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小芸感到四周的空氣似乎沈澱下來,李蘭原本雀躍的聲音突然止住了。她下意識地望過去,發現李蘭正盯著自個兒手中的圖樣發愣,猶豫著開口道:「師父?」
「嗯?」李蘭揚起頭,神色若有所思。
李小芸眉頭一皺。「可是這小圖樣有問題嗎?」
李蘭想了片刻,直言道:「沒有問題。」
「那師父怎麼憂心忡忡的?」
李蘭見李小芸一臉關心,胸口升起一股暖意,失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葉嬤嬤待妳倒是真大方,這小圖樣並不是普通貨色。」
李小芸笑呵呵地貼近李蘭。「難道還是傳說中的孤本嗎?」
李蘭搖搖頭,目光看向遠處,幽幽道:「不是孤本……」
「那是啥?」李小芸來了興致,總覺得師父神神秘秘的。
李蘭盯著遠處的天空,似在思索什麼,又像陷入回憶裡。良久,回過頭問道:「葉嬤嬤是黃怡姑娘的奶娘對吧?」
「不清楚呢,只知道是黃怡姑娘娘親家過來的陪房,地位應當比奶娘高一些。」
李蘭嗯了一聲,垂下眼眸,分析道:「這幅祝壽圖是給黃姑娘祖母的對吧,她是否有要求時限?如今已經五月,黃家最遲也要在九月分趁著河水沒冰凍的時候回京吧。」
李小芸順著她的思路想了一會兒,說:「師父妳好棒,葉嬤嬤說是秋天啟程回京。黃姑娘年歲不小了,如今病好了總是要在京城圈子裡逛一逛,讓世家夫人們看得到。」
「如果這樣的話工期根本不夠呢。」李蘭皺眉,並不抗拒給黃家繡圖。
李小芸猛地想起什麼,說:「哎呀,瞧我笨的,葉嬤嬤說只做好深色的底圖即可。」
「底圖呀?」李蘭揚起唇角。「那我們趕一趕,中秋前完工應該差不多。」
李小芸沒想到李蘭如此痛快就答應下來。「既然如此,我晚上去給葉嬤嬤回個話。」
李蘭一愣,笑道:「妳居然沒答應人家。」
李小芸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我是閒人,單是衝著黃姑娘待我的情分,熬夜幫她們繡圖都可以,可是我拿不准師父是否會接下來這事,不願意給師父添麻煩。」
畢竟她給李蘭添的麻煩已夠多了……
李蘭搖搖頭,誠懇道:「好孩子。」怕是日後我才是那個最大的麻煩。
「師父……」
「走,繡圖去。這年頭不是誰都有繡這種大氣山水畫的機會,人家還提供針線小樣圖案,對於妳來說是不錯的嘗試。」
李小芸聽到繡圖,立刻把剛才的疑惑都拋在腦後,挽著李蘭的胳臂開心地走進繡房。
兩個人從午後時分一直奮戰到黃昏,直到易如意大駕光臨,親自督促兩個人吃飯,李小芸才戀戀不捨地從繡房出來,腦海裡卻依然反覆回味剛才師父繡圖的方式。
雖然她親眼所見的繡法並不多,但也漸漸察覺出李蘭同其他人繡圖方式不同之處。
李蘭見她沒跟上,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在想什麼?」
李小芸一愣。「師父,為什麼其他人繡圖都只有用針,沒用筆?」
李蘭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難為妳一下子就抓住重點問我。我曾同妳講過,刺繡的種類可分為多種傳承,包括妳考試時臨時起意用頭髮刺繡,其實也是一種偏門的繡法;而我們這一脈繡法的特點,便是半繡半繪,畫繡結合。」
「半繡半繪,畫繡結合……」
她腦海裡浮現出剛才李蘭繡圖時的灑脫模樣,她半跪在繡布上,一襲及地長衣,順著窗櫺落入屋內的日光灑在墨黑頭髮上,好像書中才會有的仙子。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俐落地刺繡,完成一件精緻作品嗎?
「是的。這種手法要求我們的針法必須多變,不能按照常規繡譜穿針引線,同時還要注重顏色層次,繡女務必具有對顏色敏感,懂得間色暈色、補色套色。」
李小芸聽得認真,記在心裡。
「妳知道嗎?我們這種傳承最適合繡山水畫,金鑾殿上還曾擺過咱家繡圖呢。」
「這麼厲害!」李小芸聽得如癡如醉,握緊拳頭發誓道:「師父,我、我一定會努力學習,一點都不會偷懶,妳莫嫌棄我笨便好。」
「傻孩子,我倒覺得妳才是大智若愚之輩。」
易如意在旁邊聽不下去了,鬱悶道:「好了好了,肚子都開始叫了,妳們倒是有閒情逸致在這裡交換心得。」
李蘭笑了,挽住她的手臂。「今日高興,許久不曾碰過山水繡圖了,好舒坦的感覺呀,若是都可以讓我繡便好了。」
易如意瞪了她一眼。「那葉嬤嬤什麼來歷妳都不曉得,小心被人賣了。」
李蘭無所謂地聳聳肩。「不是有妳呢,妳會去查的,我曉得。」
易如意故作生氣道:「總是算準我什麼都會幫妳,真是上輩子欠了妳的啊。」
李蘭笑呵呵拉著她前往後院小廚房。
李小芸跟在她們的身後心底生出一抹羨慕,她有些想念李翠娘了,雖然黃怡姑娘待她不錯,卻總是比不上一直陪伴著她成長的李翠娘。翠娘明年就要進京,希望她可以謀個好前程。
歲月如梭,李蘭和李小芸用了兩個多月就完成了深色底圖。
李蘭還意猶未盡,可是考慮到這幅畫畢竟是要呈給黃家老太君的,若是她的手法過重,怕是會有麻煩。
她想起前幾日易如意派人查來的結果,葉嬤嬤祖籍吳郡,倒是和秀州不遠,莫非同她娘家有淵源?否則她想不通,為什麼葉嬤嬤會讓李小芸來繡這份底圖?關係再好也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底圖託付給不知名的繡娘子。
很明顯,她讓她繡圖,卻不用她套色,是想保護她嗎?
李蘭有些拿捏不定,便藉著李小芸給黃家送圖的機會一起前往黃家。
葉嬤嬤待她極其熱情,看過圖後更是連說了幾個好字。黃怡悶著難受,拉李小芸去後院玩耍,李蘭便留下來同葉氏話起家常。
葉嬤嬤拿起茶水,抿了一口,道:「李師父繡法超凡,在東寧郡有些埋沒了才華。」
李蘭淺笑道:「本是鄉野村姑,雕蟲小技而已,說不上什麼才華。」
「我見妳這底圖不過是深色圖底,卻層次分明,似乎著過水墨?」葉嬤嬤抬起頭,隨意問道,她放下茶杯,把玩著手腕處一串佛珠。
李蘭猶豫道:「確實著過水墨。」
「哦?若說著過水墨最為出眾的繡法要論秀州出身的顧繡呢,李師父應該聽說過吧。」
李蘭嗯了一聲。「民女淺薄,但是也曾耳聞。」
「可惜了顧氏嫡系當年竟是扯進先帝時的文書案子……」
李蘭咬住下唇,沒有言語。
葉嬤嬤微微嘆了口氣。「說起來,我們家也是從那時候落魄的。我祖籍吳郡,挨著秀州,我母親便是顧家繡娘子,後來文書案牽連甚廣,我們家也受了連累,為了保全子嗣便將幾個孩子發賣了。」
李蘭聽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抬起頭同葉氏直視。
關於娘親家的繡法傳承,她知曉的並不多。她娘親每次提起往事總是鬱鬱寡歡,顧家技法也隨著她的顛沛流離遺失散盡,如今手中繡譜也不過是殘本罷了。
這些年來,她頭一次聽人提及曾經風靡大黎貴族圈的顧繡,竟覺得歲月蹉跎,感傷起來。
葉氏揚起唇角,笑看著她。「真是有緣分,這世上對顧繡繡法熟悉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卻是極其清楚的,當年我娘可是顧家外姓裡最厲害的鳳娘子。」
李蘭深吸口氣,眼角發紅,她永遠也無法理解娘親眼底的不甘心。
她深深記得,一年冬月,天寒地凍,她不過三、四歲的年紀就被母親逼著拿針。冷風吹進破敗茅草屋裡,她的手早已冰涼,卻因為沒有完成娘親交代的任務,而不停串著線。直至娘親去世前,她的目光裡透著濃濃的哀愁,告訴她──妳是顧繡的唯一傳人,如今苟活於秀州的顧繡,根本沒有繼承顧繡的精髓,只是旁支順應官府而苟活,連一本祖傳的繡譜都沒有……
葉氏見李蘭擦拭眼角,自己也動容地搖了搖頭。「文書案說白了就是文字獄,可惜顧老太君識人不清,才會殃及全家。」
李蘭跪地喊道:「葉嬤嬤,請告知我事情的真相!冤有頭債有主,顧繡如今雖然不如當年風光,卻也活躍於江南,那麼我娘親一脈到底毀在誰的手上?難道是內鬥嗎?」
葉氏猶豫片刻說道:「這說來話長,還是要從顧家表親,夏樊之考上探花郎說起……」
窗外,柳樹枝條伴隨著夏風輕輕舞動,一切是那麼安靜,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
李蘭淚流滿面。
葉氏回憶往事,也哭了起來。「妳快起來吧。顧家出事的時候我剛剛年滿十七,無奈家人因此入獄,後被男方悔婚,我一氣之下倒覺得不嫁也挺好,賣身到娘親手帕交家中;好在這位伯母剛生了個女孩,我便幫她帶姐兒,後來作為陪房嬤嬤陪姐兒出嫁,又替姐兒帶阿怡。」
李蘭點了點頭,沈默不語,安靜聆聽。
「顧家刺繡技法向來是傳女不傳男,所以繼承繡譜的那一戶女孩需要選個入贅女婿。我記得當時秀州貢院第一名是夏樊之,他是顧老太君丈夫大哥的兒子。在江南,但凡能吃上一口飯的人家也不會把孩子入贅給別人做上門女婿,可見夏家是極其貧困的,貧困到夏先生自從入贅顧家以後,他兄弟的孩子們都上顧家祠堂,靠顧家救濟。」
李蘭嗯了一聲,見葉氏停頓下來,問道:「如此說來,這夏樊之怕是在顧家過得並不如意吧。」
「那是當然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怎能好過?況且,這夏樊之還和顧家三姑娘扯出一段感情,這位三姑娘卻是顧老太君看重的繼承人之一。」
「不會被棒打鴛鴦了吧?」李蘭輕聲說。
「若是棒打鴛鴦倒也省事,夏樊之做文章極好,頗得當地文豪賞識,再加上顧家有錢,供他拜會名師,出門打點結交權貴。夏家長輩認為夏樊之早晚會有出息,聽說孩子居然喜歡上顧家女孩,沒等顧家放話便強加阻攔;夏樊之為此痛苦不堪,卻無可奈何。三姑娘待他議親後,徹底死心,專心研究技法,倒也真成了最被看好的繼承人,後招了一門入贅女婿;這女婿雖然沒本事卻心地善良,成親後兩人過得不錯。當時夏樊之並不知情,上京中了探花郎後心裡還念著顧家三娘子,便婉拒眾多好親事一心回家,無奈看到心愛之人嫁給別人,備受打擊,從此性格巨變,對顧氏生出恨意。」
李蘭眉頭皺了一下。「他只想著三娘子嫁給別人,怎麼不想夏家長輩為他議親呢?再說,若非顧老太君傾力資助,他又如何能夠上學出仕?」
葉嬤嬤停不住地嘆氣。「可不是,但是人啊,都是自私的,他只看得到自己失去什麼,卻不曾想過他得到多少。」
「然後呢?不是說當年的顧家嫡系因為一幅繡圖扯進了文字獄嗎?莫非背後另有隱情?」
「唉,這幫子文人,淨喜歡扯文字遊戲。具體的我也不瞭解,只聽說這件文書案子肇因於先帝兩個皇子。有流言道,先帝當年登基並不是很光明磊落,他非嫡非長卻當了皇上,兩位兄長被圈禁在皇家陵園靜養,備受言官詬病。三皇子想陷害受先皇親自教養的大皇子,便抓了大皇子府上文人把柄,說他寫的一首詩詞暗諷先帝登基一事;這可在朝堂炸開了鍋,先帝大怒,廢了大皇子的皇家身分,並將他圈禁起來。」
「對於這些皇家子嗣來說,幽閉在狹小的角落過一輩子,還不如死了吧。」
「是的,所以大皇子不服,他把矛頭直指三皇子,再加上其他幾位各懷異心的皇子煽風點火,一致主張徹查,才將文書案演變成文字獄。後來三皇子也陰溝裡翻船,其中有一首含沙射影的詩詞竟是寫在顧家繡圖上,所以顧家被打上三皇子結黨營私的餘孽,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李蘭無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顧家宗族為了保住顧氏傳承,將嫡系共一百三十二人除名後,全部鋃鐺入獄。可是據我娘親講,這幅繡圖根本不是出於顧家嫡系,全是那夏樊之和顧家旁支私下所為。後來事實也證明,顧家根本不是三皇子黨,夏樊之更是成了七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的股肱之力。」
「如此說來這夏樊之過得不錯吧。」
「是不錯,如今可是殿前大學士呢。他同鎮國公府李家走得近,是賢妃所出的五皇子的老師。」
李蘭雙手交叉,不停揉按,一百多條人命,可是血海深仇,如今看來,她卻連對方衣角都搆不到,談起仇恨都覺可笑。
「顧繡傳承大多數為一脈相傳,所以旁支並不曉得其精髓……近年來,秀州顧繡早已衰落。」
「唉……謝謝您,葉嬤嬤,您說的話讓我大概和娘親的話對上了。」
葉嬤嬤憐惜地看著她。「我與顧繡淵源頗深,那本小樣圖是我娘親留給我的,我送給小芸不過是想看妳是否認得出。」
李蘭一怔,笑道:「我看到時著實嚇了一跳,這花樣針的層次和穿插極其與眾不同,當時還怕是……」
「放心吧,夏樊之這人也奇怪,他並未對顧家人繼續報復。我聽我家夫人說過,他似乎還想為當年因文書案而受牽連的一些世家翻案,但是礙於涉及先帝名聲,皇帝又自稱孝子,此事才作罷。」
李蘭冷笑道:「一百多條人命都沒了,他如今做做樣子又能如何?」
「不過妳還是要小心為妙,現在顧家的當家人是曾經的旁支,他們若是知曉嫡系還有人活著,怕是定會抓妳這個活典故回去,還美其名曰,傳承顧繡。」
李蘭抬起頭道:「我曉得的。」
「若是有機會來京城,隨時尋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幫妳。」葉嬤嬤溫柔地說道:「妳若是願意,叫我一聲伯母也好。」
李蘭微微揚起唇角,柔聲道:「嗯,葉伯母。」
「我聽說妳還有個孩子?」
「是啊,目前寄養在李家。」
葉氏瞇著眼睛想了片刻。「就養在李家吧。李家這一家子都很奇怪,但是和他們交好總沒有壞處。」
李蘭破涕為笑,多年來堵在心底的事情總算想明白了。
她曾以為,他們家真是罪犯……原來是造人誣陷啊。
她從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輕鬆過,背脊挺得筆直,她不會讓飲恨而終的娘親失望,她還有個好徒弟李小芸呢;顧繡,早晚有一日會再次名揚天下!
在後院同黃怡聊天的李小芸莫名打了個噴嚏,暗道──誰叨嘮我呢?
黃怡穿著淺黃色綢緞長裙,把兩個大包裹親手交給李小芸。「別嫌棄這些衣裳,基本都沒穿過,大小我特意讓人改成妳可以穿的;料子有宮裡賞下來的,還有京城布坊限量款,可比東寧郡本地的強太多啦,這樣妳穿上新衣裳的時候還可以想起我。」
李小芸不好意思靦覥一笑。「我不會忘記妳的,真的。」
「哼,誰曉得呢。」黃怡嘟著嘴巴的模樣極其可愛。「我身子骨兒一直不好,沒什麼朋友,這些年有妳陪伴真好。妳姊姊明年就進京了,妳會來京城嗎?我聽說你們村的李旻晟還有李先生都要進京,妳也一定會來的,對吧?到時候我帶妳逛大街,吃小吃。」
李小芸望著黃怡興奮的目光,忽地生出不捨之情。
良久,她鄭重道:「阿怡,保重啊。」
黃怡一愣,紅了眼眶。她的箱籠三、四輛車都裝不下,當初來漠北以為這輩子就死在這裡了,神醫就真能治好她的病嗎?所以喜歡的東西都帶來了,還琢磨著日後化成一抔黃土,把所有東西都帶到陰間。可是,她身體居然好了,還活蹦亂跳,強壯得讓自己都無語……
「小芸,妳真討厭。」她哇的一聲忍不住哭了,嚇得李小芸手足無措。
她還是第一次見黃怡失態呢,這該如何是好?她不想惹哭她,只是真心希望她保重而已。
「小芸,妳一定要來京城好不好?東寧郡對繡女根本不看重,可是京城就不一樣啦,還有繡女選拔活動,妳那麼聰慧,又努力認真,定可以讓別人驚豔的。」
李小芸愣住。「繡女還有選拔嗎?」
「笨小芸!」黃怡拍了她肩膀一下,失笑道:「當然有啦,京城什麼都有。妳姊姊李小花參加的是秀女中的宮女選拔,進宮服侍人的;而繡女選拔就是比誰是最好的繡娘子,通常大一點的繡坊都會派繡娘子去京城增加名氣,再回到繡坊身價就高了許多,繡坊也跟著沾光。」
李小芸頓時覺得汗顏,她真是外行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