的人心,還能派誰去?太子積威已多,人人臣服,可魏大人是天上謫仙,誰都仰望他。
「咳。」眼見兄嫂已說了好幾句了,魏瑾榮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夫妻倆特殊的感情交流。
「你們接著說。」賴雲煙也覺得自己打斷正事不應該,說完這話就軟下了身,懶懶地靠回了椅背。
「就是不知還須多久才能到西海。」賴瑾榮看著桌面上新畫的地圖思忖道。
知道時間,許多事才好開始打算。
魏瑾泓看了眼大窗外,提筆在地圖上畫上山巒,「如若不出差池,半年即可。」
他們準備得充分,上了船,許多事就快了。
「所以馬金人只能和,不能戰?」魏瑾榮試探地問。
魏瑾泓頷首。他們所帶之人,現在沒有一個是廢人,便是丫頭,也具織布製器之能,傷一個都是損耗。
「那到了西海呢?」魏瑾榮再問。
魏瑾泓抬眼朝身邊的女人看去,見她拿起繡框,就知她已不耐,便問她。「妳說呢?」
「到哪兒都是誰的拳頭大誰說話,放諸四海皆一樣。」賴雲煙端詳著自己繡的仙鶴雲海圖,琢磨著自己的針線活兒是不是有點精妙了?花樣是魏大人畫的,布底為藍,她用的是黑白線,現在只繡了一半,但意境已然出來了。
「我知道了,我們會仔細著人。」魏瑾允接了話。
「偶爾也拿出來練練,別到時手生。」魏家人裡,賴雲煙現在看魏瑾允最順眼,所以與他說起話來,真是格外和睦。
「遵大嫂金令。」賴雲煙這麼多年搜集了不少法子訓練底下之人,所知甚多,魏瑾允這些天得了她不少心得,待她也較以往要更為尊重一些。他不比魏家其他人的正經,賴雲煙的法子雖過於直接粗暴,有些還過於陰險,但簡單有效,是保命之法;得人活著,才有以後,才有將來。
「老爺……」翠柏在外頭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何事?」
「太子請您過去一趟。」
這時太子的船往岸邊靠去,他們的船也半轉過了彎,緊隨其後。
眼看魏瑾泓跟隨太子上了岸,一路一直沒上過岸的賴雲煙站在船頭看著他們。
「您真不下去?」魏瑾榮站她身邊問。他們身後站著七個護衛,圍了三層,隔開了船裡的別的人,就連冬雨、秋虹,也站在他們的身後。
「不了。」賴雲煙搖搖頭,太子還是對她忌諱得很,她還是不下去自討沒趣了。
「聽說煦陽賢姪手臂的傷還沒好。」賴絕、賴三他們被太子派在了最前面,能以性命護主的賴家兩忠僕不在,跟在太子身邊的賴煦陽要護主,下船之後總是有點小傷。
「唉……」賴雲煙嘆氣,頓了一會兒,對魏瑾榮淡淡地道:「你看,我真是個婦道人家,心腸軟,上次就是冬雨落馬,也把我心疼了個半死,現在煦陽受傷,我更是心疼,可有什麼法子?也只能哭哭,掉幾滴淚。」
這哪是什麼心腸軟?簡直就是在指桑罵槐,罵太子連身邊的人都護不住,還不如她一介婦道人家傾身救丫鬟!雖說他們的話傳不到太子耳朵裡,但魏瑾榮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左右看了看。
「唉……」賴雲煙又嘆了口氣,想自己也只有在魏家人面前耍耍嘴皮子的本事,不禁自嘲道:「沒了遣用之人,確是什麼本事都沒了。」
「您就別這樣說了。」榮老爺搖頭。「一個個都把您當老虎敬著,怕您都來不及了,您這些話要是傳出去,便是連兄長都笑不出來。」
太子確是折了她不少人,但她也隔三差五地通過各種方式哭訴自己命衰,便是這時,只當著他的面,也不忘提及她沒有了的那些人;怕是說得久了,他們覺得太子虧欠她,而太子不如是想,最後都難免要被她左右。三人成虎,誰敢當她是傻的?太子不防她,也是不可能,族兄為著她,都要在太子面前軟著些。
這時下人來報,說白氏她們要下船。
魏瑾榮看向賴雲煙。
「讓她們去。」賴雲煙點了頭,走到一邊讓路。
待女眷朝他們欠身福禮下了船後,賴雲煙問魏瑾榮。「你不下去?」
祝家的人也紛紛下了船,都朝從不下船的賴雲煙看來了。
「等一會兒。」魏瑾榮還要下去跟祝家人打交道,邊作揖朝岸邊之人回了禮,嘴上邊與賴雲煙道:「太子還得一直依仗兄長,兄長現在全力護您,太子確也奈何您不得,可水滿則溢,您最好拿捏住分寸,畢竟太子才是正經主子。」
賴雲煙便微笑了起來,看向魏家最能操心的榮老爺。「你看我都不下船。」
族兄都拿她無法,魏瑾榮更是不能有失分寸,盡言語敲打之責後,便帶著他的人下了船。
賴雲煙站在船頭看著岸上之人不斷向她福禮,一會兒後也沒了趣味,轉向去了船尾的小艙,讓冬雨她們為她洗頭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