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家堡的早晨
村頭的老公雞剛打了第一次鳴,宋芸娘便起來了。她穿上改製過的爹爹舊衫,簡單紮了個男子的髮髻,戴上青色頭巾,未施脂粉的鵝蛋臉上,襯著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微抿著雙唇,就有幾分翩翩少年的模樣了。略不合身的舊衫套在身上,越發襯得她身材單薄,倒剛好像正在抽條兒的少年。
宋芸娘輕輕走到爹爹房間門口,探頭進去看了看,爹爹和小弟荀哥兒頭並著頭,睡得正香,荀哥兒更是將一條腿擱到了爹爹的肚子上。
宋芸娘笑著搖了搖頭,躡手躡腳地走到炕邊,將荀哥兒的腿輕輕挪開,小心翼翼地避開爹爹的傷腿,又輕輕給兩人掖好被子。
室外夜涼如水,一輪明月正當空,發出慘澹的白光,照著這座矮小破舊的小院。薄薄的月光透過窗,照在爹爹的臉上,芸娘看著爹爹眉頭緊鎖、滿臉憔悴,似乎在睡夢中也仍是憂心忡忡。
宋芸娘來到廚房,煮了一小鍋小米粥,趁小米半熟的時候撈出,裝入一個小瓦罐,埋在灶灰裡,又在鍋裡炕了幾個黑麵饅頭,用火的餘溫焐著。想著一、兩個時辰後,爹爹和荀哥兒起來,可以就著熱呼呼的饅頭喝著熱騰騰的粥,她這才退出院子,輕輕合上院門,沿著長長的巷子向村頭走去。
天剛露出魚肚白,整個張家堡還籠罩在一片沈沈的朝霧之中。雖然只是初秋,但畢竟是北方,再加上舊衫實在是單薄,風吹在身上有幾分刺骨的寒意。宋芸娘心想,等熬過了這段日子,該給爹和荀哥兒添置棉衣了,她緊了緊衣襟,不覺加快了腳步。
長長的小巷兩旁密密地排列著和宋芸娘家一模一樣破舊的、低矮的小院,這裡住的都是梁國地位最低下、最窮苦的軍戶。他們有的自祖上就是軍戶;有的本是平民,因家貧被招募為軍戶;有的則和宋芸娘家一樣,因犯罪而充軍到這個邊陲小鎮。
張家堡離邊防重鎮靖邊城只有三十里,作為靖邊城的下級軍堡,在軍事防禦上的地位挺重要。近些年來,張家堡的軍戶越來越多,除了少數徵集的平民,大多數是充軍而來。充軍來的人來自全國各個地域、各個階層,有江洋大盜、慣竊,甚至是殺人犯;有和宋芸娘爹爹一樣犯了事的官員,也有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他們有的孤零零一人前來,也有的拉家帶口全家遣戍。
不管是徵集的平民還是發配的罪犯,一旦成為軍戶,便要世世代代繼承軍籍。軍戶平時除了屯田種地,向朝廷上繳稅糧,還要定期操練,擔負起守城要務,一旦發生戰爭,更要上戰場衝鋒陷陣。總而言之,成了軍戶,特別是這邊境苦寒之地的軍戶,就開啟了極度悲慘的命運。
張家堡地勢險要,東邊是青雲山巍然屹立,西邊有飲馬河緩緩淌過。軍堡呈四方型,中間一條南北大街將軍堡分成東、西兩個部分,兩邊各有四條長巷,將張家堡分成上東、下東、上西和下西四個村子,中間地段則是衙署、糧倉、武器庫等官方設施,此外還建有城隍廟、關帝廟等十來個大小不等的廟宇,和一個大戲臺。堡內生活枯燥,居民們平時除了種田、練兵、守城、拜神,就只有看戲這唯一的娛樂了。
南北大街是一條寬敞筆直的石板路,和沿著城牆內側的環城馬道共同構成了堡內主要軍事通道。大街的兩端分別是南、北兩個城門,北門基本上不開,唯一的通道是南門,又名永鎮門。
宋芸娘所住的上東村靠著山,屋舍狹小,居住的大多是家境貧寒的軍戶,西邊兩個村地勢較平緩,居住的大多是官員。這幾年,軍戶越來越多,堡內已經住滿了,再遷來的軍戶就只能在堡外挨著城牆修建住房了。
張家堡的下西村還住了十幾戶民戶,當初建軍堡的時候,這些民戶故土難移,防守官便在堡內給他們留了一塊區域。民戶不用服軍役,以種田維生,生活比軍戶過得寬裕,雙方自願的話,倒是可以通婚;只不過,軍戶家的女子一門心思地想嫁到民戶家裡,好脫離軍籍,民戶家的女子卻是絕對不願嫁入軍戶家受苦的。
再往北就是韃靼人的地盤。這兩年韃靼人越發凶殘,隔三差五就策馬過境大肆搜刮一番,所到之處,莊稼被毀,村落為墟。以前戰爭少的時候,軍戶們和民戶們一樣,屯田種糧食,用以兵餉;現在戰爭多了,軍戶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守護邊境安定。身強力壯的都被選為戰兵,負責守城、巡邏,時時操練,時刻準備與韃靼作戰;剩下像宋芸娘爹爹這樣老弱殘兵的也不能閒著,這些天都要起早貪黑地加固城牆,以抵抗秋高馬肥之時韃靼人的大舉入侵。
保護著張家堡抵禦韃靼入侵的,除了常年駐紮的那支三百多人的軍隊,就是牢牢圍著張家堡那道又高又厚的城牆了。整個城牆最開始由土夯成,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具有一定的規模。城牆有三丈多高,一丈多厚,在抵禦外敵入侵時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近些年來,韃靼諸部逐漸壯大,不斷進犯邊境騷擾掠奪,原來的城牆在來勢洶洶的韃靼軍隊面前顯得單薄了些;因此,主管張家堡的防守官王遠,組織軍民包磚加固,軍戶們幾乎全員上陣,齊齊投入修城牆的火熱大軍中。
一個月前,宋芸娘的爹爹宋思年在修城牆時不小心摔下來,不幸傷了腿,剛在家躺了半個月,主管他們家的小旗孫大牛便上門催促,讓十歲的荀哥兒代替爹爹服役。看著弟弟豆芽菜般的身材,宋芸娘實在擔心他們宋家最後的這個命根子會斷送在邊城,她便扮成男子的模樣,頂著弟弟的名字上了城牆。
天色漸漸亮起來,東方隱隱露出了一抹紅霞。小巷兩邊的小院輪廓漸漸清晰,從沈沈暮色中慢慢浮現出來。一些院子裡開始有了動靜,三三兩兩的人們走出了小院,有的還邊繫著扣袢兒邊打著哈欠。巷子裡腳步聲越來越多,伴隨著交談聲、咳嗽聲,張家堡掀開了熱鬧的一天。
宋芸娘越走越快,步伐開始帶著點小跑,前兩天去得晚了點,差點挨了負責監工的胡總旗一鞭子,今兒可再不能晚了。
宋芸娘趕到南城門口的時候,城門口已經聚集了十來個年老體弱的軍戶,一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佝僂著身體,在清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發著抖。
「劉大叔、張大哥、王大伯,你們今日到得真早啊!」宋芸娘笑著和幾個熟悉的軍戶打著招呼。
「芸……荀哥兒!」一聲清脆的叫喊聲傳來,宋芸娘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穿著略大的青布衫,衣服胡亂繫著,髮髻梳得毛糙。跑得急了些,臉紅撲撲的,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是鄰家的許三郎——許安文。
「荀……荀哥兒……你……你怎麼走得那麼快,我……我在後面趕了半天都趕不上。」許安文彎著腰,捧著肚子,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著。
宋芸娘奇怪地看著他。「三郎,你不是去靖邊城讀書了嗎?這才幾天就回來啦?」
許安文看了看四周越來越多的人,嘿嘿笑了笑,故意大著嗓門說:「書塾的先生病了呢,所以放假讓我們回來了。反正這幾天在家也沒什麼事,就到這裡來幫幫忙,還可以混兩餐飯呢!」
宋芸娘聞言,生氣地瞪著他。「三郎,你這麼點年紀,來這裡幹什麼?再說了,你二哥不是已經被選到周將軍的軍隊了嗎?你們家有你二哥一個人服軍役就行了,你幹麼跑來湊熱鬧?修城牆都是重活,累得很,你當好玩啊?」
許安文今年才十一、二歲,宋芸娘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不自覺的就以大姊姊自居,對他說話雖然毫不留情,但流露的都是關心。
許安文狡黠地眨眨眼,怪腔怪調地說:「荀哥兒,你不是還沒有我大嗎,你能來,我怎麼不能來啊?」他特意把「荀哥兒」三個字咬得重重的,似笑非笑地看著宋芸娘。
宋芸娘有些氣急。「你這個臭小子……」話沒說完,旁邊的劉大叔拍了拍許安文的肩膀,笑哈哈地說:「許老三,你這個精猴子,我看你是不想讀書,故意逃學的吧?」說完,周圍的人都爆出一陣笑聲。
許安文不服氣地看著剛剛打趣他的劉大叔,轉了轉眼珠,正想說什麼,突然看到城門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撒腿就跑了過去。
宋芸娘跟著看過去,只見城門口一名軍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慢慢踱了進來。馬上的人三十來歲,身穿總旗官的服飾,腰挎樸刀,腳蹬軍靴,挺直身軀,眼光銳利有神,不怒自威。
「姊夫,姊夫,你回來啦!」許安文興奮地望著來人,滿臉的崇拜。
許安文的姊夫──總旗官鄭仲寧,半個月前剛被派出去主持修建邊墩,剛剛修建好,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負責修城牆。他臉上略帶著風霜和疲憊,看到許安文,不苟言笑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略帶寵溺的笑容。「你這小子,我記得走之前聽你姊姊說你終於開竅了,去舅舅那兒讀書去了,怎麼沒幾天就跑回來了,是不是讀不下去了?小心我告訴你姊姊,有你好看!」
「哎呀,姊夫,別別別,千萬別,我回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許安文急急地說,他朝鄭仲寧招招手,指著耳朵做了個手勢。鄭仲寧會意地彎下身來,許安文悄悄看了看宋芸娘,湊到鄭仲寧耳邊小聲說:「其實才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呢,是二哥的命令。他聽說有人受欺負了,連夜託人帶話給我,要我回來幫忙照看一下呢。」
鄭仲寧順著許安文的目光看過去,便看到了女扮男裝的宋芸娘。她雖然身著破舊的男裝,站在一群粗糙的漢子中間,卻越發襯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鄭仲寧若有所思地看了宋芸娘一眼,想起妻子許安慧之前似乎陸陸續續地說過,二弟許安平對隔壁宋家的姑娘有了點心思,只是娘不是很願意,所以二弟才一氣之下去了周將軍的軍隊,指望著在軍隊裡建功立業,有個一官半職,也好多點和娘談判的籌碼……
「胡鬧!」鄭仲寧氣得直起身子。「三郎,你趕快回靖邊城,該幹麼就幹麼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瞎摻和什麼?我會託人給老二帶話,不該他想的心思就不要瞎想。」
「姊夫,我不小啦,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不是都上陣殺敵了嗎?」許安文氣惱地說。
鄭仲寧咧嘴笑了。「傻小子,我那時是被逼得沒有辦法,現在我們都一門心思地供著你好好讀書,給你們許家光宗耀祖,你可別辜負了我們啊。」
許安文立刻垂下頭,像打霜了的茄子。「姊夫,你就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了,你也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再說,我已經和書塾的先生請好假了,說家裡要我幫忙搶收糧食呢。娘那兒,我也稱說先生病了,放了半個月的假,現在可不能回靖邊城去。好姊夫、親姊夫,你就讓我回來待幾天吧。姊夫啊,我是真不知道你這麼快就回張家堡,早知你回來了,就直接讓二哥找你幫忙啦,有英明睿智的姊夫大人在,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還需要我湊什麼熱鬧啊!」
鄭仲寧沒好氣地看著他。「罷罷罷,就由著你胡鬧幾天吧。不過,你二哥的心思,可千萬別對那宋娘子透露,你娘可一直沒有鬆口呢。」
「得令,長官。」許安文嘻嘻哈哈地行了一個裝模作樣、歪歪扭扭的軍禮,又撒腿向宋芸娘跑過來。
「芸……荀哥兒,待會兒分活兒時,妳跟我一組吧?」許安文頗有氣勢地昂首挺胸,笑咪咪地看著芸娘。
東方,一輪紅日緩緩昇起,朝霞染紅了遠山近嶺,似乎也給這地處荒涼的邊境小軍堡注入了一股活力和生機。此時,城牆上下,也正是一片火熱的景象,砌牆的、挖土的、搬磚的……一組組軍戶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宋芸娘和許安文一組,正在熬製糯米湯。一口大大的鍋裡煮著糯米,鍋裡冒著熱煙,發出誘人的香味。宋芸娘半蹲著身子,忙著添柴,許安文則懶洋洋地站在鍋前,用一根大木棍在鍋裡不停地攪拌,一邊和宋芸娘聊著天。「芸姊姊,妳看,幹這個活兒可比妳前幾天搬磚挖土什麼的輕鬆多了吧!要不是我在姊夫那裡死纏硬磨了半天,咱們還能攤上這好差事?這可是整個城牆上最輕鬆的活呢,妳這些天就跟著我好好幹吧。」說著拍了拍自己並不厚實的胸脯,大有一副救世主的氣勢。
宋芸娘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她的臉被火烤得紅紅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很是狼狽,只有亮晶晶的眼睛仍閃著清澈的光。「是是是,感謝許三爺如此關照小女子。只是啊,我可不覺得這活兒有多輕鬆,守著這香噴噴的糯米湯只能看不能吃,可就越發餓了。」
許安文看了看熱騰騰的糯米湯,吞了吞口水,氣惱地道:「也不知那些工匠們是什麼樣的道理,人都吃不飽了,卻糟蹋這麼好的糧食?」
一旁的兩個老軍匠正在往土裡拌著石灰,聽到這話,忙道:「許三郎,你不知道啊,在石灰和土裡加上這糯米湯,做出來的糯米砂漿可是加固城牆最好的材料,把這砂漿填在磚石的空隙中,再重的磚都牢牢的黏在城牆上,那可真是固若金湯。」
「對啊。」另一個軍匠接著道:「這可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方法,別的東西代替都沒有這效果好呢。」
黏糊糊的糯米湯煮好了,宋芸娘幾個人一起將糯米湯舀出來,倒在一旁拌好的石灰土裡,用木棍攪拌均勻,讓石灰土微微濕潤,再用手捏成團,糯米砂漿便做好了。
他們將做好的糯米砂漿分裝好,分別抬給正在砌磚的軍匠們,剛剛忙完,就聽得胡總旗大著嗓門喊:「吃飯了,吃飯了,都歇一下吧!」對於又累又餓的軍戶們來說,胡總旗再難聽的嗓音都成了天籟之音,他們爭先恐後地來到城牆下領著各自的吃食。
「又是黑麵饅頭加稀粥!」剛領完饅頭的軍戶嘟囔著,剛好被騎馬過來巡視的百戶官蔣雲龍聽到了。蔣雲龍瞪了那個軍戶一眼,大聲說:「各位弟兄們,別抱怨黑麵饅頭不好,去年收成不好,韃子又來折騰了好幾回,這是咱們張家堡的王防守官愛民如子,把糧倉裡的存糧都拿出來了。咱們周圍的幾個軍堡,有些軍戶連稀粥都喝不上,你們還不知足?再聽到這樣的話,小心我軍紀處分!」
蔣百戶嘴硬心軟,實際上卻很少真正處罰人,故此,軍戶們明面上怕他,實際上真正驚怕的卻是蔣百戶的兩個手下──總旗官胡勇和鄭仲寧。胡勇脾氣暴躁,心狠手辣,軍戶們看到他都恨不得繞道走。鄭仲寧是憑軍功一步步由一名普通的士兵慢慢升成了總旗,他做事有魄力,又為人正派,處事公道,讓人真心折服。
宋芸娘和許安文各自領了饅頭和稀粥,找了一處人較少的地方,肩並肩靠著城牆坐著。兩人就著饅頭喝著稀粥,此時確實是又累又餓,再難吃的東西也吃得香。
「哦哦,對了,差點忘了。」許安文懊惱地喊了一聲,突然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獻寶般地在宋芸娘面前打開,裡面居然是兩個白乎乎的饅頭。
「哦,白麵饅頭,我幾乎快有兩年沒有見到這東西了。」宋芸娘眼睛一亮,興奮地坐直了身體。
「給,咱們一人一個。」許安文大方地遞了一個饅頭給宋芸娘。
宋芸娘有些猶豫。「三郎,你們家供著你讀書,日子也不寬裕,這個白麵饅頭肯定是你娘特意做給你的。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要多吃點好的,我現在吃這個黑麵饅頭已經習慣了,還……挺喜歡吃的。」
許安文嘿嘿笑了笑。「芸姊姊,妳別客氣啦,咱們誰跟誰啊。告訴妳一個好消息,我二哥前些日子立功啦,殺了四、五個韃子,不但升了隊長,還得了好些賞銀。他託人買了好些精米和白麵帶回家來,我們家現在可不缺吃的啦!」說著,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白麵饅頭。
「那……就多謝了。」宋芸娘接過白麵饅頭,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仍用油紙包好,揣進懷裡。「謝謝你的饅頭,我想留著回去給荀哥兒,他一定會很開心!」想著荀哥兒看見白麵饅頭會高興得眼睛放亮的樣子,宋芸娘嘴角不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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