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句話,她說得極慢、極清晰,即便是聲音低,站得近的夏正慎和譚郎中、夏禪等人也都聽見了。
夏正慎頓時被唬了一下,抬腳便要走過去將夏衿拉過來,喝斥她一通;可身子一動,就被架住了,令他動彈不得。
他轉過頭來,看到身邊不知何時來了個高他一個頭且極為壯實的漢子,那銅鈴般的大眼目露凶光,將他即將出口的責問聲硬生生逼了回去。
「沒你事,老實待著。」漢子硬聲硬氣道。
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羅騫的車伕虎子。
夏正慎掃了四周一眼,只見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夏衿、王夫人身上,唯有羅騫的視線在他身上,投過來的眼神裡全是警告。
他心裡一凜,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有絲毫動靜。
而那邊王夫人聽了夏衿那句話,淚眼已換成驚容,雙目圓睜、嘴唇半張望著夏衿,連眼淚都忘了流,只有一滴眼淚靜靜地掛在腮邊。
夏衿仍沒有完,繼續對王夫人重複了一遍。「我問妳呢,妳兒子,是不是被妳害死的?」
這一回王夫人像是反應過來了似的,柳眉倒豎,漂亮的眼睛裡蓄滿了怒氣,對夏衿嚷道:「你說什麼?有種你再說一遍!」
夏衿冷笑一聲,盯著她道:「不是嗎?妳敢說妳兒子不是妳害死的?陳姨娘明明看到妳帶著兒子在湖邊玩,結果妳腳下沒站穩,滑了一下,雙手一帶就把兒子推進湖裡去了。」
「胡說八道!」王夫人情緒一激動,伸手就想給夏衿一個耳光,沒承想夏衿將頭一偏,讓她打了個空。
眼前的人胡說八道,打她個耳光竟然還避開了去,王夫人簡直怒不可遏。她指著旁邊的僕婦,怒氣沖沖地道:「妳們還站著幹什麼?還不給我把這信口雌黃的東西給拿下!」
那些僕婦早已悄悄得了宣平侯老夫人的命令,只低著頭,木木然地站在那裡不動,彷彿沒聽見王夫人的話似的。
王夫人這下更氣了,拍著桌子便要罵人。
可她還沒張嘴,夏衿便不怕死地又湊了過來,彎下腰,緊緊地逼視道:「陳姨娘把這話跟妳家老爺一說,妳家老爺可生氣了,真恨不得把妳給休了。妳父親和母親為了妳,拉下臉面苦苦哀求,就差給他跪下了,他才作罷;不過卻提出讓妳回娘家休養,再不許踏進王家一步。
「現在的王翰林家,是陳姨娘當家了。妳那正屋,她昨天就搬了進去。睡的是妳陪嫁的雕花拔步大床,穿的是妳新做的牡丹纏枝正紅裙子,頭上戴著妳家老爺買給妳的那支攢珠白玉牡丹步搖。聽說……」
說到這裡,她臉上還露出幸災樂禍的一絲嘲弄。「陳姨娘她呀,還懷上了孩子呢。王翰林還打算,待得她生下兒子,就過繼到妳名下,頂著嫡子的名頭,往後繼承王家家業,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聽到這裡,王夫人尖叫一聲,捂住耳朵大聲叫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她赤紅著眼,猛地朝夏衿撲了過來,揮起拳頭就往她頭上招呼,一邊打,嘴裡還一邊道:「我打死你,打死你!胡說八道!我兒子怎麼可能是我害死的?他去湖邊玩,我根本就不在身邊,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水裡掙扎不跳下去救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嗚嗚嗚……」
她一邊淚流滿面,一邊又罵道:「我家老爺向來對我極好,他納那賤人進門,不過是我婆婆逼的,為的是王家子嗣。嗚嗚,要不是我兒子死了,她怎麼可能進得了門?怎麼可能進得了門?嗚嗚嗚……」
夏衿也不還手,只左右躲避。不過為了讓宣平侯老夫人心生歉意,她還是讓王夫人把自己的頭髮撓亂、衣服扯歪,讓自己看起來狼狽一點,而那嘴裡,還不依不饒,繼續挑起王夫人的情緒。「怎麼不可能?妳不在他身邊,陳姨娘那枕頭風一吹,他自然什麼都相信了。現在他可恨妳呢,妳可是害死他兒子的凶手,他直嚷嚷要休了妳……」
「胡說,胡說!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害死的,我那麼疼兒子,恨不得代他去死……」王夫人被她這話挑得情緒完全失控,到最後簡直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怎麼胡說?像妳這樣害死兒子的婦人,被人休了也是應該;只累得妳兒子死了,老父、老母還須覥著臉去給王家人賠罪,在京裡被人指指點點……」夏衿猶不怕死,轉過頭來繼續道。
「啊啊啊……」王夫人的怒火怨氣已被她這話刺激到頂點,禁不住連聲尖叫起來,拳頭不要命地直往夏衿身上揮打。
宣平侯老夫人見女兒這個樣子,心痛得如刀絞般,但想著夏衿剛才說的話,只得死死忍著,將頭轉到一旁,咬著嘴唇,不再看他們那邊。
「啊!」忽然旁觀的人都低低地驚呼起來。
而那邊宣平侯府上的僕婦也連聲叫道:「姑奶奶、姑奶奶……」
宣平侯老夫人轉頭一看,她女兒已軟軟地倒在地上,顯然是暈過去了。
而那頭夏正慎被這一幕嚇得心膽俱寒,戰慄不已,聲音發抖地叫道:「祁哥兒,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直恨不得將這惹禍的姪兒千刀萬剮。
夏衿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上前給王夫人把了把脈,直起身來,朝著宣平侯老夫人微點了點頭。
宣平侯老夫人鬆了一大口氣,腿下發軟。
自打她外孫子落水死後,無論是王家還是岑家,誰也不敢在王夫人面前提這話題,就生怕惹她傷心。如今,夏家小哥兒卻對此直言不諱,還冤枉說孩子的死是她的責任,又提及對她情深的丈夫變了心,改寵那讓她視為眼中釘的陳姨娘,這怎不叫她傷心憤怒到極致,這才發瘋暈厥?
想到這裡,宣平侯老夫人不禁落下淚來,她命苦的女兒呀……
「老夫人,老夫人……」恍惚間,她忽然聽到一聲聲叫喚,聲音急促卻又不敢大聲。
她抬起眼,朝出聲的方向看去,卻看到喚她的,原來是仁和堂的東家,那位把夏小哥一家趕出門去的大伯。
她的目光冷了下來。對於這種不念親情、唯利是圖的人,她最是厭惡。
「什麼事?」她皺眉問道。
夏正慎可不知宣平侯老夫人對他沒有好感。見她回應自己,頓時大喜,用力地掙扎了幾下,掙脫虎子的手,跑過來跪到老夫人面前,著急道:「小人的姪兒不懂事,對貴府姑奶奶出言無狀,屢犯忌諱,小人想請老夫人看在他年幼無知的分上,饒他這一次。」
「哦?」宣平侯老夫人的眉頭詫異地揚了起來。她倒沒想到夏正慎還能出面替夏衿求情,看來這人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卑劣。
羅騫似乎也對夏正慎改觀了一般,在一旁悠悠開口道:「看不出夏東家還挺重情意的,只不知為何之前要把令弟一家趕出家門?」
夏正慎正等著這解釋的機會呢。
他臉上堆起謙卑的笑意,朝羅騫拱一拱手,又轉向宣平侯老夫人道:「我家兄弟三人感情向來極好,只是今早家母被三弟言語衝撞,氣得狠了,才說要將他們趕出門。只是母子哪有隔夜仇?這不,家母又吩咐我關了門後就去把三弟一家接回去呢。」
「那你的意思是說,你跟我這祁弟仍然是一家人,福禍相連嘍?」羅騫又悠悠地問道。
「這……」夏正慎卻遲疑了。
被羅騫一問再問,不光是夏衿,便是宣平侯老夫人也弄明白夏正慎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想來,剛開始夏衿對王夫人說那些話的時候,夏正慎以為她胡言亂語,要惹來大禍,心急如焚想要阻止她,並極力與她劃清界限;可後來發現宣平侯老夫人對此不管不顧,即便是王夫人被夏衿所激,暈厥過去,也沒表現出激動憤怒的情緒,他便猜到有可能這是治病的手段。
正因如此,他便想出了替夏祁求情這一招。如此一來,既可以改變宣平侯老夫人、羅騫以及圍觀民眾對他的壞印象,又能沾一沾夏祁治好病後得到的好處。
想通這一點,宣平侯老夫人對夏正慎更加鄙夷了。她沒再理夏正慎,而是轉向夏衿,一拍桌子,猛地喝道:「來人,把這夏家小哥給我綁起來!」
「是。」宣平侯府下人一齊應聲,那氣吞山河的氣勢,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夏正慎心裡正打著小算盤呢,思忖著是求宣平侯老夫人把診金分一半給他好呢,還是用這二、三十兩銀子做人情,緩和與夏正謙、夏祁的關係,以後好獲得更大的好處。猛然間聽到宣平侯老夫人這話,他頓時嚇了一大跳。
完了完了,押錯寶了!
夏衿被兩、三個健婦捉住,她也絲毫不掙扎,任由她們用繩子反手將她綁了起來。
宣平侯老夫人再看向夏正慎。「你是說,你跟他是一家?」
「不不不不……」夏正慎連忙擺手。「不是一家、不是一家,我們早已分家了,衙門裡都還有紀錄呢;而且家母說了,我那三弟原不是她所生,而是我父親從外面撿來的野種。今天早上我母親已將他們逐出門戶,他們再不是我夏家的人,他們所犯的罪,與我們無關。」
圍觀民眾聽得這話,嘖嘖作聲,俱都搖頭。
他們也算是看明白了,這仁和堂的夏東家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有福可以共享;有禍的話,那絕對是有多遠跑多遠的主兒,像這種人,誰與他深交誰倒楣。
宣平侯老夫人盯著夏正慎,臉上似笑非笑。「果真如此?」
夏正慎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
宣平侯老夫人的表情、眾人的議論,他都看在眼裡、聽在心裡,他也不是不懷疑宣平侯老夫人是試探他,但他不敢賭啊!
萬一宣平侯老夫人真是惱了夏祁呢?
夏祁說的這些話,可是大大的不妥,要是宣平侯府真惱了,夏家所面臨的,就是滅頂之災。
而反過來,宣平侯老夫人沒惱夏祁,可那又如何呢?他損失的,不過是不一定能拿到手的二、三十兩銀子,以及夏家三房的好感。
留得命在,二、三十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呢?三、四個月就能賺回來了,好感這東西,能值幾個錢?
至於街坊鄰居對他的看法,那更不在考慮範圍內了。對他印象不好又如何?要是生了病,他就不相信這些人會不來仁和堂求醫!
所以遲疑片刻,夏正慎就拿定了主意,躬身道:「果真如此。」
宣平侯老夫人笑了笑,轉過臉對夏衿道:「夏家小哥,你可聽清楚了?」
夏衿點點頭。「回老夫人,聽清楚了。」
宣平侯老夫人對僕婦揮了揮手,僕婦忙將夏衿身上的繩子解開。
夏正慎整個人如同掉進了冰洞,臉色一片灰白。他知道,自己賭輸了。
而無論是宣平侯老夫人,還是夏衿、羅騫,此時都已不將這個跳梁小丑放在心上了。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暈厥之後,被婆子斜摟在懷裡的王夫人身上。
「夏小哥,我女兒什麼時候能醒?」宣平侯老夫人問道。
「快了。」夏衿道:「時間差不多了。」
圍觀的人群也停止了議論,全都將注意力放到王夫人身上。
他們無論誰都有過病痛的經歷,或大或小,在醫館裡也看過郎中給別人治病,但誰也沒有見到過像夏衿這般奇怪的治療手段。不光下藥,還用言語激怒對方,真是聞所未聞,他們都很好奇,這種奇怪的治病手段有沒有效?
「看,快看!動了,她的手動了。」一個站在前面的大嬸指著王夫人大叫道。
宣平侯老夫人忙朝女兒的手看去,只見她露在袖外的兩根手指微動了動。她心情激動不已,急步走到王夫人身前,輕聲喚道:「綺兒,綺兒……」
嚶嚀一聲,王夫人身子動了一下,隨即緩緩睜開了眼。
「啊,醒了!」眾人低聲驚呼。
「果然神了。」有人甚是激動。「夏家小哥說時間差不多了,這位夫人立刻就醒來了!」
眾人俱都點頭,眼睛仍盯著王夫人,想知道她醒來後會有什麼變化。
宣平侯老夫人見女兒醒來,很是激動,拉著她連聲問道:「綺兒,妳怎麼樣?」
王夫人看看娘親,又環顧了屋子一周,見滿屋的人都盯著自己,神色頓時不自然起來。
她坐直身子,臉色有些泛紅,疑惑地問:「娘,這是何處?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她又指了指夏衿和圍觀的人。「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啊,竟然好了!」
「是啊是啊,你看她目光清明,說話極有條理,顯然是醒過來了。」
圍觀的人雖不懂醫理,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王夫人這算是徹底清醒過來了,再不像剛才那般混混沌沌,瘋瘋癲癲,哭鬧不休。
看到女兒神智正常,宣平侯老夫人不由得老淚縱橫,伸手將王夫人一把摟進懷裡,哽咽地拍著她的背道:「好了,妳真的好了。我可憐的女兒,受了這麼多的苦……」
「娘!」感受到老母親的情緒,王夫人的眼淚也流下來了。
她前段時間雖然神智不清,但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如今也有印象。讓老父、老母為自己擔憂難過,她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孝。
畢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王夫人很不自在,低低地在老母親耳邊說了一句。「娘,好多人看著咱們呢。」便放開了手。
看到女兒有些嬌羞的表情,宣平侯老夫人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好。要知道,前段時間,王夫人無論是哭是笑,都是沈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至於外界有沒有人?是什麼樣的場合?她完全是不管不顧。
而現在,她知道害羞了。宣平侯老夫人心中大慰。
她朝夏衿招了招手,笑容十分慈祥。「來,夏小哥,你來給我女兒把個脈,看看還有什麼不妥,是否還要吃藥。」
夏衿應了一聲,過去細細地把了脈,然後收回手來,對宣平侯老夫人道:「恭喜老夫人,貴府姑奶奶已無大礙。我再開個方子調劑調劑,便完全無事了。」
宣平侯老夫人大喜。「有勞夏小哥。」
宣平侯府的下人見狀,個個歡喜,不用老夫人和夏衿示意,便有人將早已乾澀的墨汁又滴水磨開,將紙張鋪了,等著夏衿寫藥方。
夏衿提筆將方子寫了,囑咐道:「三碗水煎成一碗,溫著喝,早晚各一次。」
宣平侯老夫人也不假他人之手,走過去親自將那方子吹乾,仔細摺好,放進懷裡。接著她向一個婆子招招手,那婆子拿出一個精美的荷包遞給她。她一個一個把桌上的銀錠撿了,放進荷包裡,又另加了兩錠銀子進去,送到夏衿面前。
她笑道:「夏小哥的醫術,比之京中御醫都毫不遜色。回來前我還擔心,要是家人忽然生病,臨江城找不到好郎中,豈不白白延誤了診治的好時機?可現在有了你,往後這臨江城我也住得安心了。」
說著,她把荷包塞到夏衿手裡。「來,這是診金。過幾日,等我安頓下來,還會下帖子請小哥到府上赴宴,以示感謝。」
夏衿也不推辭,接過荷包,深深施了一禮。「多謝老夫人厚賜。」
宣平侯老夫人性格最是爽利,也最欣賞爽利之人。此時見夏衿既不假意推辭,也不獻媚巴結,表情始終淡淡的,不卑不亢,禮數周到,她又喜歡了幾分。
她指著一個穿茄紫色褙子的婆子道:「這是我的陪房,夫家姓馮,她男人是我府上的管家。我在城東有一處兩進小院,這陣子你們可以先到那裡暫住。我讓馮二家的先跟著你,你回家後收拾東西,便跟著她走,到時候她會帶你們去的。」
「多謝老夫人好意。」夏衿辭道:「只是剛才羅大哥已與我找到一處宅子,我正要回家跟父親說呢,在路上就遇到了你們這事。」
「姨祖母,確有此事。」羅騫有默契地作證。
宣平侯老夫人笑道:「既如此,那我就不多事了。」轉頭對羅騫道:「騫哥兒,你既與夏小哥交好,那等夏小哥把家安頓好,你就派人知會我一聲,讓我好知曉他家住何處。」
「是。」羅騫恭謹答應。
「行了,我們走吧。」宣平侯老夫人讓人攙起王夫人,接著率先朝外走去。
圍觀的人讓開一條道,讓她們一行離去。
夏衿正要跟羅騫一起離開,便聽圍觀人群裡有人高聲問道:「夏小哥,你家住哪裡,能不能到時候告知我們一聲?要是家裡誰得了病,也好找你看病不是?」
她只得停住腳步,朝人群拱了拱手。「實在對不住,家父一直希望我能考功名,過陣子我便要參加童生試,這段時間要在家看書,恐怕沒有多少時間給人看病,還請這位大叔諒解。」
「那令尊呢?到哪個醫館坐堂去了?」又有人問。
夏衿只得撓撓頭,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環顧了一下仁和堂。「這個……在這裡說不好吧?」
大家哄地一聲,俱都笑了起來,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夏正慎對三弟一家的絕情大家都看在眼裡,然而「夏祁」仍還顧及著這個大伯。這孩子,真是天性純良啊!
夏衿抹著汗,終於跟羅騫衝出重圍,朝馬車走去。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2/23上市的【文創風】382《醫諾千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