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閩菁菁無意出現在這盛大的宴會中。
今晚,她原本打算躲到圖書館讀書,奈何接到母親十萬火急的電話,要她回劉董事的家中幫忙宴會的瑣事。
她抱著厚重的書跳下公車,徒步走了十分鐘,避開人車擁擠的大門,繞了一圈,進入圍牆旁邊的小門。
獨棟的大宅後院,偏僻的空地上擺著幾張休閒椅,這是下人們休憩的地方,旁門的小徑是工人送貨卸貨的路線,平時主人和賓客鮮少從這裡進出。
走上熟悉的小徑,穿越一叢叢低矮的灌木,迎面看見母親閩秀荷吃重地提著一大袋垃圾走過來,她隨手將書丟在椅子上,急忙跑上前。「媽,我來就好。」
閩秀荷將垃圾袋遞給女兒,滔滔不絕的埋怨宴會發生的一連串瑣事。「今晚來了好多客人,我早就建議夫人要多請幾個人手,她就是不要。妳看!連幫忙收拾垃圾的人都沒有,全要我來善後!現在餐廳送來的食物也快不夠了,我得趕快叫他們多補幾份來——」
閩秀荷是劉董事的管家兼廚娘,四十出頭的她做事明快能幹,有著一手好廚藝。沒有人知道閩秀荷出身何處,只聽說她高中時曾和一個法律系的大學生同居,她靠著在餐廳做小妹,資助男友生活費和學費。沒想到最後男友卻看上有錢的女同學,拋棄她和新女友出國留學。當閩秀荷得知男友在國外結婚的同時,也發現自己懷孕了。
多年來,她獨自扶養女兒,曾經攢了些錢開了家小餐廳,但餐廳經營不善,欠下不少債務。最後輾轉流連,經人介紹搬來這棟豪宅,為楚臣企業的董事劉坤厚工作,母女倆才總算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閩菁菁目前是大三的學生,也許是因為不像一般人有健全的家庭,個性孤傲的她從沒參加過任何社團及校外活動,她的生活幾乎都在學校和劉家打轉。
劉家時常有政商名流出入,每星期都有大大小小的宴席,課餘時間,菁菁不時也要幫忙料理宅裡瑣碎的雜務。
此時菁菁將垃圾丟到偏遠的後牆,氣喘吁吁的跑回來,看到母親又拎著一袋垃圾從廚房後門走出來。
「菁菁,人手不夠,夫人要妳到大廳充當一下服務生。」
菁菁愣了一下,指著自己。「我?要我做什麼?」
「妳只要到大廳替客人斟酒送點心就可以了,唉!沒辦法,這次來的客人比以前多了好幾倍,請來的服務生每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我只好打電話叫妳回來幫忙啊!」
「媽,幫妳的忙我無話可說,可是,夫人明明很重視這次的宴客,也知道賓客比往常多,為什麼不多請人手?他們那麼有錢,還那麼小氣,叫他們多花錢,簡直像是要他們的命,我真搞不懂……」
「有什麼不懂?能省則省,誰會嫌錢多啊!不要抱怨了,丟完所有垃圾以後,到房裡換件黑長褲和白襯衫,趕快到大廳幫忙。還有,記得把頭髮梳起來。」閩秀荷交代完,隨即轉身走入廚房。
看著母親的背影,菁菁拖著沈重的垃圾,出神地想著等畢業以後,找到一份好工作,她一定要帶媽媽離開這裡。到時候找一間小房子,布置自己的家,她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過生活,不再看別人的臉色,不用一天到晚聽別人的指揮……
「喵……喵……」突然,垃圾堆裡傳來了貓咪的喵嗚聲。
菁菁不顧垃圾堆裡的腥臭,逕自尋找聲音的來源,終於找到了一隻因為貪食,鑽進垃圾堆裡的瘦弱小貓。
「哦……可憐的小貓,來……想吃東西嗎?這裡有好多好吃的哦!」她打開塑膠袋,伸手掏出了宴會裡被人扔棄但還完好新鮮的魚片。
看著貓咪愉快的享用豐富的晚餐,她的心情也慢慢地好轉,一時不注意,手勁一鬆,垃圾袋跌落在地,裡面的垃圾唏哩嘩啦的散了一地。
「啊——糟了!」菁菁急忙低頭四下收拾。
「貓吃飽了啊?」有人在她的身後說話。
「嗯。」菁菁蹲在地上忙著收拾,沒有分神回頭。
「我來幫忙。」那人又說,聲音越來越近。
菁菁以為是宴會上請來的服務生,直覺的說:「不用了,我來就好,反正我的手已經髒了,你只要幫我把那兩包垃圾丟掉就好了。」
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堆垃圾,還來不及看到對方的臉,只見那修長寬闊的背影已轉身捲起白色長袖,一手拎起一袋。
菁菁滿懷感激地看他拿起垃圾,背對著光線漸漸走近,才意識到對方根本不像請來的服務生,黑色鞋面擦得閃閃發亮,筆挺的西裝找不到一點縐褶,白色的襯衫在月光的折射下,比路燈還要耀眼……
她心慌地站起身,瞬間兩人的視線接觸,她臉紅心跳的躲開他的目光。
菁菁急急忙忙的托起破掉的垃圾袋,領著路,支支吾吾的說︰「那裡有個小門,就丟在外面……」
好懾人的一張臉!他的外型好不真實,彷彿電影明星從銀幕中活生生的走了出來。看他氣質尊貴、舉止優雅沈穩,極有可能是賓客,但是賓客怎麼會到昏暗無人的後院?菁菁心裡疑惑揣測著。
他們走過陰暗的小徑,一起將垃圾丟在集中點,菁菁回頭先走,一路沈默著,半路菁菁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她回頭,看到對方停在小徑中央有路燈的空地上,低身拿起了她剛才放在休閒椅上的書。
「妳在看這些書?」他背對著她問。
「沒錯,清潔工也有看書的權利吧?」菁菁本能地築起一層防衛的牆,敏感的以為他是不相信一個在後院倒垃圾的清潔人員會有這堆厚重的原文書。
「當然有!我只是好奇而已。妳還是大學生吧——」看了看幾本財經管理和國際貿易的書籍,他猜測出結論。
菁菁沒有回答,此時只感到自己格外狼狽。
看看自己一身,廚房剩菜的殘汁黏稠稠地沾滿她兩手和她破舊的灰色上衣,隨意綁的馬尾,和著汗水微亂地貼在兩頰邊。她慶幸對方並沒有回頭正眼看自己,否則她一定會為自己不潔的樣子感到難堪。
他顯然並不在意她的外表,拿起一本較薄的中文書,又問:「妳研究這個?」
菁菁上前仔細一看,原來是她最近讀的一本書,叫做《人性的弱點》。
「沒有……我是在圖書館借的,隨便看看而已,談不上研究。」菁菁站在他身後,下意識的比了比兩人的身高,她的眼眉才勉強和他的肩膀齊平。
他還是沒有回頭,大略翻閱過書,知道了些內容,不外乎在教人如何了解人性、如何洞悉人性後,逐步達到最後的目的。一陣沈默後,菁菁顧不得手上沾到的油漬,兩手一抓,逕自將椅子上的書籍拿走。
他突然開口:「妳知道什麼是人性的弱點?」
菁菁抱著書,不假思索的回答:「是貪婪吧!不是嗎?」
他輕哼一聲不回答,菁菁從他的側臉看到他嘴角挑起,好似表情輕蔑,自卑的心無來由地產生了一絲絲的惱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答案讓他感到不屑?還是他對她的身分看這樣的書感到無法接受?
她一把搶過他手上的書。「還我!我要進去做事了。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服務生,如果你是客人,這裡不是你應該出現的地方,你還是趕快回去你的世界吧!總之,謝謝你的幫忙,我要走了。」語氣犀利又快速的說完,她回頭想走,突然聽見他說話。
「妳說得沒錯,不管在哪一種世界,所有人都一樣,人性的弱點就是貪婪,不論是利益還是感情。」
菁菁隱藏在陰影中,大膽仔細地端詳他,他的眼睛比女人還要美麗,但那高挺的鼻梁和有稜有角的下顎,又明顯的勾勒出男性粗獷的輪廓。
對上他銳利的眼神,她感到一股難以呼吸的壓迫感,更加挺了挺胸膛,不想露出畏懼的神色。
「當然!你今天來參加這場宴會,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個宴會,是為了歡迎楚臣集團企業的繼承人而辦的,你看——平日互不往來的對頭,為了分得利益和攀附權貴,不是都出現了嗎?你來這裡一定也有你的目的,不是嗎?這不是人性的貪婪,是什麼?」
「哦——那麼,妳覺得那個繼承人是為了什麼目的出現在這裡?他擁有一切,又有什麼好貪婪的呢?」
菁菁抿了抿嘴角,定定的看著他。「我不知道,但是……起碼有一點我比那個繼承人幸運。」
他好奇地問:「哪一點?」
「起碼我不用時常去猜測別人的目的。」
說完,菁菁不再去看那耐人尋味的表情,轉身腳步匆忙的從他的視線中消失。
此時宴會中,劉坤厚夫婦各據大廳的一方,在賓客間談笑風生。
巨大豪華的水晶吊燈,將大廳照耀得金碧輝煌,人潮圍成了一個大圓形,中央是一對知名的職業交際舞者,曼妙的舞姿吸引了所有來賓的注意,這是宴會餘興節目的最高潮。大廳旁有張長桌,上面擺了好幾瓶上好年份的紅、白酒,銀色的餐盤上堆滿了俄國魚子醬、法國鵝肝醬、燻鮭魚,及各式各樣的精緻點心。
菁菁穿著服務人員規定的服裝,手中托著放置空酒杯和白瓷盤的大銀盤,穿梭在衣香鬢影之間,忍不住心想——如果她是其中被邀請的賓客,一定會有種奢華富貴的幸福感受……
「小姐,還有沒有魚子醬?」一個掛著香奈兒皮包的中年女客,拍拍菁菁的肩膀,打斷了菁菁暫時的遐想。
「有,我去拿。」
「去拿兩杯紅酒過來。」手邊纏著一個妖嬈女子的中年男人,昂著下巴對菁菁說。
「好,馬上來。」
菁菁才走了幾步,又被客人喚住了腳步。
「喂!小妹,等一下妳到廚房的時候,多拿一些點心出來。還有,餐桌上有很多垃圾要收拾一下。」一位衣著整齊光潔的男服務生從菁菁身邊經過,還不忘對菁菁交代,隨後又消失在人群裡。
「我……」菁菁感到不可思議,想不到她被請來的服務生使喚。「叫我小妹?想不到我連服務生都還不如……」她帶點埋怨地自說自話,轉身就往廚房方向走去,才到門口,就遇見劉夫人杵在廚房入口,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天啊!菁菁,妳怎麼穿牛仔褲服務客人啊?」劉夫人怕引起旁人注意,將菁菁往牆角拉去。
菁菁移開銀色托盤,低頭看自己,面無表情的說:「我以為沒人看得出來……不是黑色的長褲就可以了嗎?」
「誰說的?服務生都要穿黑色的西裝長褲,還有熨平的白色襯衫再加上領帶啊!妳看,今天請來的服務生,哪個是穿牛仔褲的?妳的上衣沒有熨平,也沒有領帶,天啊!妳還穿球鞋!」劉夫人嫌惡地看著菁菁廉價的白色上衣和破舊的球鞋。
「夫人,我不是妳今天請來的服務生,我是臨時被我媽叫回來幫忙的。如果妳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回我的房間讀書。」菁菁耐心的回答。
劉夫人不耐的揮揮塗滿蔻丹的手指。「好了好了,讀書讀書,妳就只會讀書,不會做事,才說妳幾句,就有一大堆理由。我不過是要妳配合一下服務人員的制服,如果不能配合,那就待在廚房幫忙,少出來這裡。好了!妳去忙吧!對了——妳到廚房幫忙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再打破碗盤或酒杯了,上次宴會我的水晶杯組就少了兩個,妳和妳媽都脫不了責任。今天拿出來的手繪玫瑰餐具系列,都是從英國帶回來,很貴的。如果再出問題,就算扣妳老媽的薪水來賠也買不到,一會兒妳進去的時候,記得替我好好看著。」
「我知道……」菁菁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背對著滔滔不絕的劉夫人做了個鬼臉。
「知道就好。」劉夫人和菁菁兩人從牆角邊走出來,發現楚行建站在轉彎處。
當她們在牆角說話的時候,楚行建正好從她們背後的長廊轉過來,他馬上就認出菁菁,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聆聽,剛剛那一幕對話,還有菁菁調皮的鬼臉,都清清楚楚的映在他眼底。
「啊!你就是——」菁菁停住腳步,訝異地看著他。
「行建,我的大少爺啊——你終於出現了,你到哪裡去了?我和你劉大伯都找不到你!」劉夫人在菁菁的身後提高音調的問。
楚行建似乎沒有聽到劉夫人的問話,逕自看著菁菁,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剛剛一直在想妳說的話。」
菁菁腦海一片空白,愣愣地問:「我說過什麼話?」
劉夫人搶上前,站在兩人的中間,專注的問楚行建:「行建,你怎麼會認識我的下人?」
菁菁悶悶的站在一旁,內心暗自生氣劉夫人對自己的稱呼,竟然是個「下人」!
「我在後院遇見她,和她聊了一會兒。」楚行建簡單回答。
「行建,你到後院去做什麼啊?」劉夫人驚訝地問。
「他幫我提垃圾去丟。」菁菁在旁補充。
「什麼?我的老天啊——妳竟敢叫我們集團的繼承人去倒垃圾?」劉夫人張大紅豔的嘴和畫滿眼影的眼睛,捧著胸口,就怕自己的心臟病要發作了。
「什麼?你就是……」菁菁驚訝的看著面前的大人物。
楚行建挑了挑眉,斜斜地揚起嘴角。
「對不起、對不起!行建,你不要介意啊!她是管家的女兒,很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啊!」劉夫人堆著笑臉對楚行建打躬作揖,回頭又換了一副凶惡的嘴臉,咬牙切齒的命令菁菁:「妳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快進去廚房,下次找人幫忙的時候,不要隨便叫錯人,楚先生是今晚的主角,這宴會就是為他舉辦的,不准妳再這麼沒大沒小!妳不想想看,妳有什麼資格叫別人幫妳做什麼,妳有沒有認清楚自己的身分?小心一點,別再出錯!聽見了沒有?」
楚行建的出現,引來了許多想要逢迎巴結的客人,劉夫人在賓客面前大聲責罵菁菁,菁菁滿臉脹紅,握著銀色餐盤的手微微顫抖,但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昂起下顎,挺直胸膛,沒有表現出一絲怯懦不安。
沒有人出口為她說一句話,因為菁菁的身分卑微,根本不值得讓在場這些名門權貴們浪費一點口舌。
楚行建想開口替她說話,但身邊圍滿了前來攀談的長輩,他應付不及,只能讚賞的看著她離去。雖然她身分卑微,卻有著似女神般驕傲的神采,他發現自己竟然為她感到怦然心動。
快要午夜了,宴會的客人幾乎都已經離開。
最忙碌的廚房漸漸安靜了下來,餐廳人員將一箱箱的用具提上小貨車,服務人員也都走光了,剩下幾個清潔人員將最後的幾袋垃圾丟出廚房後門外。
為了怕外面請來的清潔人員弄壞夫人最珍視的餐具,閩秀荷汗流浹背的親自清洗昂貴的餐盤用具,菁菁在旁邊小心翼翼的數著數量,再擺到櫥櫃裡面。
一整夜菁菁都不說話,只是埋頭不斷地幫母親做事。閩秀荷從其他工作人員的口中聽到了今晚發生的事情,也不再勉強菁菁到大廳裡充當服務人員。
「菁菁,不要難過,夫人的脾氣就是這樣,忍一忍就過去了。廚房的事情我來就好,剩下的也不多了,妳到後院把垃圾都移到外面吧!做好以後,早點去休息。」閩秀荷輕聲的對菁菁說。
菁菁氣呼呼的嘟起嘴,憤憤地說:「為什麼又叫我?今天晚上清掃的人怎麼沒有做完?」
「已經很晚了,人家要走了,最後的收拾只好我們自己來了。」閩秀荷耐心地對女兒解釋。
十幾分鐘後,菁菁清好幾包垃圾,夜闌人靜,她一個人站在劉家高高的圍牆外,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閩菁菁,妳在看什麼啊?」
菁菁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震了一下,回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高瘦的男孩。
他就是劉家的獨子劉冠書,一個隨心所欲的富家公子,除了讀書太困難以外,世界上好像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煩惱。
劉冠書走近,帶著諂媚討好的笑容說:「我遠遠看到妳躲在這裡,就知道妳一定是忙完了,偷跑出來透透氣,對不對?」
「不關你的事!」菁菁兩手抱胸,懶懶地靠在牆邊,這個時候她不想進去劉家,劉夫人此時一定在廚房視察她的寶貝餐具,如果發現少了一個或缺了一角,肯定又少不了一長串的謾罵。她住在劉家十幾年了,看盡了劉家的醜態,知道劉家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假上流。
劉冠書搔了搔後腦。「是不關我的事,可是……看得出妳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她承認。「我是心情不好。」
「有什麼不好,說一說嘛!」劉冠書討好的趨身上前。
「有什麼好說的?說了也沒用,這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耐的口氣明顯緩和了不少。
看到菁菁好像放下了防備,劉冠書看得癡了,突然有股想要擁抱她的衝動。
一陣熱血衝上腦門,他什麼顧忌和理智都拋到腦後,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你幹什麼?放開我——」菁菁兩手使盡力氣的推拒。
「菁菁,我早就想這麼做了,我想了好久——好久了——」劉冠書血氣方剛,克制多年的愛慕這時候全都傾洩而出。
「劉冠書!你瘋了?」菁菁張大眼睛不敢置信。
「是的,是妳讓我瘋狂的。」劉冠書將菁菁推到了牆邊,大口大口的深吸她身上的清香,重重地吻住他觸摸到的肌膚。終於達成願望一親芳澤,他乘勢追擊,不願罷手。
高牆外只有一盞路燈,大門前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兩邊都是通到社區的小路,如果沒有人從大門經過,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劉家牆外小徑的兩人。
拉扯之中,一輛黑色的跑車從大門口開出來,經過小道疾駛而過。
劉冠書心慌地鬆手,菁菁馬上脫離他的擁抱。他想要拉回她,卻不小心將菁菁的袖子扯了下來。
菁菁不敢相信劉冠書這臭小子竟然敢這麼做,不甘示弱地「啪!」的一聲,甩了他一個好大的巴掌,吼叫著:「劉冠書,你敢碰我!」
「我怎麼不敢?妳是我們家花錢請來的人,換言之——也是我的人!」劉冠書感到臉頰熱辣辣的像著了火,火氣不禁提了上來,拉高嗓門大吼。他從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手心,沒有人敢動他一根寒毛,想不到今天竟然被一個不識抬舉的女人打!
「你這個不要臉的混混!無恥!下流!」菁菁氣憤地罵道。
啪!劉冠書惱羞成怒,大掌一揮,也回敬了菁菁一個巴掌。
劉冠書的手勁比菁菁大得多,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口內嚐到了血的鹹味。
「妳憑什麼說我無恥下流?妳又多高尚了?妳住我家的、用我家的,靠我家的錢讓妳讀大學,妳憑什麼說我?」
劉冠書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她,正準備撲向倒地的菁菁,剛剛疾駛而過的黑色跑車突然又開回頭。「唧——」一陣緊急的煞車,車門正好對著跌倒在地的菁菁。
「上來!」車窗落下,車內的駕駛對菁菁說,聲音低沈,有種讓人穩定安心的力量。
是楚行建!
菁菁第一眼就認出他來,想也不想地從地上彈起身來,打開車門跳了進去。
楚行建將油門踩到底,車子快速地飛馳而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劉冠書來不及反應,沒有看清楚對方,甚至連拉住車門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菁菁和別的男人離去。
「妳想去哪裡?」他終於打破了車內寂靜的氣氛。
「隨便。」
「妳有受傷嗎?需不需要報警?」
「我沒事,只是吵架而已,沒有什麼——」
「可是他似乎想要對妳……」
「他做不到,因為我不會讓他得逞。」
菁菁揚起下顎,將整件事情簡單帶過,好強的心不願讓他對自己產生憐憫。
強作鎮定地看向窗外,她的視線鎖住窗外飛馳的街道,夜晚的市區就像個不夜之城,輝煌燦爛的霓虹廣告,讓人忽略了天上閃爍的繁星也想努力贏得光彩。
真是頑固不服輸的女孩。楚行建看了她一眼,靜默不再詢問,左手撐在車窗的邊緣托著太陽穴,一手輕鬆的操縱著方向盤。
好一會兒後,菁菁心情平復了不少,開始注意到車內的設備,這是一輛全新的昂貴跑車,車內還能聞到真皮座椅的味道,方向盤右方裝有電腦螢幕,冷氣清爽的吹撫著,還有古典音樂輕輕地流洩在整個空間裡。
「你有手機嗎?請借我一下。」菁菁詢問著。
楚行建用行動回答,很快的遞給她一支手機。
菁菁撥通了線路,聽到手機裡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她只是沈默的聆聽,偶爾才斷斷續續回應一、兩個字,最後被母親逼急了,只好回答:「好了,媽!不要說了,我只是出來冷靜一下,我很快就會回去的——我沒事!妳放心好了。等一下我就回去了,小門記得不要鎖起來。媽……很晚了,妳先去睡吧!」
她用若無其事的聲音努力安撫母親不安的心情,知道今晚突然的失蹤,一定會讓母親擔憂難過,但是,她已經管不了這麼許多了。
菁菁將手機還給楚行建,他隨手將手機放在外套的口袋裡。
菁菁轉開視線的雙眼開始漸漸模糊,肩膀顫動,右手試圖不落痕跡地擦拭淚水,只是不爭氣的心情就是無法掩飾,直到楚行建遞過一盒面紙,她才豁了出去,猛抽了幾張面紙,哽咽地擤著紅通通的鼻頭。
「那個男孩子是誰?」楚行建忍不住好奇的問。
「劉冠書,劉家的獨子。」菁菁簡短的回答。
「他時常對妳做這種事情嗎?」
聽到這個問題,一瞬間,菁菁腦海裡閃過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如果不是劉家為了迎接這個重要的大人物,她也不用提前從學校回來幫忙。如果不是這個大人物,她也不會挨劉夫人的責罵,更不會因為委屈,一個人在院子外紓解心情,而讓劉冠書這臭小子有機可乘。
而現在,自己竟然就坐在這始作俑者的車上!
她轉頭直視著楚行建,那犀利含恨的眼神恍若兩支銳利的箭,想要狠狠的刺進他的胸膛。
「你為什麼這麼問?你對這種豪門醜聞很有興趣嗎?對了!這又是另一種人性,誰不愛聽八卦呢?豪門少爺看上管家的女兒,這種情節是不是很熟悉?我知道了——想必你對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
楚行建聽得出來,菁菁把一肚子無處發洩的怒氣全都傾倒在他身上。
「請不要隨意猜測我的想法……我知道今晚妳受了很多委屈,看得出妳是一個很堅強,也很聰明的女孩,我相信妳一定有辦法可以解決。」
聽完楚行建的話,菁菁意識到自己的無理,她深深地吸一口氣,重重地吐出來,半仰著頭,希望淚水不要再從眼眶裡溢出來。
「不錯!我會自己解決的。總而言之,謝謝你。」她冷漠的回答,有意將他們的談話做個結束。
許久的一陣沈默後,她開口:「好了,請你在路邊停車,我會叫計程車回去。」
「妳忘了妳的衣服破了嗎?」
楚行建一提醒,她才趕緊低頭檢視自己的上衣,長袖的上衣只剩一隻袖子,雪白的手臂全袒露出來,胸衣在破洞裡若隱若現。
「我……」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到我家,我叫管家替妳準備衣服,妳今晚就暫住在我家吧!」
「不用了,我說過,我會自己……」
他用嚴厲的眼神和讓人無法拒絕的口吻說:「妳不要再逞強了——」
「我沒有!我只是不想和你有任何關聯,免得讓別人做無謂的揣測。不要忘了,我只是個管家的女兒。」
「妳是在提醒我,還是提醒妳自己?」
「都有。我在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我們的身分懸殊,請不必屈就你自己來憐憫我,我也不想高攀你們這種權貴。」
突然車子一陣緊急煞車,菁菁一時間沒有防備,身體猛地往前傾,她扶住車門穩住自己的重心。
他將車子停在一處空曠的平地上,深吸一口氣後,低沈緩慢的說:「小姐,我已經很厭倦妳這種說法了,請妳暫時忘記我們兩人的身分,好嗎?我很累了,不想和妳做這種無謂的爭辯——別以為自己有資格這樣理直氣壯的評斷別人。妳就像隻刺蝟,把想接近妳的人刺得全身傷痕累累。」
她偷偷地瞄他一眼,發現他看著前方的眼神迷離,透著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孤單和寂寞。
「我像刺蝟?」第一次聽到人這樣形容自己,她的心跳得好快,無法反駁,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沈默片刻,他又說:「妳了解我多少?妳以為有錢人都在無病呻吟嗎?妳以為錢是一切快樂和幸福的來源嗎?妳以為錢能買得到一切嗎?小姐,我們都一樣有各自的煩惱,別以為妳什麼都懂。」
「……你說得沒錯,起碼我是很難懂有錢人的心理。」她的語氣總算軟了下來。
「在宴會上,我想暫時離開,躲到一處碰不到他們的地方,無意間卻遇見了妳——很明顯地妳並不認識我,可是妳卻對我說了最誠實、最坦白的話。」
此時,他們不經意地四目交接,心底同樣想著在劉家後院偶遇的那一幕。
「妳說……人性的弱點就是貪婪,妳說……妳比我幸運,不必時常猜測別人的目的,不必懷疑別人接近的意圖。」他好似在對自己說話一樣,內心的無奈和寂寞,只有自己能懂,他一點都不期待別人能夠理解。
「是啊!這是我唯一比你幸運的地方。」片刻後,她語帶無奈的說。「謝謝你今晚對我伸出援手,你說得沒錯——我沒有資格理直氣壯的評斷別人。我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一無所有的人,是沒有抱怨的權利的。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不是嗎?」
一種震撼的感動從彼此防衛的縫隙飄進,他們在黑暗中看著彼此,想像對方的眼底,就像是無垠的海洋,海潮的巨浪不斷地撞擊彼此。
她突然想要遠遠的逃開,他對她的吸引,是一種危險的警訊,她不該,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關聯……
他不再說話,心陷入了探不見底的海洋。
車子停在大馬路邊,兩人坐在黑暗中,時光一分一秒的過去,突然間——
菁菁打開車門,將椅背上的西裝外套一把扯過。「你的外套借我,我會自己叫計程車回去。」
「我可以幫妳……」
她堅定地說:「不用了!你放心好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更何況——我對你沒有任何目的。」
楚行建不想勉強她,看著她下車走到路旁,向著行駛而來的計程車招手。他的車燈照著停下來的黃色計程車,車牌號碼清楚的映在他的眼底。
他手握著方向盤,凝視著她坐進車內的背影,一直到她隱沒在地平線上,他才慢慢地踩下油門,穿進了車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