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場空
清平侯府,蝶舞苑。
筱蝶坐在梳妝檯的大銅鏡前,貼身丫鬟琴兒正在幫她把髮髻解開梳通。「姨奶奶,要不,奴婢再去試試,就說姨娘不舒服,睡不著,請二爺過來。」
「不必了,纏得越緊,越令他厭煩,男人就是這德性。妳看,那賤人裝模作樣不讓他碰,他就日日貼在那兒。」筱蝶冷哼一聲,脫下手上的銀鐲,厭惡地看了一眼,丟在檯面上。「那賤人回來真沒跟二爺吵?哼,我還真是小看了她。」
琴兒撇了撇嘴。「沒呢,小翠說二奶奶進門起就沒跟二爺吵過,自從您進了府,她更是極少主動跟二爺說話。這話都沒說,怎麼吵得起來?」
「這只不過是她欲擒故縱的伎倆而已。對了,讓妳探聽那位冷小姐的事,有消息了嗎?」
「有的,那冷二小姐是福城知府的嫡女,聽說她娘病死後,她就被送到平縣的莊子上,只帶了一個嬤嬤和一個小丫鬟……」
筱蝶手上的一個裝脂膏的小瓷瓶,「砰」地摔在梳妝檯上。「平縣?什麼時候的事?」
琴兒突然被打斷,又被嚇了一跳,回了回神才答道:「都說她被丟在莊子上五年,去年她外祖家接她到京城才離開的,算一算那就差不多是六年前。聽說那時她和她的小丫鬟都才九歲、十歲,就靠著那個嬤嬤繡花養活她們主僕三人。」
琴兒見著筱蝶臉上的蒼白很是奇怪,姨奶奶這是怎麼了?上次冷小姐到府裡來了一次後,就突然關心起冷小姐來,那冷小姐是官家小姐,是大長公主的義孫女,哪會同一個青樓出身的姨娘交好?何況,她還是二奶奶的朋友。
更奇怪的是,她剛才也沒說什麼呀,不就是冷小姐小時候被送去莊子上?姨奶奶做什麼一副被嚇到的樣子?
「好了,妳下去吧,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筱蝶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對了,妳明天悄悄回一趟怡紅閣找牛三,約他後日早上在清源寺的後山見面,我有事要他幫忙。」
「牛三能幫什麼?打架還差不多,姨奶奶有什麼事讓大舅爺幫忙不是很好?」琴兒一提起石冰,眼裡都是興奮的光芒,這讓筱蝶暗自皺眉,可她身邊得用的人實在太少,琴兒是跟著她從怡紅閣出來的,目前算是最貼心的人。
「我大哥最近忙得很,不好拿這些小事煩擾他。對了,妳明天跟牛三說的時候提防著點旁人。」筱蝶走到床邊躺下。
琴兒應下,幫她放下帳子,熄了燈燭,退出去了。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筱蝶看著碧色綢緞床帳上繡著的翩翩飛舞的七彩蝴蝶,深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她只想過一份原本就屬於她的富貴日子,有什麼不對?為什麼老天就是要跟她作對?
她本也是三品京官家的千金小姐,六年前,跟著娘親去平縣舅舅家做客。正準備回京城的時候,娘卻告訴她,她的父親犯了事,剛傳了信來,上頭已經在查,萬一事發,他們全家都要被處死,或者發賣作最低賤的官奴。
為了保住一絲血脈,她娘決定讓奶娘帶著她隱姓埋名躲在鄉下,如果僥倖躲過這場劫難,他們再接她回去。為了保全她,她娘會讓一個跟她年齡、身量差不多的丫鬟扮成她的樣子,然後在路上造成「意外」,讓那個丫鬟落水淹死。
那半年,她跟奶娘躲在鄉下等消息,好不容易她的奶娘去了一趟縣裡,才聽聞她家裡全族上下所有男丁都被砍頭,女子都被發賣為官奴,還是最低賤的那種,發配到西北,在軍中做苦役兼軍妓。因為她舅舅的當鋪牽連其中,舅舅全家也都受到牽連,淪為官奴。
她的奶娘開始還對她很好,因為娘留下了不少銀子。後來,奶娘跟村裡一個痞子勾搭上了,兩人商量著第二天把她賣到窯子裡去,換點銀子做個小生意,卻被躲在窗下的她聽到。她連夜逃跑,路上又累又餓昏倒,被一個官家小姐救了,做了那小姐的貼身丫鬟。
一年前,那家小姐準備出嫁,她是陪嫁丫鬟之一。誰知有一天,小姐的未來夫婿酒後非禮她被小姐撞見,大怒,把她發賣出府,輾轉被帶到了京城,賣到怡紅閣。
一次,她在街上被一個醉鬼糾纏,葉子銘替她解了圍。她對斯文儒雅又心善的葉子銘一見鍾情,卻被姊妹們潑了一頭冷水,說葉子銘是清平侯府的嫡子,宮裡最受寵的德妃娘娘的親侄子,而且從來不逛怡紅閣這樣的風月場所,她們這樣的青樓女子,跟他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
半個月後,她去清源寺上香,在後院再次遇到葉子銘,很高興地上前打招呼,可惜葉子銘卻完全不記得她了。
她無意中聽到葉子銘和石冰的對話,知道那個斷了一條手臂的石冰是葉子銘的救命恩人,左臂也是因此廢掉的,他們正在談論石冰找妹妹的事,石冰和他妹妹失散的經過讓她恍惚覺得很熟悉,似乎哪裡聽過,又實在想不起來,也就沒當一回事了。
下山的路上,她和琴兒遇到了幾個惡少,想要侮辱她們,緊急關頭,聽到呼救聲的葉子銘和石冰救了她們。
她的外衣被撕得不成樣子,石冰從馬車裡拿了一件外衫給她披著,卻在她伸出手時突然抓住她的手仔細看了一下她手上的銀鐲子。「姑娘,妳這鐲子!這鐲子是從哪兒來的?」
她隨口答了一句。「我娘給我,自小戴著的。」
「妳娘?她在哪兒?」石冰著急地追問。
她感到很奇怪,不過想到石冰剛剛救了她,還是輕聲答道:「我娘死了,爹和娘都死了」
石冰突然伸出右手緊緊摟著她。「玉兒,妳不記得我了?我是妳大哥啊!是啊,這麼多年了,大哥也沒認出妳。玉兒,玉兒,妳是怎麼到京城來的?」
她懵了一下,想到剛才聽到的故事,突然靈光一閃,想起當年那個賣鐲子的嬤嬤說的事,這個銀鐲子是那個嬤嬤家裡的小丫鬟尋找哥哥的憑證。
這是老天給她的機會嗎?她瞥見正關心地看著她和石冰的葉子銘,心裡瞬間作了一個決定。
她輕輕推開石冰。「這位大哥,不好意思,五年前,我撞壞了腦袋,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我醒來時這鐲子就套在我的手上,我還緊緊抓著,才想著一定是我娘給我的。救我的小姐說他們遇到我的時候,我被套在一個竹筐子裡,還有,我是在福城的一個山坳裡被人救起的,我想我不是京城人,您應該認錯了。」
石冰大聲哭了起來。「對對對,我們失散的時候就是在福城的那個山坳裡,是我把妳藏進筐子裡的!玉兒、玉兒,妳就是我的妹妹,我們家的銀鐲子是獨一無二的!」
就這樣,她成了石冰失散多年的妹妹,精心地讓石冰「發現」她對葉子銘「暗藏」的深刻愛戀,借著石冰對她的疼愛和葉子銘對石冰的感恩還有愧疚,一步一步地達到嫁入侯府的目的。美中不足的只有兩件事,一是葉子銘竟然受了那麼重的傷,傷及子嗣;二是侯爺夫妻太強硬,還是堅持把陳之柔迎進門,讓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做妾。不過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她相信自己遲早能夠取代陳之柔,那個天真的大小姐哪裡是她的對手?
本來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誰知突然冒出個冷安然,一眼就認出那個手鐲,還對著鐲子吟出一首〈涉江采芙蓉〉。
那天之後,她連續幾日戰戰兢兢,那冷小姐卻沒有動靜。她僥倖地想,應該真的只是巧合。
可是,如果冷小姐六年前確實在平縣莊子上住過,還帶著一個嬤嬤和一個小丫鬟,那就真的不僅僅是巧合了。
冷小姐勢大,她不敢動,為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除掉石冰。
安然姊弟生日後沒幾天,便是清平侯夫人的壽辰,安然帶著秋思一起到侯府賀壽。賓客們給侯夫人見禮拜夀後,就三三兩兩地在園子裡聊天,等著開宴席。
筱蝶穿著一件接近正紅色的石榴紅長裙緊緊跟著葉子銘,葉子銘看見一臉淡漠的陳之柔和正帶著揶揄笑容看過來的冷安然,張嘴想跟筱蝶說什麼,卻終是不忍心說出口。
正在這時,琴兒衝了進來,喘著粗氣。「姨奶奶……大……大舅爺他……他……被劫匪……被……」
筱蝶腳一軟,「跌倒」在葉子銘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大哥,你不能有事啊!我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你走了我……」
哭聲戛然而止,門口走進來的正是石冰,雖然衣裳似乎被什麼利器刮破幾處,髮髻也亂了,但確實沒受傷,身上一點血跡都沒有。
「大哥,你、你怎麼沒事?」筱蝶衝口而出,話一出口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不,不是,大哥你沒事就好,嚇死我了。」說完狠狠瞪著琴兒怒斥。「大哥他好好的,妳亂嚷嚷什麼?」
琴兒無辜極了。「大舅爺是被劫匪包圍追殺啊,不過被人救了,我話還沒說完呢,姨奶奶就嚇到了。」
石冰趕緊勸道:「是啊,妹妹,妳不要怪琴兒了。今天要不是那兩位好漢出手相救,大哥我這就過不來了。」
「什、什麼人要殺你啊,大哥?他……他們人呢?」筱蝶的面色蒼白,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石冰認為自家小妹真的是被他的遇襲嚇壞了,倒也沒有多想。「那幾個人此刻已被捆綁在外頭,我要把他們送去官府,看看到底是誰要我的命。我就是先過來跟你們說一聲,以免你們擔心。子銘,我現在衣裝不整,就不過去給侯夫人見禮了,還請子銘代為賀壽。」
葉子銘忙道:「大哥客氣了,我自是會跟母親說明,您還是先查凶手要緊。」
「不!」筱蝶脫口而出。
「怎麼了,筱蝶,什麼不?」葉子銘奇怪地看著她,今天似乎很反常呢。
「是……是……這樣的,我是覺得今天侯夫人壽辰,這犯官非不好……」筱蝶拉著石冰的右手,放低了聲音。「大哥,侯爺和侯夫人本來就不待見我,如果……哎,大哥,你還是去客房換件衣服,到正廳去賀壽見禮吧。至於那幾個人,既然大哥沒事,不如告誡一下他們,就放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也算是為嫂子和肚子裡的侄兒結個善緣。」
安然距離他們的位置近,在旁邊看了半天戲,再聽到這一番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位姨娘可真是心善啊,真正的以德報怨,可敬可佩。」
「筱蝶妳……」葉子銘被安然說得尷尬極了,他實在沒想到筱蝶會說這樣的話,她大哥可是差一點死在那些劫匪手裡。
石冰目瞪口呆地盯著安然身邊已經淚流滿面的秋思,喃喃道:「娘……不,姑娘,妳……妳叫什麼名字?」
秋思一字一句地答道:「石玉,玉在山而木潤,玉蘊石而山輝。」這兩句詩是她原名「石玉」的出處。這麼多年來,秋思天天都要唸一遍,生怕忘記,還有〈涉江采芙蓉〉。
石冰呆住了,他確信秋思就是真正的玉兒,因為她越長大越像娘了。可是這個筱蝶是誰?鐲子為什麼會在她手上?
「玉兒?妳的銀鐲子?」他愣愣地看著秋思。
安然說道:「六年前我生病沒錢抓藥,無奈之下,秋思把她最寶貝的銀鐲子賣了。石大哥,你現在知道那天我看見那鐲子為什麼會唸那首詩了吧?因為秋思當年總是拿著鐲子吟誦〈涉江采芙蓉〉給她天上的爹娘聽。」
「玉兒,小妹……」石冰向秋思伸出了右手,眼淚奪眶而出。
秋思哭著跑過來,撲進石冰的懷抱。「大哥……大哥!不要怪我,我當年實在是出於無奈才賣鐲子的!夫人救了我,待我恩重如山,小姐一直視我為親姊妹,我……」
「不,玉兒,妳做得沒錯,」石冰單手緊緊摟著秋思。「是大哥糊塗,僅憑鐲子就錯認妹子,我應該記得,妳小時候長得就很像娘了,都怪我認妹心切,想著女大十八變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筱蝶一看情形不對,立時決定倒打一耙,她不能離開侯府,一定不能!「我當時就說了我忘記以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是你硬說我是你妹妹,如今倒像是我騙你似的。」
石冰是個實誠人,聽了筱蝶的話覺得好像確實是自己的責任,人家一個沒有親人、忘記前事的小女子本來已經很可憐了,自己可不能雪上加霜。「筱蝶,這確實是我的責任,反正我和玉兒也沒有其他親人,不如認妳作……」
筱蝶正暗自歡喜,石冰的話卻猛然被安然打斷。「石大哥,別急啊,這位林蘭芝小姐既然忘記了前事,我們幫她找回記憶,找到親人不是更好嗎?」
林蘭芝?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筱蝶渾身一震,穩住,穩住!這個冷安然到底知道多少?有什麼證據?不能承認,一定不能承認!否則就要被送到西北去充當軍妓,那比怡紅閣可怕多了!
「林蘭芝?冷小姐說的是我嗎?可是我真的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冷小姐說的這個林蘭芝是什麼人啊?」筱蝶睜著「經典小白花式」大眼睛問道。
安然莞爾一笑。「沒關係,妳的奶娘、舅舅,還有當年救妳的吳小姐都可以幫妳想起來。妳現在要見他們嗎?」
「冷小姐,我與妳無怨無仇!」筱蝶再也控制不住地癱軟下去。
安然聳了聳肩。「我們是沒有什麼直接的仇怨,但妳冒充我們家秋思,欺騙她的大哥,利用石大哥對葉姊夫的恩情,破壞之柔姊姊和葉姊夫的生活,妳已經嚴重危害了我身邊的親朋好友。更可恨的是,石大哥對妳疼愛有加,妳竟然買凶要他的命,妳還是不是人啊?」
「什麼?冷小姐妳說的是真的?今天殺我的那些人是……是……她找的?」石冰真的不敢相信,他對筱蝶那麼好,真心疼愛她,甚至因為她執意要嫁葉子銘而豁出臉去求葉子銘,很沒道義地挾恩求報。
秋思瞭解她大哥的心痛,輕輕摟著石冰的右臂。「是小姐安排人去救你的。」
其實是鍾離浩的人,但在這裡不便說出慶親王的名頭,就歸到小姐身上了,反正慶親王爺也是因為小姐才會幫他們兄妹的。
石冰對著安然深深一鞠躬。「冷小姐,妳們當年救了玉兒,今天又救了我,大恩大德,石冰沒齒難忘。」
安然趕忙扶起他。「石大哥,我跟秋思名為主僕,實為姊妹,你真的不必如此客氣。」說完轉向葉子銘。「姊夫,這個林蘭芝,你打算如何處置?」
葉子銘想也沒想就說道:「她利用手鐲騙人也就算了,竟然敢買凶殺石大哥,把她跟外面那幾個凶手一起送官吧,依律法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癱坐在地上的筱蝶聽到葉子銘的話,正要嚎哭,被舒安眼明手快地點了啞穴。今天可是清平侯夫人的壽辰,看在陳之柔這個侯府二奶奶的面子上,也不能讓這個自私自利的黑心女子鬧場子不是?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6/9上市的【文創風】302《福星小財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