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張家堡的危機
命令傳下去,不一會兒,張家堡的官員們三三兩兩來到議事廳。到得早一些的都是嚴炳、鄭仲寧這些年富力強的武將,他們穿著一身威嚴的武將服飾,腰挎朴刀,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地走進來。看到他們,王遠不禁眼前一亮,覺得增添了信心,看到了希望。
可是,這樣的武將太少,大多是像劉青山這樣的半百老頭,他們彎著腰,踱著緩慢的步子,四平八穩地慢慢走進來,一個個官老爺派頭十足。他們都是世襲的官員,彼此之間盤根錯節,關係複雜,在張家堡大多擔任著不輕不重的職務,打不了仗,殺不了敵,卻偏偏還得好好供著。
官員們到了議事廳,都帶著滿腹疑惑,因為王遠從未召集過這樣的緊急會議。當他們看到王遠一語不發地端坐在官椅上,面色沈重,疑惑之心更重,紛紛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官職僅次於王遠的嚴炳和劉青山;卻見嚴炳目不斜視,端立在前排,劉青山則微微垂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眾人便越發有些摸不著頭腦。
王遠見人已經多數到齊,便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卻見一個姓牛的百戶慌慌忙忙跑了進來,一邊跑還一邊整理著凌亂的官服。
王遠不禁大怒,喝道:「看看你像什麼樣子,一點軍人的樣子都沒有。牛百戶,我傳令下去已有半個多時辰,從你家裡到我這防守府,就算是爬也爬來了,你不但姍姍來遲,還衣冠不整,人人都像你這個樣子,我們張家堡還有什麼希望。」
那牛百戶本是個混吃混喝的主兒,最近剛納了個小妾,還正處在新鮮期,昨晚上鬧得晚了些,今天就一直摟著小妾在熱呼呼的被子裡睡大覺,下人通報了好幾次,都被他迷迷糊糊地呵斥了出去,後來清醒過來,才慌忙起床,官服都沒有穿好就急著往防守府跑。
其他的官員看到牛百戶衣冠不整的窘迫模樣,都交換著曖昧的眼神,低頭悶笑,有幾個忍不住的,還笑出聲來。
王遠見狀越發心煩又心憂,他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板,大聲喝道:「笑什麼笑,一個、兩個的,都不知道死活,死到臨頭了,知不知道?」
眾官員均愣住,忙收斂笑容,垂頭肅立,那牛百戶更是傻愣愣站在議事廳中央,張著嘴,茫然地望著王遠。
王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怒罵道:「還不快給老子滾到一邊去,站在這裡現眼啊!」
牛百戶忙垂著頭退到一旁。眾官員見王遠少有的發起了如此大的脾氣,都有些怔住,議事廳裡一時十分安靜。
王遠皺著眉,將站在議事廳的幾十個副千戶、百戶、總旗們掃視一遍,只見大多數或年老、或體弱、或不堪大用,若真遇到危機,真正抵用的沒有幾個人。
王遠沈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今日召各位前來,是有要事相商。前幾日,我連夜被守備大人召入靖邊城,想必你們有些人已經知道了。」
一些平時和王遠來往密切,擔任著核心職務,時刻關注防守府動態的官員紛紛點頭,其他任閒職的邊緣人士則是一臉茫然。
王遠繼續道:「守備大人剛剛收到一個很不幸的消息,韃靼可汗只怕不行了。」
官員們聞言先是欣喜,隨後又是疑惑,已有大膽的官員出言問道:「大人,韃靼可汗凶殘,連年出兵侵犯我朝邊境,他死了豈不是咱們的幸事?」
王遠見這個官員和自己當時在守備府聽聞此事時一樣的反應,問出一樣的問題,不覺微微愣了下。記得當時自己發出此疑問時,劉守備狠狠呵斥了他一番,搞得他顏面大失,所以王遠此刻倒不好意思像那樣呵斥他。
他肅容道:「你們身為邊境將領,卻不關心邊境局勢。」說到這裡,自己卻先暗自慚愧了一下,接著道:「這韃靼可汗雖然凶殘,但野心並不大,往往只是搜刮一番就打道回府,你們想一想,這些年來韃子都只是以搶掠物資為主,並不占城,是也不是?」
眾官員回想了下,紛紛點頭。
王遠繼續說:「據我朝派在韃靼的哨探傳回消息,本來,韃靼可汗想傳位給嫡長子烏各奇。據說,他的個性比韃靼可汗仁厚,不好征戰,這些年我朝也有暗探在偷偷和他接觸,發現這烏各奇非但不好戰,還有著與我朝和平相處的想法。他常常私下裡說,邊境連連征戰,對百姓實在是大大的苦事,他即位後,想和我們梁國停戰,在邊境開設馬市,實行貿易互通。」
話音未落,已有官員面帶喜色,忍不住道:「大人,那韃靼可汗快些死,對我朝不就是大大的好事了?」
王遠瞪了他一眼。「若真是烏各奇即位,這韃靼可汗快點死,當然是一件大好的喜事。」
「但是。」王遠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沈重。「那韃靼可汗還有一個幼子阿魯克,比韃靼可汗更加嗜血凶殘,生性喜好征戰。前些年好幾個村莊被屠村都是他帶兵幹的,當時他才十七、八歲,便手段殘忍,現在只怕越發凶狠殘暴。」
眾官員也聽得心情沈重,已有機靈的官員問道:「莫非,這韃靼可汗要傳位給阿魯克?」
王遠嘆了一口氣。「這阿魯克因母親身分低賤,本沒有資格繼承王位,只是他勇猛善戰,短短幾年就征服了好幾個部落,有了自己的勢力。半個月前他趁韃靼可汗病重,韃靼大軍又被我軍攔截在定邊城,便發動兵變,軟禁了韃靼可汗。
「現在韃靼形成了兩股勢力,老臣們大多支持烏各奇,一些新興部落支持阿魯克,兩股勢力僵持不下,韃靼可汗無奈,只好下令,命兩人各率兵一萬,以一個月時間為限,誰攻下的城池最多,掠奪的物質最豐富,就傳位給誰。」
眾人均倒吸一口冷氣,在王位的誘惑下,只怕這兩個兒子都要拿出渾身解數,拚全力征戰,不知道在韃子強大的攻勢下,張家堡的會命運如何。
王遠見眾官員都面色沈重,心情反而輕鬆了些,似乎已將肩上的重擔轉壓了一些在他們身上。
他繼續說:「聽哨探們的消息,目前正被我們幾支游擊軍攔截在定邊城外的韃子軍隊,是烏各奇的舅父所率領,只怕烏各奇會與舅父會合,直攻定邊城而去。我們那日在守備府裡分析了一下,剩下的幾個衛城裡,靖邊城最為繁華,又離宣府城最近,若靖邊城淪陷,便可長驅直入宣府城,甚至連京城都有危機。阿魯克貪功,只怕會將主要目標放在靖邊城上,而咱們處在韃子通向靖邊城的咽喉之處,一旦阿魯克將目標鎖定靖邊城,只怕咱們張家堡就是首當其衝。」
眾官員臉色大變,似乎都看到了韃子的軍隊呼嘯而來,只覺得冷汗連連。
嚴炳沈思了一會兒,問道:「大人,阿魯克畢竟只有一萬人馬,若想對付我們自是毫無問題,若想打進靖邊城甚至宣府城,無疑是癡人說夢吧。」
王遠微微掃了他一眼,依然語氣沈重。「若是一般的將領,自是不敢有這樣的想法和舉動,可是阿魯克勇猛蠻橫、野心勃勃,又一心想奪位,只怕越發敢做出不尋常的舉動;不論他是否會進攻張家堡,我們都不可掉以輕心。」
嚴炳不語,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身子僵硬了片刻才緩緩放鬆,面色也變得極其凝重。
王遠重重嘆了一口氣,鄭重地說:「當日,劉守備將我們幾個子堡的防守官召到守備府,鄭重託付我們要牢牢守住城堡,切不可讓韃子攻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今日,我也鄭重地拜託各位弟兄,張家堡的存亡,就靠各位了。」說罷,他站起身來,拱手對眾官員深深彎腰行禮。
眾官員忙紛紛下跪行禮,嚴炳更是大聲道:「請大人放心,屬下定誓死守衛張家堡。」其他的官員也七嘴八舌地表著衷心。
王遠只覺得信心又增添了大半,他肅然道:「不管韃子是否會進攻張家堡,我們都要做最壞的打算,做最充足的準備。從即日起,吩咐守城的將士,時刻注意城外動態,加強守衛,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即回報。嚴大人──」
嚴炳忙上前,回道:「屬下在。」
王遠看了看他,沈聲道:「你手下的戰兵要加強訓練,養精蓄銳,隨時準備迎戰。」
嚴炳單膝下跪,大聲回道:「屬下領命。」
王遠又看向劉青山。「劉大人,堡中糧倉還有多少存糧?」
劉青山忙上前回道:「回大人,因今年每戶少收了一石稅糧,故此今年收到的糧比往年要少。目前糧倉一共還有兩千五百多石小麥,一千七百多石粟米,兩千……」
王遠對這些數字實在沒有頭緒,忍不住打斷他。「你就說夠吃多長的時間?」
劉青山想了想,有些擔憂地說:「若只供將士們應該問題不大,就怕萬一被圍城,時間長了,堡裡的軍戶們存糧不夠。」說罷又憂心忡忡地說:「大人,屬下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曾經有軍堡被圍,存糧耗盡,發生過人吃人的事……」
王遠惱怒地皺起了眉頭,疑惑地問:「軍戶們剛剛秋收,我看今天田裡糧食的長勢也頗好,況且,我們還每戶少收了一石,怎麼會存糧不夠?」
劉青山本來開著張家堡內最大的糧鋪,這次軍戶們紛紛拖糧去靖邊城賣,害得他少掙了一大筆錢,正是怨恨不已,此刻便乘機告狀。「這些軍戶不知誰帶頭,都把糧食拖到靖邊城去賣了,也多掙不了幾個銀子,萬一真的被圍城,我看他們就抱著銀子喝西北風去吧。」說到這裡,他又想著自己到時可以乘機抬高糧價,再從軍戶手中大撈一筆,不覺又有些暗暗欣喜。
王遠氣得重重拍了一下案板。「吩咐守城的士兵,從即日起,凡有軍戶拖糧出城的,一律攔住。此外,軍中各色人等,不論是官員還是普通軍戶,沒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擅自離堡,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剛剛聽聞張家堡有危機,好些個任閒職的官員,如牛百戶等人,正在心裡謀劃要儘早離開張家堡,逃到安全一點的其他衛城或軍堡去,還在腦中搜尋哪裡有可以投靠之人,此時聽王遠下此命令,不禁都如喪考妣,面色蒼白,膽子小的,連腿都有些發軟。
王遠看著這些個臉色發白的軟腳蝦,不覺心中厭煩。這時,已有膽大的官員上前戰戰兢兢地問:「大人,屬下自是不能走,但是,屬下家中尚有妻妾、幼子,不知能不能……」
王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又看到其他的官員也滿懷期望地看著自己,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幾個妻妾,想到了乖巧的小女兒,便心頭一軟,鬆口道:「若你們在靖邊城有親戚朋友的,便讓家人前去投靠吧。這些老弱婦孺留在堡裡,不但毫無助力,反而還會令你們分心,不如就將他們安置好,也好讓你們無後顧之憂。」
眾官員一聽,都面露喜色,紛紛下跪叩謝。王遠擺擺手,話音一轉,又冷然道:「只是,老弱婦孺可以離開,青壯男子卻一個都不准走,否則張家堡靠誰來守住?」
官員們一聽,又面露苦色,王遠見之只覺一股怒火湧上心頭。
這時,蔣百戶上前請示。「大人,建子堡之事已經開工了好幾日,眼下不知是否繼續?」
王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斥道:「蔣百戶,你是不是年紀大了,人也有些糊塗了?這種時候還建子堡幹麼?韃子打來的時候,傻傻地待在堡外等著給他們砍嗎?」
王遠每說一句,蔣百戶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腰更彎下一寸,頭恨不得快垂到地上,王遠看了看他兩鬢花白的頭髮,便又有些不忍,正色道:「建子堡的工程暫停,所有修城牆的軍戶全部跟隨嚴大人操練。此外──」
他看向鎮撫葉清。「葉大人,你統計一下,堡裡可以戰鬥的軍戶還有多少?全都召集起來,跟隨操練,咱們要全員備戰。」
此言一出,嚴炳等人也群情激憤,充滿了豪情壯志,看向王遠的目光也堅定而有神,王遠不覺也堅定了信心。
葉清問道:「大人,堡外還有三、四十家軍戶,該如何處理?此外,還有一、二十戶流民,卻又該如何?」
王遠想了想,道:「軍戶都是我張家堡的子弟,張家堡自然要為他們提供庇護。你去安排一下,令他們速速搬進堡內,他們在堡內有相熟人家的,可以自行去投靠;若沒有相熟的,暫時騰出幾間營房,讓他們棲身一下。他們家中也都有子弟正在軍中服役,若不安頓好他們,只怕士兵們有後顧之憂,無心征戰啊。」
葉清忙道:「大人仁德,考慮得周全,屬下這就去辦;只是這流民……」
王遠皺了皺眉。「流民的話,若是壯年男子,只要願意加入軍籍,為張家堡效力,我張家堡自然敞開大門接納;若是單身女子,同意嫁給堡中單身的軍戶,才可進堡,其他不願意入軍籍的,就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眾官員忙領命,各自退下去準備迎敵事宜。
正在守城的蕭靖北當然絲毫沒有感受到張家堡的危機。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眺望遠方,一邊欣賞塞外風光,一邊在心中回想和芸娘認識以來的一點一滴,回味昨晚那激動的、甜蜜的相.會。
他想一會兒,笑一會兒,俊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幸福的笑容。
「蕭……蕭小旗,蕭小旗?」有人在一旁怯怯地叫著他,蕭靖北猛然驚醒,見徐文軒一張年輕、青澀的臉湊在自己面前,雙眼帶著期盼之色,雙頰脹得通紅,不知已經站在旁邊喊了自己多久。
蕭靖北回過神來,忙收斂笑意,只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由內心散發出來的由衷喜意。他看向徐文軒,面帶詢問之色,只是目光柔和,整個人不再像往日一樣有著清冷凜冽的氣勢,而是洋溢著一股溫和之氣。
徐文軒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蕭靖北,覺得心裡安定了許多,他大著膽子湊到蕭靖北身前,鼓起勇氣開口。「蕭……蕭小旗,屬下有……有一個問題,不知……能否開口?」
蕭靖北眉頭微微一挑。「徐兄弟有何事不明,只管開口。」
徐文軒期期艾艾地問:「蕭小旗,不知……不知令妹是否婚配?」
蕭靖北一愣,若有所思地看著徐文軒,心想,怪不得這小子這些日子天天往自己身前湊,一雙眼睛想看又不敢看自己,一副滿腹心事卻不敢說的樣子,害他還以為這徐文軒對自己有什麼特殊的想法,想不到原來是對自己的妹妹有想法。
想到這裡,蕭靖北覺得一陣輕鬆,又有些好笑,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舍妹還未曾婚配。徐兄弟……何出此問?」
徐文軒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我……我心悅令妹,不知能否……能否……」
蕭靖北有些奇怪,充軍路上,自己一家雖然和徐文軒同行了一段,但是連話都沒有多說幾句,倒是沒有看出這徐文軒對靖嫻有什麼特殊的想法。
他試探地問:「舍妹年幼無知,資質愚鈍,不知你……」
徐文軒面色更紅,他結結巴巴地說:「令妹……令妹端莊賢淑,氣質高貴,我……我很是……心悅……」
徐文軒自從那日在蕭靖嫻的及笄禮上見到了她貌美如花、氣質如蘭的一面,便深深印在了心裡。他本是膽小怯弱之人,一年前和幾個狐朋狗友在酒樓飲酒,因喝得高興了,叫嚷的聲音大了些,驚擾了正在隔壁房裡飲酒的知府公子等人。
一邊是權貴公子,一邊是富豪子弟,雙方爭執起來,互不相讓,又都帶著醉意,便鬥毆起來。打鬥間,不知誰塞給他一把匕首,他迷迷糊糊地就刺向朝著自己撲來的人,不巧正是洪洞縣令的小舅子。
他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生平第一次拿刀,就殺死了人,還不巧正是縣令老爺的小舅子。殺人後,徐文軒本被滿心仇恨的縣令判了斬首,徐文軒的父母幾乎散盡家財,上下疏通,這才改判充軍。充軍的路上,他一個文弱膽怯的少年被 幾個如狼似虎的士兵押送著,若不是徐富貴一路相護,只怕早已命喪九泉。
來到這張家堡,徐文軒本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只覺得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那日見到令人驚豔的蕭靖嫻,卻激起了這個少年對美的嚮往,對生活的追求。他第一次沒有依賴神通廣大的徐富貴,而決定自己解決。他在心中猶豫了好幾天,終於鼓起勇氣對蕭靖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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