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色已經大亮了,鄔府內開始熱鬧了起來。
對比起東府的死氣沈沈,這相鄰的兩戶,氛圍天差地別。
巧珍上前輕聲對賀氏道:「二太太,四姑娘該去東府給老太君辭別了。再拖下去,怕過了吉時。」
鄔八月的妝已經上好了,粉面含春,俏麗之色一覽無遺。
賀氏將她拉了起來,輕聲道:「去給老太君拜別吧。等回來,多和妳祖母說說話,也不枉妳祖母疼妳一場。」
鄔八月緩緩點頭,穿了一件新娘常服,帶著朝霞、暮靄往東府而去。
大概是鄔陵桃去東府奏效,也可能是老太君來西府這一趟,讓東府下邊的人再不敢守門不讓人進,總之東府的角門大開。
鄔八月暢通無阻地進了東府,丫鬟引路,說老太君等諸位主子都在璿璣堂等待。
璿璣堂外的丫鬟見到鄔八月來了,忙打了簾子,朝裡朗聲通稟道:「四姑娘到。」
鄔八月提著裙裾,微微收著下巴,倒是大大方方走了進去,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周圍的人,走到最中間鋪好的蒲團上下跪、磕頭,道:「八月來給老太君、伯祖父、伯祖母、大伯父、大伯母和三嬸母磕頭了。」
璿璣堂裡,東府的主子盡皆在座。
老太君淡淡地「嗯」了聲,道:「起吧。」
鄔八月便站了起來,抬起了頭,準備看著老太君再說幾句場面話。
誰知道視線剛對上老太君,老太君卻是怔忡地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雪珂?」
鄔國棟也是失聲叫道:「弟妹?」
鄭氏則是咬了咬唇。
鄔八月一怔。雪珂乃是她祖母段氏的閨名。
在座的所有人中,能記得段氏初嫁時模樣的,也只有老太君和鄔國棟夫婦了。
鄔八月抿了抿唇,提醒一聲喚道:「老太君……」
老太君這才緩過神來,微微低頭,揉了揉眉心。
鄔國棟也是尷尬地咳嗽一聲,道:「陵梔這般裝扮起來,倒是讓人以為回到了二弟和弟妹剛成親的時候……」
「可不是嘛。」鄭氏酸溜溜地說道。「那時候二弟妹光彩動人,不像現在,咱們都已經是垂垂老矣、乾縮縮的老嫗了。」
鄔八月聞言不喜,道:「祖母還是很年輕的。」
鄭氏重哼了一聲。鄔國棟嫌她丟人,開口對鄔八月道:「陵梔已經來過這邊了,還是別在這邊耽誤時間,免得誤了時辰,趕緊著回去吧,迎親隊應該就要到了。」
鄔八月躬身福了一禮,道:「八月告退。」
剛後退了幾步,還不待她轉身,鄭氏就已經率先站了起來,拂袖而去,極不給鄔八月面子。
鄔八月頓了頓,臉上表情未變,從容地離開了璿璣堂。
回了西府瓊樹閣,賀氏等長輩已經移步去了定珠堂。朝霞和暮靄按著留下來的全福嬤嬤的吩咐,給鄔八月換上了火紅的嫁衣,戴上了花冠。
「四姑娘,待您拜別了府中長輩,紅蓋頭方才能蓋上。」全福嬤嬤笑得一臉慈祥。
鄔八月起身給她施了個禮表示感謝,這才帶著朝霞和暮靄去給段氏等人磕頭。
定珠堂裡高朋滿座,鄔八月目不斜視地朝著最高座的鄔國梁和段氏款款走近。
她看得很清楚,上座的兩人見到她的那一刻,都怔愣了。
「八月……」
段氏輕輕掩口,眼中閃動著欣慰、懷念和不捨等種種情緒,淚光盈盈,洗透了那雙因年老而有些渾濁的眼睛。
鄔八月不由得鼻頭一酸。
如今的段氏,看到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自己即將出嫁的場景,大概會心生感慨。原來這一生,就這麼在彈指間匆匆過去了。
鄔八月撩起裙襬,緩緩下跪。
定珠堂裡鴉雀無聲。
她沒有看鄔國梁的表情,只望著段氏,口齒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祖母,孫女今日出閣,今日後,便從鄔家女成為高家婦。孫女會秉承祖母自孫女幼時便在孫女耳邊諄諄叮囑的話,做一個好妻子,扶持夫君,令家業興旺;做一個好母親,教子育女,使闔家歡愉;做一個好媳婦,侍奉公婆,無微不至。孫女唯有這般,方才對得起祖母十數年來的疼愛。」
段氏一邊聽著,熱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幾次想起身將鄔八月給扶起來,卻都被陳嬤嬤給阻止了。
待鄔八月說完,俯首對段氏磕了頭,同樣眼眶濕潤的陳嬤嬤方才鬆開了拽著段氏的手。
段氏親自下了高臺,去將鄔八月扶起來。
明豔的一張臉,與她當年出嫁時多麼相似?
段氏輕輕撫著她幼嫩光潔的臉頰,輕聲道:「八月啊,今後就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兒了,不能時時見祖母,也不能每日晨昏定省,承歡祖母膝下……雖然如此,但妳也要時常派人給祖母傳個話,讓祖母知道,妳過得很好……」
賀氏在瓊樹閣時已經落過淚,這會兒竭力克制著不讓自己失態,但聽到段氏這番話後,她也止不住背過身去,擦去眼角滑落的淚花。
鄔八月鼻頭微紅,她點點頭,道:「祖母放心,我會過得很好。」
「那就好……」段氏不住地點頭,將她擁在懷裡,一下一下輕輕地撫著她的後背。
應諾前來送鄔八月出嫁的鄔陵桃坐在賀氏身邊,輕輕拍著賀氏的背,道:「母親,八月會過得很好的。我這個長姊,不會讓人有機會欺負她。」
定珠堂裡的溫存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蘭陵侯府的迎親隊已經等候在鄔府府門口了。
丫鬟一個接一個報著四姑爺現在的位置,全福嬤嬤不慌不忙地將紅蓋頭拿了出來,妥帖地蓋在鄔八月的頭上。
鄔八月呼了口氣。蓋頭一遮,視線所及便只有一片紅色。
看不見,聽力便變得十分敏銳。丫鬟的通報聲,漸趨熱鬧的打趣聲音,讓鄔八月臉上逐漸升溫。
終於,一聲哄鬧,高辰複跨進了定珠堂的門檻。
渾渾噩噩中,鄔八月隨著高辰複再次拜別了鄔府諸人。
鄔居正不在場,對高辰複的訓話便由鄔國梁來擔當。
鄔國梁只是公式化地囑咐了幾句,聽在鄔八月耳中沒有太多的真情實感。高辰複也應得十分平靜。
迎著吹吹打打的喜樂,高辰複引著鄔八月漸漸行出了鄔府。
府外的鞭炮聲猶如轟鳴,耳中淨是嘈雜的聲音。
但在這紛亂的聲音當中,鄔八月卻清晰地聽到了高辰複說話。
他說:「我們先去公主府,拜見了母親,再去蘭陵侯府。」
鄔八月怔愣片刻,想提醒高辰複這不合規矩,無疑是在打蘭陵侯爺和如今侯夫人的臉。
她正要開口,卻聽高辰複在耳邊說道:「我想讓母親第一個見到她的兒媳婦。」
鄔八月沈吟片刻,終是輕輕頷首,道:「好,去拜見母親。」
喜樂陣陣,迎親隊伍朝著蘭陵侯府的方向逶迤而去。
然而在離蘭陵侯府還有一段距離時,騎著駿馬、走在最前面的高辰複卻調了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跟在他身後的鼓樂隊一邊吹打手中的樂器,一邊以眼神和周圍的樂手示意,都在疑惑新郎官怎麼會走錯了路。
喜娘在花轎邊見此,忙讓跟在她旁邊的小丫鬟趕上前去提醒,但高辰複充耳不聞,一行人就這般帶著微微的彆扭和疑惑,娓娓而行,終於停在了公主府門口。
靜和長公主乃是先帝太宗爺最寵愛的女兒,她出身顯赫,生母乃當今趙賢太妃,嫡母慈莊皇后也是她的親姨母,所嫁夫君乃當時爵位未降的蘭陵王。
兩者身分相當,按理來說,不應當修築公主府,讓駙馬隨公主居住在其中,但太宗因疼愛靜和長公主,還是特意令人修築了公主府,雖然靜和長公主婚後幾乎沒在公主府內居住過。
高辰複回京之後,令人將公主府修葺一新,此時的公主府也是喜氣洋洋,雖然奴僕的數量遠遠比不上蘭陵侯府,但站在公主府前,高辰複方才覺得自己娶妻了。
他頓了頓,走了回來,將鄔八月從花轎上牽了下來。
喜娘尷尬地在一邊小聲提醒,道:「統領,這、這不合規矩……」
「我就是規矩。」高辰複望了喜娘一眼,喜娘再不敢多言。
鄔八月被高辰複輕牽著手,跨過了門前的火盆,踏入了公主府。
一路直行,走到了公主府的正堂。正堂內也已經佈置妥當,高位上擺放著靜和長公主的牌位。
高辰複帶著鄔八月跪在了蒲團之上,喜娘無奈地充當了唱禮官。
三拜之後,高辰複方才牽著鄔八月起了身,輕輕掀開了蓋頭。
紅蓋頭下,一張明豔動人的小臉讓高辰複有輕微的失神。
他忽然想起當初在漠北時,第一次見到她嫩白腳丫的場景。
隨後是在前往北蠻地界去救她和彤雅時,曾經見過的那綢緞一般雪白的身體。
高辰複不可遏制地覺得有些躁熱。
他克制著自己的衝動,將蓋頭遞給了喜娘,輕聲對鄔八月說道:「給母親上炷香吧。」
鄔八月緩緩點頭,高辰複點燃了三炷香,遞給了鄔八月,隨後自己也執了三炷,一同給靜和長公主上了香。
「母親。」高辰複望著靜和長公主的牌位,道:「兒子今天娶妻了,以後不會再是一個人,母親也可安心了。」
鄔八月側頭望著他。男人面龐剛毅、劍眉星目,下唇此時抿得極緊,看起來並沒有輕鬆之感,反而讓人覺得他太過倔強。
鄔八月伸手輕輕拉了拉他的手,高辰複回過頭來,對她微微露出一個笑,道:「我們去蘭陵侯府。」
鄔八月緩緩頷首。
「放心。」高辰複輕聲說道。「我們不會在那裡常住。」
鄔八月再次點頭。
一對新人緩緩離開公主府,喜娘匆忙跟了上去,趕緊將蓋頭重新蓋在鄔八月的頭上,這才重重地吐了口氣。
迎親隊伍再次緩緩開動,繞了公主府一圈,這才趕到了蘭陵侯府。
而此時,所謂的吉辰已經過去了。
蘭陵侯府的賓客們面面相覷,不明白迎親隊伍為什麼會在路上耽擱時間。
蘭陵侯爺坐在高位上等得有些不耐煩,催了人去問。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戰戰兢兢地走了回來,低聲在蘭陵侯爺耳邊說道:「侯爺,聽說大公子帶著迎親隊,先去了公主府那邊……」
蘭陵侯爺詫異地皺了皺眉,問道:「此話當真?」
「小的不敢胡說。」管家擦了擦汗。「不過這會兒大公子已經帶著迎親隊回來了。」
蘭陵侯爺重重地哼了一聲,很是不滿高辰複將他這個父親放在第二位,卻是趕著先去公主府。
他有些想起身離開,但又想著這是皇上賜婚,要是不給這對新人面子,豈不是不給皇上臉面?
想到這兒,蘭陵侯爺又只能偃旗息鼓地坐著,但臉色卻是從焦躁轉變成了陰沈。
喜樂聲到達蘭陵侯府時,賓客們已經翹首以盼多時了。
高辰複不慌不忙地接了鄔八月下花轎,走進了蘭陵侯府的大門。
蘭陵侯爺和淳于氏皆是高坐上座,高辰複恍若未見,只牽著鄔八月筆直走上前去,等著行完儀式便離開此處。
「慢著!」
他和鄔八月正要下跪,一聲清脆如黃鸝的聲音卻突兀地響了起來。
高辰複側望了過去。
平樂翁主高彤絲從人後緩緩行至前頭來,手中抱著一方牌位。
高辰複眼色一沈。
公主府裡供奉的靜和長公主牌位,是高辰複立的,而平樂翁主抱來的牌位,卻是她自己從高氏宗祠裡拿來的。
這兩日都幾乎沒見著高彤絲的身影,高辰複還疑惑她去哪兒了,沒想到她竟然去了高氏宗祠。
「侯爺夫人。」
高彤絲繞過高辰複和鄔八月,站在他們前面,面對著蘭陵侯爺高安榮和淳于氏,言笑晏晏地說道:「今日大哥大喜,也是我們高家的大喜事。母親雖然不在了,但也是父親的嫡妻,大哥娶親,母親當受大哥大嫂的敬拜。侯爺夫人覺得呢?」
淳于氏臉上微微僵著,維持著不自然的笑容,道:「翁主說的是……」
「那就請侯爺夫人起身挪步,讓出主位,如何?」
高彤絲眼睛燦亮如星,盯著淳于氏,卻讓她不寒而慄。「侯爺夫人乃繼室,嫡妻牌位在此,侯爺夫人當執妾禮。」
這話可是極其不給淳于氏面子,淳于氏臉上連最基本的笑容都無法維持。
高安榮皺了眉頭,出聲道:「彤絲,禮堂之上,由不得妳胡鬧!下去!」
高彤絲恍若未聞,抱著靜和長公主的牌位,直直地走上正位,對淳于氏微微一笑,隨即變臉,猛然出手,竟將淳于氏從座上直接拉了起來。
淳于氏一個不防,差點從高座上跌了下來,幸好身邊的高彤蕾及時伸手將她扶住,不然恐怕會在婚禮上鬧出血光之災。
「妳!」
高彤蕾怒喝一聲,淳于氏伸手拉住她,無奈地搖頭,道:「蕾兒,不許與妳姊姊大小聲。」
高彤蕾氣不過,扶著淳于氏說道:「可是母親,她──」
「算了。」淳于氏就勢成了一個遭原配嫡女欺凌的可憐繼室,苦澀地搖了搖頭,道:「我低於長公主,坐在下首也是應當的。」
「知道就好。」高彤絲才不在乎什麼名聲,淳于氏要的,她可不屑。
高彤絲冷哼一聲,靠近淳于氏,以只容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別說是大哥,就是高辰書、高彤蕾、高彤薇成親,妳也只能坐在下首。這就是給人當填房的規矩。」
淳于氏暗暗咬了咬牙。高彤絲微微一笑,挺直身體,命人將方才淳于氏坐的椅子搬了下來,說是那把椅子被淳于氏坐過,已經髒了,不能讓原配嫡妻再坐,讓人另換了一把來。
這又打了淳于氏一記響亮的耳光。
直到椅子放好,高彤絲方才鄭重其事地將靜和長公主的牌位放了上去。
她回過頭來,對高辰複燦爛一笑,道:「大哥,現在可以帶著大嫂給母親行禮了。」
高辰複淡淡地應了一聲,攜鄔八月跪在蒲團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喜娘化解尷尬的本事一流,正常的流程很快便行完了。
從頭到尾,高安榮都面色不愉,委實是高辰複、高彤絲兄妹極其不給他面子。
他已經能想到,今日之後,朝中王公貴族、文武大吏會對他家的事議論到何等程度。
而這一切,都是從這兄妹二人回來後發生的。
原本因兒子女兒回家來的喜悅,蕩然無存。
儘管如此,高安榮還是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完成了招待賓客的任務。
反觀始作俑者,高彤絲已經抱了靜和長公主的牌位不知道消失到了哪裡,高辰複也不見蹤影。
這場婚禮,只讓眾人留下了兩個印象:一是高統領更重視其母靜和長公主,二是平樂翁主與侯爺夫人淳于氏極其不對盤。
賓客散盡,華燈初上。
新房內,端坐在床邊的新娘,站在燭檯邊的新郎。
喜娘進屋來,端了合巹酒,輕聲提醒道:「大公子,該共飲交杯了。」
合巹酒喝完,新房中的人都退了下去,房門「吱嘎」一聲闔上。
鄔八月緩緩地深呼吸,對面坐著的高辰複輕聲問道:「餓嗎?」
「啊?」鄔八月騰地紅了臉,輕輕點頭。
整日她就只有早晨時吃了兩塊糕點,早就飢腸轆轆了。
高辰複起身去吩咐了一句,沒等一會兒,僕人便端來了三、五樣清淡的小菜,還有一碗粳米粥。
鄔八月默默端了碗,輕聲問道:「統領不餓嗎?」
高辰複搖了搖頭,道:「不餓,妳只管吃。」
鄔八月輕應了一聲,端起小碗細細地咀嚼著。
她不大清楚自己這般緩慢地進食是為什麼,也不敢去深想。
鄔八月喝下最後一口粥,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高辰複遞過一方手帕,她有些遲疑地方才接了過來。
他們之間雖說已認識半年,但真正相處的時間卻不多。現在成為夫妻,做那親密之事,的確讓人有些尷尬……但那又是必須要過的一道坎。
鄔八月沈了沈氣,低垂著頭。
那一刻終究是要來的。
錦幔垂下,花被翻飛。
鄔八月覺得自己像是沈溺在寧靜湖水中的一條魚兒,放空了心神,隨著若有似無的微波輕輕蕩漾著,蕩漾著。
然而突然湧來的一股淺浪,一下子將她拋離得很遠。
冒出湖水的那一刻,她才得以深深呼吸一口氣,隨即又落入碧波的裹席。
淺浪時不時地襲來,然後是一記濤天巨浪,彷彿要把她淹沒在無止境的湖水之中。溫柔的湖浪泛起微波,重又將她納入溫暖的懷抱。
起起伏伏,浮浮沈沈,她在時而溫柔、時而強悍的對待中,漸漸沈溺。
連那刺痛幾乎都可以忽略。
而高辰複,正是包裹著她這尾小小魚兒,給予她天上地獄間來回感覺的湖水。
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今後兩人一體,必要攜手共進。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9/15上市的【文創風】330《一品指婚》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