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欸,來了來了,別擠別擠,你踩著我了!」
初冬時節,天黑得早,此時又已近黃昏,眼看著都要到坊門關閉的時辰了,天街兩旁卻反常地圍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正興致勃勃、喧喧嚷嚷地邊議論邊往宮門處瞧。
天街向北直通皇城承天門,向南則一路延伸到明德門,東西寬度足有六十餘丈,偏偏今日圍觀的人特別多,將一條寬闊的天街塞得滿滿的,讓沿途警備的人甚為苦惱。
恰在此時,一隊羽林衛策馬奔來,邊高聲吆喝:「讓開讓開!休要驚了公主車駕!」
人們這才紛紛往街邊後退,又有人感嘆:「瞧瞧,這才是皇帝嫁女的氣魄!前日宜淑公主就沒有羽林衛先行開道。」
「老丈你有所不知,宜淑公主雖也是帝女,但嫁的不過是李侍郎的公子,哪比得上朝雲公主,下嫁的可是咱們韓相爺的長公子河西節度使韓將軍!韓將軍上個月剛打了大勝仗回來,正是虎父無犬子,那李駙馬如何比得?」旁邊一個年輕人興奮地開口解釋。
他說完這番話,周圍全是讚嘆之聲,眾人紛紛說起丞相韓廣平父子的事蹟,個個讚不絕口,甚至有膽大的還說:「趕上這麼一位皇帝,也虧得有韓相公理事,不然你我啊,連口飽飯也未必吃得。」
此言一出,附和者甚眾,冷不防有個清冷的聲音插嘴道:「不入京師還真不知道,韓相爺令名已堪比曹孟德。」
先前說話的年輕人讀過書,一聽此言,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循聲望去,只看見一名白衣男子揮袖而走。此時身後又有人接話:「昔王莽『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又『勤勞國家,動見稱述』,心機才幹,豈是曹阿瞞可比?今韓相公自無曹某之心,倒多有效王莽之意。」
年輕人飛快轉頭,只見身後站了一個青衫學子,正眼帶嘲諷向前觀望,見他看過來也不迴避,還說:「韓氏有功,聖上以公主妻之,韓氏卻搶先迎娶鄭氏女,這樣的威風,我大秦又有何人比得?」
年輕人聽他語出不遜,越說越露骨,嚇得連忙往旁邊擠過去,怕有人以為自己識得他,被連累了倒楣。那青衫學子卻冷笑一聲,不屑地轉身離去。
「快看!那是韓駙馬嗎?」
年輕人剛擠到一個好點的位置,就聽人大聲嚷著指向前面縱馬行來的騎士。他循聲望去,眼見身穿紫色官袍、頭戴進賢冠的男子騎著高頭大馬,在隨從簇擁下當先而來。
此時日落西山,天已經暗了,兩面開路的羽林衛燃起火把,映出那男子的面容,隱約能看到他蓄著短鬚,端坐馬上,不怒自威。
圍觀百姓不由壓低了聲音,紫袍男子行到近前來時,虎目一掃,眾人皆有種泰山壓頂的感覺,還在私語的也住了口,壓低視線,不敢與他相對。
與此同時,為眾人所欣羨的朝雲公主楊十娘心裡卻在想:萬萬沒想到,我最終還是嫁給了大反派的兒子。不過沒關係,作為一名穿越女,總是要在各種絕境、困境下大展神威,這一定是對我的終極考驗!
不用多久,我就會收服韓肅、弄死韓廣平,打敗鄭氏女、獨占高富帥,走上人生巔峰……想想還真的很激動呢!
啪!朝雲公主一不小心,用力折斷了一直握在手裡的扇柄。她鬱氣難平,索性把團扇往腳底一丟,在心裡暗罵賣女兒的皇帝爹楊琰和養母胡昭儀。
她根本沒有一丁點即將要嫁給──當朝丞相兼太師之子、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韓肅──這個「青年才俊」的喜悅。
其中原因說來複雜,總結卻不外三點:一,此人喪偶有娃,她嫁過去不是元配,要當後媽;二,此人在半月前剛娶了世家大族鄭氏長房的嫡女鄭三娘為填房,那鄭三娘是京師有名的美人加才女;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此人和他爹居心不良,有想造反的嫌疑。
穿越到這個史書上不曾出現的大秦王朝已經十四年,為了能好好長大、將來有脫離宮廷自由生活的一天,朝雲公主一直謹小慎微、低調處事,將懦弱無爭的公主扮演得入木三分,就是不希望有人記得自己,好躲過那些後宮傾軋、明爭暗鬥。
誰知躲倒是躲了個徹底,也好好地活到十四歲,眼看著要熬出頭了,偏偏這時韓肅在涼州打了大勝仗,但韓家父子官職都已經夠高,可謂賞無可賞。昏君父皇想來想去,終於想起韓肅前兩年喪偶,正好自己女兒多,嫁過去一個就當獎賞了。
不承想這事是他一廂情願,人家韓廣平早跟鄭家談好了,要為兒子迎娶鄭家三娘,只是還沒有正式下聘。
哪知父皇臉皮厚,聽說了這事,居然說:「韓卿青年才俊,多娶幾房姬妾也是尋常。」執意賜婚,把個世家貴女鄭三娘硬生生逼成填房貴妾。
親事定了,自然就要選個女兒嫁過去,適齡的公主裡分別有胡昭儀所出的八公主、朝雲公主和她剛滿十三歲的十一妹。胡昭儀聽到風聲,不知怎的磨得楊琰,居然先把八公主嫁出去,於是這門「好」親事,就砸到了首當其衝的朝雲公主頭上。
朝雲公主跟別人比不了,她生母早死,便是活著也不受寵,她自己在後宮又沒有存在感,胡昭儀不為她說話,也就沒人替她多言了。於是,她被趕著先封為朝雲公主,就這麼急匆匆地下嫁了。
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參選「史上最悲催公主」。
皇帝爹楊琰是個昏君,看不明白韓家和鄭家的事,她卻不能不多想。韓廣平現在位極人臣,獨攬朝綱,又會做人,籠絡了一班寒門士子給他邀名,以至於外面百姓都說「君雖為昏君,臣實為忠臣」,現在韓家又跟鄭家結了親,有朝一日造反,自己這個前朝公主如何能敵有擁戴之功的鄭家女?
到時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公主,前面就到公主府了。」外面隨侍的婢女春杏低聲提醒道。
朝雲公主眉頭皺了起來,今天可還有個洞房花燭夜呢,到底要怎麼辦啊?
她糾結地拾起團扇握在手中,腦子裡一時轉了許多主意,卻都行不通,只能安慰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
車到公主府停了下來,朝雲公主扶著春杏和另一個婢女夏蓮的手下車,以扇遮面,一路進了新房。先夫妻行禮,再坐帳去扇,最後同牢合巹、更衣合髮。
此時一干閒人都已退散,朝雲公主在燈下悄悄瞥了韓肅一眼,她之前已見過他的面容,不過到底不如現在這麼近,看得這麼清楚。
韓肅面容嚴肅,臉上稜角分明,顯得有些冷硬而難以接近。他也不看朝雲公主,自己伸手解開頭髮,站起身抱拳說道:「外面還有賓客,韓某先出去略陪片刻。」
朝雲公主鬆了口氣,點頭道:「都督且去。」
等他出了門,她又大大吁口氣,對隨後推門進來的春杏說:「讓夏蓮在這裡守著,妳陪我去沐浴。」
「我瞧他似乎沒有要洞房的意思。」轉進淨房,朝雲公主悄悄跟春杏說。
春杏聽了,整張臉皺起來,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朝雲公主拉了拉她的手。「不論往後如何,眼下能拖一時是一時。我等會兒先睡下,若是他回來,妳們就說我睡了;他若是不回來,那更好。」
春杏只得應了。
後來果如她所料,韓肅雖然回房,卻是由人架著送回來的,說是喝醉了,聽說公主已經歇下,就到廂房裡睡了,並沒有再進新房。
第二日一早,韓肅還沒起來,韓廣平的夫人就帶著鄭三娘和韓肅元配妻子留下的兩個孩子來拜見朝雲公主。
朝雲公主沒有托大,穿了禮服,怯懦地去前廳相見,並不敢受韓夫人的禮,也沒有為難鄭三娘,還分別給她和兩個孩子見面禮。
韓肅姍姍來遲,看她們已經見完禮,就說要親自送母親回去,連帶著把鄭三娘和兩個孩子一同帶走了。
「駙馬也太不給公主留情面了,竟不叫鄭氏留下服侍公主!」夏蓮憤憤不平地說道。
朝雲公主低頭,默默地往回走,春杏推了夏蓮一把。「妳少說幾句吧!」指了指前面低頭垮肩的公主。
夏蓮看見公主還是那副軟弱樣子,火氣不由又多了幾分,快步上前扶著她,道:「公主,您可再不能像在宮裡那般了!」話剛說完,就看見公主眼角有淚珠滑落,愣了一下,不敢再說了。
當天,韓肅直到晚間才回公主府,與朝雲公主一同用了晚飯,兩人皆沈默不語。朝雲公主一直低著頭,韓肅則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這位默默無聞的朝雲公主生得甚是幼小,明明已經十四歲了,卻還是一副小女孩的單薄身板。巴掌大的臉,眉毛輕淡、口鼻小巧,眼簾總是微微垂著不敢看人,全身上下毫無吸引人目光的地方。再回想起豔若桃花的鄭三娘,韓肅放下手中茶盞,終於開口說話。
「早上父親因緊急軍務入了宮,所以未能來拜見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緊急軍務?剛跟吐蕃打完仗,哪裡來的軍務?不過是懶得來見罷了。朝雲公主心中有數,面上只柔順答道:「我是晚輩,本該我去見公爹才是。公爹公務繁忙,乃是為國效力,我怎敢怪罪?」
聲音倒還清脆好聽,可惜音量太小,透著一股怯意,更像小女孩了。韓肅想起父親的話,不耐煩再應酬這位公主,起身說道:「韓某還有軍報未看,要回韓府一趟,公主若是累了就先歇息,不必等某了。」
朝雲公主跟著站起來,期期艾艾地答道:「唔,那、那都督、且先去忙。」等看著韓肅大步出了房門,才緩緩坐回去,悄悄鬆了口氣,又在心底不屑地冷笑:回去看軍報?是去看鄭三娘吧!
夏蓮匆忙從門外進來,走到公主跟前停住問:「駙馬又走了?他們也太欺負人了吧!」
春杏上前拉她。「妳少說兩句,出去看著人,別叫她們亂傳話!」說完去扶朝雲公主。「公主,奴婢服侍您進去歇著吧。」
夏蓮看公主垂頭喪氣地跟春杏進去了,恨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出門,先到院子裡罵了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守門婆子,又趕了門前候著的小丫頭去幹活,才把這口氣發出去。
「公主,這才第二天呢,總這樣也不是辦法。」裡間內,春杏悄悄跟朝雲公主說話。
朝雲公主換了衣裳,抬眼看春杏。「不這樣還怎麼著?叫我去討好他?」
見春杏不說話,朝雲公主嘆了口氣,解釋道:「妳也瞧見韓肅的態度了,分明是十足不情願。韓廣平連見都不見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父皇只怕連我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我這樣一個沒有憑恃的公主,還能如何?」
春杏聽了這番話,不由難過起來,卻勉強打起精神勸她:「公主可別這樣想,到底是親生父女呢。」
「呵,親生父女又如何?五姊還是先皇后所生、父皇唯一的嫡女呢,還不是連面都不肯見。如今他眼裡除了蘭貴妃,哪還有旁人?別說我們這些女兒了,就連太子……」說到這裡,朝雲公主終於停下來嘆息。「我們謹小慎微在宮裡挨了這麼多年,總不會是為了今天。春杏,我已打定了主意,妳……」
春杏分外糾結,可又知道這位小主子對外懦弱不爭,私下實是最有主見的,既然拿定了主意,恐怕難以勸服,只能說:「奴婢自然都聽公主的。公主也別心急,且等張松的消息吧。」
朝雲公主沒再多說,反正時機還沒到,慢慢說服春杏不遲,便早早收拾了歇息。
第二日一早,韓肅來接朝雲公主進宮,一同去拜見楊琰和蘭貴妃。
他們到的時候,恰好韓廣平也在,一見了朝雲公主就要告罪,誰知不等朝雲公主開口,楊琰就先說:「她既嫁入韓家,就是韓家婦,卿是長輩,何須再與她行禮?」反叫女兒給韓廣平見禮,等她行過禮,也沒與她說話,就打發她跟蘭貴妃出去。
蘭貴妃沒見過朝雲公主幾回,並沒什麼話可說,勉強客套幾句,就以懷孕為由說自己累了,讓朝雲公主去見胡昭儀。朝雲公主自然立刻起身告辭,帶著人去了胡昭儀那裡。
胡昭儀帶著宜淑公主親自出門來迎,看見她就滿臉堆笑。「怎麼回來得這般早?皇上沒留妳說話?」
「父皇要與韓相公和駙馬說話,讓我回來看母妃。」朝雲公主還是一貫的羞怯模樣,說到「駙馬」兩個字時,還有意壓低了聲音。
宜淑公主就拉了她的手,對胡昭儀笑道:「十妹害羞了呢。娘,咱們進去說話吧。」一手拉著十娘、一手扶著胡昭儀進了殿內。
朝雲公主只微笑靜聽,問到她就答兩句,不問也不說話,胡昭儀囑咐什麼,她就答應,並不多說。好在還有宜淑公主在,不時說些新鮮趣聞,好歹挨到了用膳的時辰。
畢竟不是親生母女,且胡昭儀總覺得是十娘替自己女兒跳了韓家這個火坑,心裡還有些不自在,就沒有多留十娘,用過膳就放她走了。
韓肅那邊則說有公務,不與朝雲公主一同回府。
夏蓮聽了,又嘀咕著:「這才新婚呢,不是還有假嗎?」
春杏使勁推了她一把,拉著她一起服侍公主上車,回公主府。
回去以後,朝雲公主就躲進房裡不出來。外面服侍的人只看見公主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來,然後便悶悶不樂地躲進房裡,又聯想到駙馬兩天都沒留宿,今天更是一同出去卻未一同回來,各自腦補了一齣狗血劇情,偏偏韓駙馬也配合,到晚上都沒回來,據說是有緊急軍務。
有那消息靈通的,就說明明有人看見駙馬傍晚回了韓府便不曾出來過,這哪是有緊急軍務啊,明顯是緊著那邊的鄭三娘,要冷著朝雲公主呢!
就在公主府裡各路人馬人心浮動、琢磨著自己的前途是不是不太好的時候,又一個消息傳來:涼州附近有突厥人往來襲擾,韓都督要即刻回涼州鎮守!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8上市的【文創風】386《必求良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