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可以把你寫在遺囑上嗎?」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獸醫院裡諸獸祥和,住院的貓狗不吵不鬧,老狗「阿麻」趴在門邊打盹,萬事順利,獸醫管牧東心情正好,卻被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嚇一大跳。
他張口結舌地望著說出這句話的年輕女郎,她正垂眸望著在他掌握裡的愛貓「枸杞」。
這是什麼情況?
他記得一開始跟平日沒什麼不同,這位小姐帶貓來作預防注射,他跟她閒聊幾句,給貓作例行檢查,安靜了一分鐘,她怎麼忽然提到遺囑?
仔細瞧她,她膚色偏白但氣色不錯,不像身染絕症,就是那對纖細的眉輕蹙,顯得憂鬱,莫非——她想尋短?
「呃……」她叫什麼名字?他飛快瞥一眼一旁的寵物手,主人欄寫著「湛心倫」。
「湛小姐,我只是妳的貓的獸醫,雖然幫牠看診三年,不算什麼大功勞,應該不夠資格列在妳的遺囑上吧?妳的好意我承擔不起。」要命,想自殺也別告訴他啊!她就這樣說出來,會害他覺得要是阻止不了她,他有責任耶!
「咦?」湛心倫回過神,也嚇一跳。「我、我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她臉熱了,直覺地後退一步,對方直直瞅著她,讓她更尷尬。
他有張娃娃臉,一頭濃密黑髮,濃眉大眼,眼眸坦率明亮,相貌俊俏但不帶粉味,他常笑,笑起來讓人跟著心情開朗。他總是穿一襲白袍,寬肩、身材結實,彷彿精力無窮,好幾回她買了過重的貓砂,他主動幫她扛上機車,輕鬆得像幫她拎皮包。
但此刻,他平日總帶著微笑的臉龐異常嚴肅,顯然覺得事態嚴重。
「我不知道妳是不是說出心裡想的,但妳說要把我列在遺囑上。」
她白皙臉蛋抹上困窘暈紅,尷尬地解釋:「我是今天突然有這念頭,我想要是哪天我出事,枸杞會沒人照顧,你是牠的獸醫,所以想把牠托給你。」
「恐怕不行,我這裡空間不大,沒辦法收容牠,不過我可以幫牠安排認養。」
「不,我不是想幫牠再找個主人,只是希望有人照顧牠,讓牠安享天年,如果你是擔心費用,我會開個戶頭,存一筆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枸杞牠——」手腕突然一緊,管牧東低頭一看,他右腕已被白貓咬住,白貓齜牙咧嘴,咬得死緊。
「枸杞!」湛心倫驚呼,連忙把愛貓捉回來。「對不起,你有沒有受傷?」
「沒事。我有保護措施。」管牧東解開袖口,手腕上綁著厚厚護腕。「這就是我說的原因:枸杞討厭我。」
自從白貓被送來結紮,在他手上被終結雄風,牠就恨透了他,每回逮到機會就咬他。
他對「枸杞」微笑,「枸杞」齜牙回他警告的嘶嘶聲——不,不對!重點不是這隻貓的喜好!
他嚴肅道:「湛小姐,妳聽我說,像妳這樣出色……」瞧那容顏,清秀有餘,稱不上出色,算了,說都說了。
「像妳這樣出色的女性,年紀這麼輕,還大有可為……」她是做什麼的?好像是寫小說的,可是筆名是什麼?稿費多少?她從來沒提過,寫小說算大有可為嗎?
「呃,總之,妳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不必因為……呃,一時挫折……就想走絕路……」她是為什麼想自殺?他安慰的理由對不對?會不會反而刺激她?
被對方那雙異常黑白分明的眼眸盯著,管牧東越說越氣虛,汗涔涔。「總之,遺囑的事妳別急,等個二、三十年再說……」
湛心倫彎唇。「你以為我想自殺?」
「不是嗎?」
她搖頭。「我半個月後要交稿,忙得沒空自殺,就算自殺,編輯會把我從棺材裡挖出來,等我寫完才讓我下葬。」看獸醫一臉緊張,不懂她的黑色幽默,她仔細解釋:「真的,我沒有想自殺,只是一時有點感觸……」
「什麼感觸?」
她遲疑了。她不過是偶爾帶貓來看診,和這位獸醫並不熟,聊這樣的話題有點太私人……但還是稍微解釋一下好了,免得他建議她打生命線,或者介紹她去看心理醫生。
「因為我單身很久了,也沒有結婚的念頭,假如我發生萬一,恐怕會沒人照顧貓,我得先幫牠規劃好沒有我的生活。」
「妳家人不能幫忙養嗎?」
「他們不太喜歡貓,再說,貓是我決定要養的,我有責任。」
「那也不必這麼悲觀,妳還能活很久,而且妳看起來很溫柔,氣質又好,應該不難找對象,不會單身一輩子的。」
有氣質,這是挺適合她的形容。講了這些話,他發現她聲音輕柔但堅定,讓他想到柔韌的絲。
忽然被讚美,湛心倫有點不自在。「是有些人介紹對象給我,但是都見過幾次就沒下文了。結婚這方面,我沒特別期待。」
「我也是,被介紹過不少對象,對方條件都不錯,可是老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其實我之前交過幾個女友,也想過要結婚、定下來,可是這幾年單身,感覺也挺不錯的,身邊的人卻幫我著急。」他搖搖頭。「人到三十歲,沒結婚好像犯罪,大家都會直盯著你看,其實不結婚也沒妨礙誰吧?何況也不是不想結婚啊,沒對象嘛,難道路上隨便抓個人就去結婚——」
「我想,」她輕輕打斷他。「枸杞比較安靜了,趁現在趕快幫牠打針吧。」
「喔,對。」管牧東尷尬,趕緊轉身取針劑。老毛病又犯了,他愛講話,一開口就沒完沒了。
回想起來,他和飼主們都很有話聊,獨獨這位湛小姐很文靜,他主動問,她才回答,對話很少,以至於他對她幾乎沒什麼印象。
管牧東悄悄打量她,她看來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吧?膚色略嫌蒼白,偏瘦,長髮束成馬尾,素顏的模樣秀秀氣氣,是長輩喜愛的乖女孩類型,柔弱的氣質很能吸引男人的保護慾。她的條件不差啊,為什麼她一副對婚姻死心的口氣?
又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她擔心一隻貓的下半生,比擔心自己的幸福更多?
如果這隻貓對她如此重要,重要到她將牠放進身後事一併考慮,她選擇將貓託付給他,他實在受寵若驚。若是他能為她做點什麼,何不試看看?反正只是一隻貓,不會太麻煩。
打完針,排定下一次檢查日期,湛心倫就要帶愛貓離開。
「等等……」管牧東喚住她。「我剛才是太意外了,現在想一想,妳真的想把我寫進遺囑的話,我不介意。」
湛心倫訝異,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議。「可是,你剛也說枸杞不喜歡你……」
「那我們就一起想個變通的辦法,我有認識的獸醫朋友,也許可以請他收養枸杞。」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剛剛誤以為她要自殺,還嚇得目瞪口呆,怎麼忽然改變態度?
「因為……妳是愛貓人,我知道很多飼主,對他們的寵物伴侶感情都很深,我可以理解妳為什麼這麼擔心,能幫上忙的話,我很樂意,畢竟現在有愛心的人不多了。」他爽朗笑了。「我也希望我不是單純治療動物的病痛,能為動物多做點什麼,也都很好啊。」
他果然是個好人……她白皙臉蛋微紅。「其實,我是突然有這個想法,根本沒想到細節,你還是把我這個傻念頭忘了吧!再說,」她微笑。「枸杞四歲,我三十歲,我想我會比牠晚離開這個世界,可以照顧牠一輩子。」
她舉步欲走,輕輕留下一句:「謝謝你,管醫師。」
「呃,不會……」管牧東吶吶目送她離去。她一點都不像三十歲啊……
她的背影苗條,右手提著裝有五公斤大貓的籠子,對她纖細的手臂來說,負擔很重吧?從不見誰陪她來,她是不是孑然一身?明明是個不錯的女人,怎會沒有男人懂得欣賞?
這麼疼愛貓,怎麼卻忽略自己?結果他還是問不出口。這問題太唐突,他可以想像她會輕輕蹙眉,很有技巧地避過不答——然後再也不來這裡。她不喜歡人家干涉隱私,他直覺這麼認為。
可是,才三十歲,正是人生精華期,怎會有立遺囑這麼灰暗的念頭?
她說是忽然動念,他不這麼認為,沒有什麼想法會憑空出現,一定是經過長期的累積、醞釀,終於使她覺得遺囑是五十年後寫或現在寫,都沒有差別,她的人生已沒有別的可能,別的選擇……
想像她說這話時的心境,感覺很淒涼,她過得不快樂嗎?看來嫻靜溫雅的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沈重心事?
他猜想著,出神了好久,直到出去蹓狗的弟弟回來。
「哥,你在幹麼?」幹麼對著大門發呆?管呈弘回頭看大門,門邊的阿麻抬頭對他嗚嗚叫。
「沒事。」管牧東接過牽繩,將狗兒領回籠中。「下午你別再亂跑了,今晚要跟姑姑吃飯,你記得吧?別又像上禮拜那樣,人不知跑哪去,打手機也找不到。」
「那次我手機剛好沒電嘛!今天我記得,特別把約會都排開了,一定會準時——」
「什麼約會?你交女朋友了?」管牧東聽出端倪。
「沒啦,是剛認識的朋友,滿談得來的,想說兩個人都有空,一起吃個飯……」管呈弘顧左右而言他,但在兄長犀利的眼神下,只得老實承認。
「是光哥,他想知道我們最近過得怎樣,找我吃飯,想聊一聊。」
果然是光哥,管牧東沈聲道:「不要跟他有聯絡,我們就過得很好。」
「哥,你怎麼能這樣講?」管呈弘抗議。「光哥把我們當朋友,他是好意關心我們啊!」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你少跟他往來。」
年少輕狂時跟隨光哥的那一段,大概是他此生最驚險刺激,也最不想再經歷一次的日子了,雖然彼此是有情有義的好朋友,但他還是盡可能不想和那人有聯繫……
「吃個飯又沒怎樣,再說你跟他也仍有聯絡,他偶爾來拜託你幫忙,你也還是會幫他。」
「我做事有分寸,不必你管。總之以後沒我同意,不准跟光哥見面,知道嗎?」
「我也有分寸,我很敬重光哥,他當我是好朋友,我也是,和好朋友見面又沒有錯。再說,」管呈弘咬牙。「我早就戒乾淨了,我當初碰那個,和光哥沒關係,你不能怪他。」
「我當然沒怪他。」是他這個哥哥的錯,不能怪別人。管牧東撂話。「反正你要是再擅自去見光哥,我就扣你薪水。」
管呈弘瞠目。「哪有這樣的?光哥和工作是兩回事,我在你這裡從來沒遲到早退,每天認真洗貓洗狗……」
「我是你老闆,我高興扣就扣。」哼,怎樣?
「沒看過這麼『靠北』的老闆……」管呈弘嘀咕。
「再講就開始扣。」
管呈弘對哥哥背影比了個中指。「喔對了,姑姑要我提醒你,週末的相親飯一樣約在那家餐廳,叫你不要忘記。這次要介紹的好像是個作者,寫書的。」
「我沒忘。」管牧東嘆氣,很提不起勁。「下次跟姑姑說,別給我排這麼多相親飯,每週都在吃,我都沒時間好好認識那些小姐,哪能進一步交往?」
父母早逝,是姑姑養大他們兄弟倆,把他們當作自己孩子,他們也當她是母親。姑姑自己沒結婚,對他的婚事卻很積極。
唉,他其實不太在意結不結婚,一個人過也很愜意啊,只是他不想讓姑姑擔心,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說不定真讓他遇上好女人,因此對相親還是勉力為之。
「因為姑姑很希望你趕快結婚,我也是,你都三十歲了,有事業有存款,照理說應該很好推銷,怎麼會連女朋友都沒有?」
管牧東笑道:「大概是我笨,不會哄女人吧?」
「對,你是很笨,」管呈弘低聲道:「約會幾次就跟人家講你的過去,講你自己就算了,還講我,當然會把人家嚇跑。」
「你是我弟弟,是我家人,要跟我在一起就要接受你,這有什麼不對?」他也不願隱瞞。
管呈弘很感動,卻還嘴硬。「少肉麻了。反正你再交女朋友的話,不要再急著講過去的事,先讓她死心塌地愛上你再說,好嗎?」
「我知道啦!」這次的對象是位作家,不就和今天的湛小姐一樣?這位神秘的湛小姐,他還真猜不出她寫什麼書,武俠小說嗎?或是科幻?肯定不是愛情小說,他無法想像對戀愛和結婚不抱希望的她,寫得出什麼浪漫情節。
她跟他年齡相仿,應該也有相親經驗吧?難道沒遇上感覺不錯的對象?真的就這麼決定養著貓,終老一生?他不禁替她覺得惋惜,也為普天下的男人覺得惋惜,這麼愛貓的女人,肯定有顆善良的心,婚姻市場中就這麼少了一位優質女性……
喔,可恥!窘死了!
回家路上,一想到在獸醫院講的蠢話,湛心倫就想掩面呻吟。
她是作者,出版過數十本小說,還以為那種不小心把心裡話講出來的情節,純屬作者編造,她也用過幾次幫助情節推展,效果不錯,但只是情節,哪會發生在現實生活裡?誰會管不好自己的嘴巴?
偏偏這就是發生在她身上了,而且還講出那麼震撼的話!幸好,人家沒笑她,還很緊張,以為她想不開……她看起來像有自殺傾向嗎?最妙的是他還認真地說願意幫忙。她微笑。
當初是替枸杞看診的醫師搬走了,才找上這位管醫師,他笑容爽朗,很健談,她看過他和幾位飼主聊天,談笑風生,她注意過幾位女飼主愛慕的眼神,大方一點的就直接約他了,他總是婉拒。
對於不多話的她,他照樣能說個不停,他不裝熟,沒有因為聽說她在寫書,就追問她筆名、問她稿費,他會引導她說話——引導她談她的貓,好讓他能更了解她愛貓的狀況,給予更好的照料。
他待人親切,對動物溫柔又有耐心,所以當立遺囑的念頭在腦中閃過時,她第一個想到可以將愛貓託給他,才會不小心說溜嘴……
湛心倫回到家中,就見母親和鄰居劉阿姨坐在客廳聊天。
一見劉阿姨,湛心倫立刻有不妙的感覺,但仍然客氣地點個頭。「劉阿姨。」
「心倫啊,又帶貓出門嗎?」劉阿姨看著她打開外出籠,白貓一溜煙跑出來,衝上樓梯。「妳對貓花的時間真不少,要是把那些時間拿一半來對自己,早就嫁人嘍!」
「就是啊!」湛母附和。「我真是想不通,明明把她生得不差,怎麼會到三十歲還嫁不出去?好幾年沒談戀愛了,整天躲在家寫稿,還能出幾十本書,還是寫愛情小說的,我都不知道她是哪來的靈感?」
看來接下去要進入老話題,湛心倫只想逃避。「我還要趕稿,先上樓了,妳們慢慢聊——」
「等等,心倫!」湛母喚住女兒。「妳劉阿姨又幫妳相中一個對象,安排週末跟人家吃飯,妳記得把那天中午時間空出來。」
劉阿姨笑吟吟。「這次是個獸醫,長得挺俊的,包妳喜歡!」
「不是半個月前才跟一位王先生吃過飯嗎?」這位劉阿姨愛當紅娘,左鄰右舍哪家有未婚的適婚男女,她就熱心地奔走介紹,撮合了不少配對,獨獨踢到她湛心倫這塊鐵板,介紹了十多個都不成功。
想像無聊的相親飯局,排排坐在餐廳裡互相客套……她實在倒胃口。
「多認識幾個多比較也好,何況我看妳相親十多個了,沒一個認真在聯絡。」湛母嘆氣。「女孩子是年紀越大越難找對象,妳三十歲了,要積極點——」
「我知道了,我會把週末時間空出來。」不想聽母親長篇大論,湛心倫打斷母親,迅速跑上樓梯。
母親還在客廳裡嘮叨。「唉,真不懂現在的女孩子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不想結婚……」
她也不懂,婚姻失敗的母親,為什麼還堅持要她結婚?
她年幼時,父親外遇不斷,父母成天吵架,最後父親和外遇對象在外同居,母親眼見再也無法挽回丈夫,於是簽字離婚,這些不堪的記憶,讓她對婚姻毫無期待。
長大後,她交往過幾個男友,都沒能好聚好散,她索性不再談感情。獨身慣了,更深感單身的自在,沒什麼事情非要男人幫忙才能做,沒有男人也不會比較不快樂,那又何苦弄個男友在身邊,快樂不見得加倍,常常意見相左還要顧忌他感受,給自己找麻煩?
連男友都不想要,何況結婚?所以每回相親,她都應付了事。
湛心倫走回自己房間,卻見弟弟房門敞著,裡頭傳來電腦遊戲的音效。她在門邊停步,看見小她兩歲的弟弟在打電玩。
「湛建宇,你不是去上班了嗎?」上班時間怎麼會在家裡?
遊戲正打到緊要關頭,湛建宇頭也不回,道:「喔,我辭職了啦!」
「辭職?!」湛心倫倒抽口氣。「這個工作是我跟學長拜託了好久,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缺,你竟然隨便就不做——」
「我哪有隨便就不做,這工作很累欸,不是要排夜班,就是要做二休二,甚至半夜一通電話就叫我去,我快累死了!」
「工作不就是這樣嗎?現在不景氣,有工作就要珍惜,怎麼可以辭掉?」
「反正我還會找工作啦!」湛建宇悻悻道:「我知道妳看不起我,覺得我在家裡白吃白住,我又沒花妳的錢,要妳管?」
「你用媽的錢還不是一樣?」弟弟退伍後,沒一份工作做超過三個月,家用都靠她寫稿和母親的積蓄維持。「而且你每個月玩遊戲還花掉不少錢——」
「這叫投資,這遊戲我越來越熟了,可以當職業玩家!」湛建宇得意。
為什麼她聽起來只是為打電動找藉口?「職業玩家能做什麼?出國比賽嗎?」
「可以打虛擬寶物拿去賣,賺錢啊!我遊戲裡的朋友,就有人打到寶物,拿去賣現金,賺了三千塊耶!」
湛心倫務實考慮。「那能每個月都打到十個,月入三萬嗎?」
「哪有那麼簡單就打到的,那就不值錢了。」
「也就是說這個工作,並不能帶來穩定收入。」
「妳不要什麼都扯到錢好不好?」
「不扯到錢要扯什麼?你不是小孩了,不是每天玩耍就能過日子——」
「就說這不是玩啊!對啦,妳很厲害啦!在家寫稿賺錢就叫工作,我打電動當職業玩家就不算!」
「是你做事沒計劃,我當然會擔心——」
「妳不是擔心,是看不起我沒收入,妳當初投稿一直被退,一年都沒賺錢,媽有趕妳嗎?現在妳賺錢了就來趕我,對啦妳出幾本書好厲害,大作家好了不起喔——」湛建宇怪叫。
湛母正好上樓來,聽見姊弟吵嘴,道:「心倫,妳別怪妳弟弟,妳學長那個工作真的太累,他做不下去了。」
講得簡單,去跟學長拜託解釋的又不是他們!湛心倫氣結。「媽,妳別這樣寵湛建宇好嗎?就是因為妳寵他,他才這麼不負責任,每份工作都有理由不做,這樣下去他怎麼養活自己?」
湛建宇叫道:「反正不必靠妳養!」
怕姊弟倆吵架,湛母把女兒拉出房間,在走道上小聲講話。「建宇年紀比較輕,心還不定,慢慢開導他就好,別罵他。」
「要是他永遠心不定呢?妳要養他一輩子嗎?」
「不會那麼糟的,至少他本性不壞,也沒什麼壞習慣。」
「他每個月手機帳單講到兩千多,花錢去買遊戲點數,買虛擬寶物,卻連公司試用期都做不滿,這些不是他本性好就可以不計較的。」
「唉,妳以為媽不煩惱嗎?我就他一個兒子,將來只能靠他……」
「他這樣能有什麼將來?」說什麼將來,現在不就是都靠她嗎?
湛母面露慍色。「心倫,妳這樣講自己的弟弟,不會太過分嗎?」
「我只是說實話。」
「妳弟弟的事留給我操心,妳管好自己就好。妳嫁不出去,自己都不擔心嗎?週末相親的時候積極一點,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好像她嫁不出去,比弟弟的好吃懶做更嚴重。湛心倫沈聲道:「我根本不想結婚。爸那個樣子,湛建宇又是這個樣子,妳告訴我,結婚到底有什麼好?」
「又不是男人都是這樣,也是有好男人啊!」
「就為了『可能是個好男人』,值得拿自己的人生去冒險嗎?自己一個人舒舒服服地過,又沒妨礙到誰,為什麼非結婚不可?」
「妳喔,只有跟我辯這個最伶牙俐齒,叫妳相親又不是叫妳上斷頭臺,妳自己的人生,要媽媽替妳著急,妳還這種態度……」湛母不高興了。
「我又沒說不去。我先去工作,編輯急著要稿子。」
湛心倫窩回自己房間。
枸杞跑來她腳邊磨蹭,她開了貓罐頭,倒入小碗,枸杞大快朵頤,她輕撫貓兒柔軟的身體,枸杞貓心大悅,呼嚕呼嚕地表達牠的愉快。
她微笑。貓的快樂多簡單,有時候真希望當貓,從窗口跳出去,跳出這些無聊,過逍遙自在的生活。
變成了貓,在街頭遊蕩,渴了喝雨水,餓了……翻垃圾桶?她秀氣的鼻皺起,不行,翻垃圾太噁心了,萬一生病也很麻煩,馬路上的車很危險,要當貓,還是需要有個好主人照顧,生病了有好獸醫照料。
她又想起管醫師。聽他的語氣,他倒是對婚姻有所期待。
她微微撇唇。男人當然歡迎婚姻,因為能娶個女人回來做家事,還多一份薪水分擔家庭,何樂而不為?
而且同樣都要工作,女性負擔的家事還比較多,她寫稿很忙,要看書、查資料,趕稿時天昏地暗,脾氣不好,沒心情伺候丈夫,她兼顧不了職業婦女與賢妻良母,這點她很有自知之明。
她開了電腦,電話響起,是責任編輯。
「心倫,妳去哪裡啊?我打好幾次電話,妳都沒接。」
「我剛帶貓去看醫生。我知道妳要問什麼,稿子都改好了,寫快點的話,趕得上檔期的。」
編輯鬆了好大一口氣。「喔,妳真好!愛死妳了!真不好意思,都是那個作者突然出事,臨時要妳代打,至於妳預定的稿子我會幫妳往後延。」
「可是,應該有其他作者比我更理想吧?」她的資歷不是最深,也不是出版社最紅的作者,會找她代打,她頗意外。
「這是經過考量的,妳有一定的名氣和讀者群,賣量穩定,而且妳從不拖稿,寫得也不錯,我們想把妳繼續往上推,把賣量衝高,往後還會多安排妳參加套書……」編輯興奮地分析著。
湛心倫露出淡笑。看吧,她在寫作投注了無數心血,如今出版社認為值得投資在她身上,她的努力獲得最紮實的回報和肯定。
比起虛無縹緲、不知在何處的好男人,她的寫作事業更值得關注,不是嗎?
因為相親只是應付了事,湛心倫每回都化一樣的妝,穿一樣的衣服:素色上衣搭同一件長裙,長髮自然披垂,中規中矩到乏味的地步。
看她又這樣穿,湛母唸了她兩句,但她打扮合宜端莊,其實也沒什麼好挑剔,唸歸唸,母女倆還是一起出門。
抵達約定的餐廳,湛心倫不帶興趣地猜想,劉阿姨說這次是獸醫,不知是什麼樣的男人?
先不論外貌,肯定身家清白,也許小有積蓄,甚至有房有車,這是相親的唯一好處——有人幫她過濾對象,不會把牛鬼蛇神端上桌,比起網路交友,多了點保障。
餐廳裡人不多,播送的音樂輕柔,空調舒適,她遠遠望見靠窗的一桌,劉阿姨已經坐在那裡,一個男人背向她坐著,正值酷暑,他卻穿長袖襯衫和長褲,不熱嗎?
兩人正在聊天,男子在說話,劉阿姨聚精會神聆聽,臉色簡直是發亮。男子說了什麼,逗劉阿姨掩嘴笑得花枝亂顫,一副少女嬌態。
湛心倫微微揚眉。也許她猜錯了,這位男士是寡居的劉阿姨的朋友,要介紹給她的對象還沒來。
唉,希望他別遲到,她想快快結束飯局,回去寫稿,她的進度有點落後了……
她邊想邊走,走到他們桌旁,男人正好轉過頭,與她四目交接。劉阿姨介紹的這位朋友出乎她意料地年輕英俊,濃眉大眼,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神色驚訝地望著她——
「湛小姐?妳也來這裡吃飯?」管牧東訝異。
「我……」湛心倫傻眼,他怎麼會在這裡?還和劉阿姨同桌?莫非,劉阿姨要介紹的獸醫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