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坤寧宮裡,方嫣正在哭。
趙佑樘進去問:「怎麼回事?」
方嫣抽泣道:「本來好好的,也不知怎麼就作了噩夢,叫著醒來,妾身一摸額頭,滾燙滾燙的,人都被燒得不輕。」
趙佑樘安撫道:「妳莫著急,額頭燙了,定是風熱,朕上回也是一樣,太醫定然治得好。」
方嫣此刻已快崩潰,整個人都倒在趙佑樘懷裡,抹著眼睛道:「妾身就這一個孩子,皇上,若是他出點兒事,妾身也就不活了,皇上,您一定得讓太醫救活他!」
趙佑樘見她如此,也沒有推開,只讓她依著。過一會兒,朱太醫出來,他才讓方嫣站好。
「到底是什麼病?」
「是風熱,就是來得急,也來得猛,故而太子殿下還糊塗著。」
「能治好嗎?」
朱太醫道:「應是能治好。」
「什麼叫應該!」趙佑樘怒道。「不過是個小病,你還縮手縮腳的?」
朱太醫忙道:「下臣定能治好。」
既然主子要聽這句話,那就說唄,反正治不好,腦袋就不要。朱太醫早有覺悟,做太醫的看似在眾多大夫面前很是風光,其實時時刻刻都提心弔膽,動不動就沒命,他這把年紀算運氣好的了,又有什麼好怕?
朱太醫說完,忙去開方子叫人去御藥房抓藥。
趙佑樘看過趙承煜之後,回到正殿問方嫣:「帶回去時不是好好的,也叫太醫看過,怎突然又生病?」
「妾身也不知,妾身心想定是嚇著了,小孩子膽子小,興許就容易染病。」方嫣愧疚道:「是妾身沒有好好照顧他,早知道,妾身該一步不離。」
「確實是妳之過!」趙佑樘冷著臉道。「承衍與承煜一起在春暉閣的,也受到驚嚇,為何沒有生病?便是妳平日太慣了,養得他身體也不好,妳好好反省。」
方嫣本來就在傷心,又聽他提起承衍,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以手去扶胸口。
趙佑樘看她如此,緩和下臉色。「不過妳也是沒有經驗,沒有誰一開始便是做娘的,妳也莫著急了。」
其實趙承煜這也確實不是什麼大病,就是因為年紀小,然後這病發作得猛,也拖不得,不然得把腦袋燒壞,這就讓朱太醫覺得棘手,不過他經驗老道,一生不知道治過多少病症,這回也是順當的,就是時間花得久一些。
趙佑樘沒有走,坐在這兒等,時不時去看看趙承煜。
他見著自己兒子的時候,臉色極其溫和,方嫣注視著他,心裡一時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有多久,他沒有留在坤寧宮,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已不是他的妻子,不過是個皇后罷了,她每日都是孤零零一個人過,除了身邊的奴婢們,誰來對她噓寒問暖?
今日地震之後,他也是歇在延祺宮。大概,在他心裡,馮憐容才是他的妻子吧?
方嫣也不知道是不是傷心到極點,這會兒竟然不覺得惱怒,只是說不出的悲切,剛才也不知,若是她病了,去告知他,他會不會來?她長長嘆了口氣,幸好自己還有個兒子。
朱太醫過來報喜。「殿下的燒退了。」
方嫣連忙伸手去摸,果然趙承煜的額頭一點兒不燙,她總算放下心來。
趙佑樘道:「朱太醫你也勞累了,去歇著吧。」
他又賞了朱太醫,朱太醫謝恩後便告辭而去。
趙承煜雖然病癒,但特別虛弱,很快又睡過去。方嫣低頭親親他的小臉蛋,萬分憐愛。
趙佑樘看著方嫣,只見燭光裡她的側臉仍很年輕,並不顯老,嘴角微微翹起帶著幾分溫柔。想當年她嫁與他時,也不是讓他那麼不喜,他也曾以為自己或許會慢慢喜歡上她,二人做一對舉案齊眉的夫妻,可結果並不如意。
在這一刻,他也有些黯然。
方嫣給趙承煜蓋好被子,轉頭看著趙佑樘道:「皇上也該歇息了,明兒恐又有很多事情處理。」
趙佑樘點點頭。
方嫣見他要走,猶豫一會兒才道:「天很晚了,皇上要不就歇在這兒吧,省得回去路上著涼。」
趙佑樘腳步頓了頓,過得片刻他還是說:「不用了,妳早些歇著。」
夜間的涼風吹進來,像是冷水一般席捲過方嫣的身體。
趙佑樘走到殿外,方才駐足,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微微嘆一聲。有些事情過去了便是過去了,即便他想挽留,卻也好像做不到了。
嚴正在身後詢問:「皇上要回哪兒?」
「去乾清宮吧。」這麼晚,他並不想打擾馮憐容,但還是派唐季亮去一趟延祺宮,畢竟她知道這事兒了,若是睡了也就罷了,若是沒睡也告知一聲。
唐季亮去過之後回來,趙佑樘正在書房喝著熱茶。
「回皇上,貴妃娘娘還沒睡,與奴才說,皇上還是早些歇著,別覺得已經晚了,就還想批會兒奏疏,稍後正好上朝。」他頓一頓,略有笑意。「娘娘說肯定會趴在桌上睡著的。」
趙佑樘笑起來,她真是越來越瞭解自己。
「算了,睡去吧。」他起身去裡間。
正如馮憐容所料,他看著好像精神不錯,結果剛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一覺直到天亮才醒來,都錯過了早朝時間。
趙佑樘起來免不得把嚴正罵一頓。
嚴正也受了。做為奴才,還能不為主子著想嗎?別以為自個兒還年輕就亂來,身為皇帝,身體是最重要的,嚴正覺得自家主子得活得越長越好,所以早上沒有叫醒他。
趙佑樘雖然沒早朝,還是把幾位大臣叫到了乾清宮商議大事。
忙完之後,也沒忘記馮憐容的事情,派人去馮家看了看。
馮憐容得知自家沒事,總算是放心了,又想起趙佑樘說的話,就把趙承衍叫來問了問。
趙承衍果然沒一點兒不捨得,把放錢的匣子直接拿出來,說用來救人,馮憐容頗是得意,派黃益三看情況送去給趙佑樘。
趙佑樘見著就笑了。他這大兒子真是有一顆仁心,家當都不要了,也罷,這便成全他,他都收了拿去補助難民。
與此同時,坤寧宮裡,方嫣正在看各個宮殿送來的需要補損的單子。
因知畫死了,底下知秋就充當了大宮女,她平日裡身邊不多放人,除了李嬤嬤與兩個大宮女,旁的都在外面等候。
知秋把馮憐容的單子遞過來。「娘娘,這是延祺宮的。」她知道自個兒主子總是很關注馮貴妃。
方嫣掃了一眼,只見滿當當都是東西,自然是有些來氣。
誰讓馮憐容得寵,這延祺宮裡全是好的,可偏偏她是貴妃的身分,只比皇后低一頭,不好多說。
「與別處一樣,用得到的都送過去,別的暫時記著。」方嫣語氣淡淡。
知秋應一聲。
幾日後,永嘉長公主這日帶孩子來宮裡看望皇太后。
皇太后笑道:「我好好的,能有什麼?妳這是瞎擔心。」她瞧瞧兩個外孫。「都是小秀才了啊,後年看看能不能考個舉人。」
永嘉頗是驕傲。「怕是不難。」
「妳啊,總是不謙虛。」
母女兩個正說著,方嫣來了。
方嫣做為兒媳還算是孝順的,該請安的從來不落下,見到永嘉也很高興。「皇姊來了。」又看兩個孩子。「長得真好,越看越像皇姊。」
永嘉笑道:「怎麼不帶承煜來?」
「在春暉閣呢,才休息了幾日,又得聽課了。」方嫣訴苦。「真怕他累著了。」
永嘉哎喲一聲。「李大人講課多好啊,我這兩個孩兒想聽還聽不著,妳還怕承煜累,他可是太子,不多學學怎麼成。」
「是啊。」皇太后道。「該嚴厲點兒還得嚴厲點兒,妳莫怕這怕那的,當年皇上還不是這樣過來的,何曾偷懶過,不然也沒有今日!」
永嘉又問:「現李大人還教承衍?」
方嫣回道:「是,等明年承謨也要聽,兒媳一早覺得不合適,太子歸太子,皇子歸皇子,怎麼能一樣的教。」
永嘉點點頭。「是這個理兒,不過他們還小,倒不算什麼。」她想著,眼睛一轉,看向皇太后。「既然李大人不光教承煜,是不是也能讓彥真、彥文來聽聽?」
皇太后怔了怔。
方嫣卻是心裡一動,她知道永嘉是向著她的,教出來的兒子必定不差,若明年趙承謨也去聽課,馮憐容就有兩個兒子在,也不知道會不會欺負她的兒子。
她忙道:「好啊,就讓彥真跟彥文當陪讀好了,本就是一家人。母后,兒媳真覺得不錯!」
皇太后道:「彥真這都幾歲了,還能當陪讀?李大人雖然講課講得好,可現在承衍、承煜還小,都是聽淺顯的,他這麼大的人,哀家怕他坐都坐不住。」
「這倒也是,那就讓彥文來聽吧,咱們家雖然請了西席,可哪裡比得上李大人,彥文那些功底肯定不扎實,從頭聽起也沒什麼。」
「還是得問過皇上。」皇太后輕易不作主。
永嘉道:「這還不容易,女兒這便去。」
眾人又說了一會兒閒話,永嘉這才起身告別皇太后和方嫣,帶著兩個孩子轉往乾清宮。經宮人一番通傳,會面當今聖上。
趙佑樘笑道:「去看母后了?」
「見過了,我與母后談起上回地震,可把妾身嚇到了,幸好聽說宮裡沒什麼事。妾身自個兒家裡倒了兩座亭子,那些瓦片也掉下來,碎了一地,今日才得空。」
「宮裡也一樣,摔壞了很多東西,不過人沒受傷就好了。」
永嘉點點頭,說起兒子的事情。「妾身想讓彥文跟承煜、承衍一起聽課,他雖然考上秀才,可總覺得家裡西席不夠仔細,還請皇上恩准。」
自家姊姊親自出口求了,趙佑樘沒有拒絕,他也挺喜歡兩個外甥。
「彥文這麼小年紀就得考官讚賞,有李大人教導,將來必定能成大才。」
永嘉高興極了,推一推小兒子,周彥文忙謝恩。
「彥文一定不會辜負皇上期望的,那今兒,妾身就帶他先去春暉閣看看?」
得趙佑樘准許,永嘉長公主帶著兩個兒子前往春暉閣。
此時,李大人教了一會兒正在休息,看到永嘉長公主來了,起身見過。
永嘉道:「皇上已經准許彥文在這兒一起聽課。」又讓周彥文拜見李大人。
李大人瞧瞧周彥文,人長得眉清目秀,言行舉止也是謙遜有禮,倒是頗為喜歡,叫他坐到後面去。
那兩個孩子看到有新的人來了,都探著頭往前看。
趙承煜道:「是彥文表哥!」
「見過殿下。」周彥文忙道,又對趙承衍行禮。「見過大皇子。」
趙承衍對周彥文印象不深,畢竟他一直住在延祺宮,即使永嘉帶孩子來了,也只與趙承煜見面,只隨著趙承煜也叫表哥。
聽完課回去後,趙承衍便與馮憐容說這件事。
「今兒有個表哥來了,說以後也一起聽課。」
馮憐容心想那定是永嘉長公主的孩子了,別人不可能有這等待遇。
「是彥文吧?」她問。「人可好,可與你說什麼了?」
趙承衍搖搖頭,有些落寞。「都沒怎麼跟孩兒說話,倒是二弟與他認識,兩個人說了什麼,一直在笑。」他小小年紀竟嘆了口氣。「除了聽課,休息的時候孩兒都不知道做什麼,二弟也不太理孩兒。」
他是第一次提到這些事,馮憐容怔了怔。
沒想到他這小孩子也有煩惱,不過趙承煜不理他也是正常,皇后教出來的兒子不可能喜歡她的兒子,她想了想道:「你可以跟大黃他們說話。」
「大黃都不准進來的,一直在外頭。」
「那要不要帶些玩的進去?」
「李大人不准的。」
這時候,趙承謨聽著,忽然道:「母妃,孩兒也去聽課吧。」
「你不是會睏嗎?」
「不睏了。」他搖頭。
趙承衍很高興。「阿鯉,你去就好了,咱們可以一起玩!李大人講的你聽不懂,我也可以教你的。母妃,讓阿鯉也去吧,他不是說不睏了嘛。」
「你真不會睏?」馮憐容倒不捨得,兩個孩子走了,她又剩一個人。
趙承謨老實道:「就算睏了,睡一會兒就好了。」
馮憐容無言,心道,那不得又惹李大人生氣,你這樣睡著,李大人會覺得自己的課沒講好啊,多傷自尊的!
由於馮憐容不允許,趙承衍一直纏著她。直到晚上,趙佑樘前來,馮憐容向他說明緣由。
趙佑樘就把兩個孩子叫來,一人一張小杌子坐著。「阿鯉,是你自己要去,還是你哥哥讓你去的?」
趙承謨道:「是孩兒自己要去的。」
趙佑樘沈吟片刻,又看向趙承謨。「你早些晚些聽課都沒什麼,但人要量力而為,若是不睏了,再去。」
趙承謨忙道:「不睏了。」
趙佑樘瞇起眼睛。「那明兒去試試,若睏了,你就得明年再去。」
趙承謨點點頭。
趙承衍又高興起來,拉著自己弟弟的手去玩。
到了晚上,趙承謨早早就上床睡了,鍾嬤嬤告訴二人。「比往前還早,也不用催著,就要洗臉、洗腳的。」
馮憐容心疼。「看來是怕第二日睏呢。」
趙佑樘有些意外,他本來以為趙承謨不知道承諾的重要,不睏了也是隨口說說,畢竟還小,誰知道他還曉得要早點睡,便笑道:「讓他去吧,若是明兒真不睏,就讓他聽下去。」
到得第二日,趙承謨起來,與趙承衍一起去春暉閣。
趙承煜坐在前面,往後看了看,見這二人說說笑笑,微微哼了一聲又扭過頭。
那天母親讓馮貴妃跪在地上,這兩兄弟都哭起來,他還有些難過,可是父親過來大聲斥責母親,他沒有忘掉母親的眼淚,雖然他還小,他卻有些清楚,他與這二人的區別──他們的母親是不一樣的,他們的身分也不一樣,他是太子,而他們是皇子。
趙承煜默默坐著,默默拿著筆寫字。
這一整日,趙承謨一直沒睡。
趙承衍回到延祺宮,一路上就在喊:「母妃、母妃,阿鯉沒睏!」
馮憐容在裡面聽見,笑著出來道:「阿鯉好厲害,昨兒你爹爹說了,若是沒有睏,就讓你一直聽課了。」
趙承衍歡呼一聲。「阿鯉,以後咱們可以天天一起去了!」
趙承謨點點頭,微微一笑。
馮憐容看著這兩兄弟,心想,這二人性格真是差太多了,也不知道女兒將來又是什麼樣的性子?
幾日後,趙佑樘派人去修葺東宮,那裡好幾年無人居住,還是有些老舊。
方嫣聽聞消息,吃了一驚,心想皇上這是幹什麼?
結果她還沒問,趙佑樘自己來了,與她說道:「承煜也不小了,明年便搬去東宮居住,他身邊的人,朕自然會挑選的,妳莫插手。」
方嫣倒抽一口涼氣。「為何不能再等上幾年?承煜這麼小怎麼照顧自己,妾身不放心!」
「自然有奴才照顧,又有什麼?朕當年也一早就搬了出來。」趙佑樘道。「再說,又不是不讓妳見他,男兒家早些搬出去為好,省得將來習慣依賴,能有什麼出息?」
方嫣眼睛紅了,求道:「皇上,要不再等一年,可好?」
趙佑樘挑眉道:「妳不是也主張孩兒該早些搬出去?怎麼到承煜這兒,妳又不肯?朕意已決,不必多說了。」
方嫣語塞。那會兒確實是她同皇太后說要趙承衍搬出去,趙佑樘今日是拿那件事兒堵她,那還是為馮憐容出氣了不成?她氣得心口疼,卻一句話也反駁不出。趙佑樘猜到此事出自她的口,畢竟皇太后不管事,無緣無故不會提,而方嫣常去那兒,那是順理成章的。但他不是為私心,即使方嫣不提,這男孩也得搬出去住。
趙佑樘告知這件事之後,就去春暉閣轉了轉。
四個孩子都在聽課,也沒注意到門口立著一個人。
趙佑樘站了一會兒,李大人就不講了,叫四個孩子休息一下,他看了看,趙承煜只埋頭看書、寫字,一個人坐在最前面,趙佑樘立時讓花時把趙承煜叫出來。
趙承煜見到父親,露出笑來,撲上去道:「父皇!父皇怎麼來了?母后說父皇成日很忙。」
「偶也有閒暇的時候。」趙佑樘往前走幾步,趙承煜跟上來。
「承煜,你怎麼不與承衍、承謨說話?」他詢問。「你們是兄弟,平常該友愛互助,李大人講的,聽完了,正該說下心得。」
趙承煜一愣,他沒想到父親會突然問這個。
「孩兒……」他支支吾吾。「孩兒不知道怎麼與他們說話,孩兒不與他們住一起。」
「不住一起便不是兄弟了?你明年得住到東宮,承衍也一樣要搬出來,將來沒有母親在身邊,兄弟便很重要,有什麼事情也能互相商量。」
趙承煜嗯了一聲,抬起頭看趙佑樘,小心道:「孩兒會與大哥、三弟說話的,父皇不要生氣。」
趙佑樘笑笑。「父皇沒有生氣,只是告訴你一些道理。」
趙承煜點點頭。「孩兒知道,會聽父皇的話。」
「好,去聽課吧。」
趙承煜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