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周家四人怕被人看見,都坐在船篷內,周松、春杏和周祿有些不捨地回頭望著揚州城城牆,只有周媛一直埋頭膝上,一動也不動。
春杏悄悄嘆息一聲,回頭輕拍周媛的背,低聲說:「睏了嗎?靠在我身上睡吧。」
周媛也不出聲,順勢靠在春杏懷裡,埋著頭,似乎已經睡去。
周祿跟船頭撐船的二喜說話。「你這人真是的,偷偷藏在船上,可把十娘嚇著了。」
二喜一面撐船、一面歉意地憨笑。「我睡迷了,不然就出聲了。」他聽周祿私下說要趁過節出去探親,就主動要來幫著撐船,可是周祿不讓,叫他好好在家過節,不要與旁人說起此事,連家裡人也別說。
二喜答應了,當天回家琢磨了半晚,總覺得師傅一家出門,沒個跑腿幹活的人不便,夜裡就悄悄起來跑到碼頭,睡在船上。
「你這孩子也是,誰叫你多嘴跟二喜說了?」周松伸手擰了周祿的耳朵一把。「不是你多嘴,能讓他跑這一趟?」又叮囑二喜:「到了鎮江你就回去,別叫家裡著急。」
二喜搖頭。「我跟著郎君和師傅。我娘去小院看了沒人,就知道我定是跟著你們走了,再不會擔憂的,郎君放心。」
這孩子真是實心眼,怎麼趕也趕不走。早上在船上發現他時,就要他回去,可他死活不肯,他們又不能耽擱,只能讓他撐著船先出城,現在到了半途,更沒法趕他走了。周松不由有些煩惱。
鎮江距揚州很近,剛到午時,他們就到了鎮江碼頭。
周媛終於醒了過來,要二喜在碼頭守著船,說想上岸去買些東西,叫周松、周祿和春杏一同去。
周松會意,帶好隨身包袱,給二喜留了乾糧和銅錢,便率先上岸,帶著周媛他們走了。
「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換身衣裳,再去找船。」周媛跟春杏戴上帷帽,等出了碼頭,就吩咐周松。
周松答應了,跟周祿一前一後護著周媛和春杏,行到集市裡,才找了一家客人很多的客棧進去,要了間房休息,又讓他們送飯菜上來。
他安頓好三人,自己換了黑布袍子,取下黏好的鬍子,改黏灰白長鬚,又用布帕包了頭髮,在臉上塗些灰,立刻變成了一名落魄中年男人。
「我先去找船,你們且在此地等著我,找好了我就來尋你們。」
周媛點頭。「別忘了找人傳個口信給二喜,叫他回去。」
周松應道:「放心。那我先去了。」說完悄悄開了門,看外面沒人經過,就閃身出去,從客棧後門走了。
他剛走沒一會兒,夥計就送飯菜上來,三人湊合著吃了,又各自換了裝。周祿黏上小鬍子,也穿了粗布衣裳,用布帕包頭,春杏和周媛則換了半舊布衣。這是當初他們從京師出來時就準備下的,只是一直沒機會穿。
三人把衣裳換好,就把今日早上穿的衣服單獨包了一包,讓周祿拿著,等會兒尋機會扔河裡去。這裡收拾妥當,沒一會兒,周松也回來了。
「有艘販貨船要去江州,船主是吳郡的人,會行經鎮江,船上正好還有一個空艙,我與了他些錢,說急著去洪州投親。還有半個時辰就開船,我們過去吧。」
周媛點頭,一行人悄悄出了客棧,再向碼頭行去。
走到半路,周祿忽然問:「二喜走了嗎?」
周松搖頭。「我叫一個小子去傳了話,躲著看了一會兒,看他還猶豫著沒走,不知這會兒走了沒有。」
等四人進了碼頭,周松往停船處張望,嘆氣道:「那個傻小子還在。」
幾人望過去,果然看見二喜孤伶伶坐在船上,正東張西望地往岸上看,十足等人模樣,岸上偶有來搭話的,他也不理,看起來十分可憐。
周媛狠了狠心,說道:「走吧,帶著他才是連累他們家呢!」
周松便沒有再說,引著他們向前上了那艘貨船,又在船工指引下,去了分給他們的船艙。那處船艙挨著船尾,裡面很狹小,還有些潮濕的氣味。艙內挨著牆有張用木板搭起來的床,上面有一床舊得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勉強能睡下周媛和春杏兩個,周松和周祿看來得打地鋪。
他們出逃行李簡便,並沒有帶被褥,因此周松又去問船主討了一床被子,回來以後跟周祿嘀咕:「二喜還在那裡,有人要雇他的船,他說不走,非要等人,我看著好像要吵起來……」
周祿跟春杏偷偷看了周媛一眼,周媛整個人都是麻木的,看了看三人,揮揮手。「我不管了,你們決定。」覺得渾身沒有力氣,實在沒法思考利弊,索性不管了。
周松跟周祿低聲商量了半晌,然後結伴出去,過了好半天,眼看著船要開了,他們才帶著二喜回來。三人進得船來,還沒等說話,船身一動,接著又震動幾下,外面有喧譁聲傳來,船終於開了。
謝府世僕徐瑞新近得了個閒差,每日逛西市,順道盯著珍味居後面的小院。
這差事本是大管家安排給他爹的,但他爹一來要看管城中謝家鋪子,二來想讓他在大管家面前露臉,就把這差事交給了他,讓他每日盯著周家,看周家人什麼時辰出門,什麼時辰回來,都有誰上門拜訪,然後每兩日去城外謝宅回報。
早先他還有些光景可看,不提別的,自家三公子那樣難得一見的人物,幾乎日日去周家,可真是稀奇。可惜前些日子三公子出門了,周家人也極少出來,據說是在趕中秋的點心。他便跟著無聊了起來,晚上免不了溜出去和狐朋狗友吃酒,第二日早上起得就有點晚。
這日,他出門時已過了辰時,偏偏不巧被回轉的老爹撞見,挨了兩腳。徐瑞很不爽地遛達到西市,遠遠看著周家大門緊閉,就先去吃了一碗餶飿兒,回來轉了一圈,周家大門卻還是關著的。他想了想,又往後面去,見他家後院也關著門,貼門上聽,裡面一絲人聲也沒有。
正狐疑呢,後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呢?」
「哎喲,大嫂,我找人。妳看見這家人了嗎?」徐瑞一看是個中年婦人,就笑嘻嘻地問話。
來的正是張大嬸。她打量了眼前的人,見他眼珠骨碌碌亂轉,不像是好人,就答道:「我沒見著,想是出門看戲去了。」
徐瑞不信。「看戲?他們家不是做點心的嗎?好好的點心不做,倒有閒心看戲?」
張大嬸也不理他,邁步往前走,丟下一句:「這不是要過節了嘛!點心做夠了,他們要歇幾天。」說完也不往周家去了,自顧自地拐去了西市。
徐瑞又在周家四周轉了一圈,看著確實是沒人,便轉回珍味居前面,見那裡也沒有周家的小船,就尋了對面的小店坐著,兩眼盯著巷口和河道,等著周家人回來。
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月牙都高高升起了,也沒見著人。徐瑞不死心,又等了半夜,眼見確實無人回來,又去周家門口探看,見大門緊鎖,院子裡黑漆漆的,這才有些慌了,一溜煙跑回家找他爹。
誰知他爹這日跟人出去飲酒,喝得有點多,聽了他的話也不當回事。「能跑去哪兒啊?保不定在哪兒飲酒,醉了就沒回去。你明日再去看。」說完就睡了。
徐瑞無奈,只得聽了他爹的話,第二日一早又跑去周家看,還是沒人,才慌忙回來尋他爹,一同往城外找大管家報訊去了。
歐陽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話。怎麼可能?堂堂公主,竟然就帶著三個從人從公主府溜了出去?可是眼前這一男一女信誓旦旦,還各有可以證明身分的東西,由不得他不信。
再想到這名女子所描述的公主樣貌,歐陽明更覺心悸,他到底是撿了什麼樣的一家人啊?為什麼十娘的長相跟女子描述的公主那麼相似?偏偏朝雲公主也是行十!
再細問起來,除了周松多了鬍子,其他三人都跟這對夫妻的描述相符。
歐陽明當即寫信,讓在吳郡看房子的下人看住周家人,然後自己帶著劉振威夫婦火速趕過去。
他去宿州本是為了談一樁買賣,順便見一個楊宇有意拉攏的官員。那官員雖對韓氏父子不滿,可秉性忠誠,並沒有另擇他主的意願,對吳王伸過來的橄欖枝也不感興趣,倒是他身邊一個幕僚動了心,過後悄悄去尋歐陽明,說想投到吳王門下。
此人姓劉,與人為幕已有十餘年,早已不甘心屈居人下,眼看如今亂世將成,正是建功立業的不世良機,又恰逢代表吳王的歐陽明到此,當即就投了過來。
他知道像他這樣沒什麼名望的人要投靠吳王,是得拿出東西來的,於是就把堂姪帶到了歐陽明面前。
他的堂姪叫做劉振威,以前在京師任羽林衛都尉,奉旨戍守朝雲公主府。他的妻子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服侍朝雲公主的婢女夏蓮。
歐陽明一路催著,終於在八月十六日趕到吳郡,誰知來接的下人稟告,周家人並不曾來過吳郡,他已分別往宿州和揚州寫信,想是因歐陽明在路上沒收到。
歐陽明分外懊惱,連船都沒下,當即轉道回揚州。四天後,他到了揚州,還沒等下船,劉靜就匆匆奔上船稟告:「大官人,周家一家人跑了!」
跑了?歐陽明緩緩坐下,仔細回想,不由苦笑,看來十娘定是公主無疑,她聽說謝家和吳王都在查她,自然不肯留在這裡坐以待斃,又恰巧有他的建議,還不趁此機會離開揚州?
歐陽明坐在船上思慮片刻,帶著劉振威和夏蓮直接去了吳王府。
自從回到揚州後,謝希治就沒有機會單獨出門,家裡人看他看得很緊,連長壽和無病也不被允許單獨出去,因此還不知道周家早已人去樓空。
這日,他陪著母親裴氏和弟弟進城去吳王府,等裴氏坐下來和裴太妃說話,他就借故告退,說帶著阿平出去走走。
裴氏瞥他一眼,並沒有多言。
謝希治鬆了口氣,快步帶著弟弟謝希平出後院,滿心思念和激動,盼著趕快離開吳王府,悄悄去周家看周媛。不料他剛出二門,就撞見了楊宇。
「懷仁?你這是急著去哪兒?姨母呢?」楊宇忙完事情,正準備進去見見姨母和表弟們。
謝希治不得不停下腳步見禮寒暄。「家母在陪太妃說話,我帶阿平出去走走。」
楊宇又跟謝希平打招呼。「阿平都這麼高了?眼看著長成大人了。」
謝希治急得不行,好不容易等楊宇跟謝希平說完話,就要告辭,還沒等他開口,下人忽然奔進來向楊宇稟告:「王爺,歐陽明到訪,說有急事求見。」
楊宇很驚訝。「歐陽明什麼時候回來的?」歐陽明行事一向極有分寸,此刻突然回揚州,又急著求見他,必定是真有急事,所以也沒猶豫,命請進來,又叫謝希治:「懷仁一塊兒來吧。」他已經知道周家人不見的事,心知謝家還瞞著謝希治,就不想放他走。
「恐怕不太方便吧,我還是跟阿平出去走走。」謝希治分外不耐,直接開口推辭。
這麼一糾纏的工夫,謝希修已經陪著歐陽明快步行了進來,看見謝希治要出門,就遠遠叫住他。「三郎你去哪兒?」
謝希治的耐性已經耗光,並不回答,逕自往外走。
謝希修跨步上前攔住他。「你先別忙著出去,聽聽歐陽明說什麼也來得及。」硬把謝希治拉進書房,又讓人帶著謝希平去另一間房裡坐。
歐陽明先看看楊宇,又瞟了謝希治難看的臉色一眼,然後低聲問謝希修:「真的要說?」
楊宇不明白情況,道:「懷仁不是外人,有話便說。」
「正是,此事早就不該再瞞著他。」謝希修快刀斬亂麻,正色告訴謝希治:「周家在十餘日前離開了揚州。」
謝希治一愣,然後騰地站了起來,盯著謝希修問:「你說什麼?」
謝希修面色不變,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答:「周家心虛,怕被我們查出底細,在我們從徐州回返時,已經舉家,不對,他們哪是真的一家人,反正他們跑了。祖父安排人在附近各處碼頭搜查都沒發現蹤跡,此時不知逃到了哪裡。」
歐陽明看楊宇表情糊塗,終於開口解惑。「王爺,我此次到宿州,認識了一對夫妻,他們原本都在朝雲公主府侍候,男子名叫劉振威,本是羽林衛都尉;女子原是侍奉公主的宮人,名喚夏蓮。據他們說,早在先帝駕崩之前,朝雲公主就帶著一個宮人、兩名內侍,從公主府出逃了。」
謝希治正在痛斥謝希修胡說,聽見歐陽明的敘述,覺得匪夷所思,轉頭斥了一句:「滿口胡言!」
「我本也不信,奈何那夫妻二人言之鑿鑿,還有當初公主離開公主府時留下的信件。且夏蓮所描述的公主樣貌,與我初見十娘時的模樣相差無幾,朝雲公主也行十,宮中貴人們常以十娘呼之。與她一同逃出來的內侍,一個叫張松,一個叫齊祿,那名宮人姓羅,名喚春杏,祖籍正是鹽城。」
歐陽明一字一句,將自己得到的消息清清楚楚說了出來。
謝希治呆呆立在原地,根本不能相信耳朵聽到的,心裡只有一個聲音:他們在胡說,他們是故意的,他們就是想叫我死心,一定是他們把十娘藏了起來……
歐陽明並沒有去看謝希治的神色,取出自己的荷包,從裡面抽出一封信,站起身要遞給楊宇。不料謝希治忽然反應過來,居中伸手一把奪過了信展開。
謝希治看到信上的字時,就是一呆,這確實是周媛的筆跡。他勉強抑制住澎湃的情緒,定神仔細看信。
「去涼州尋駙馬?」他忍不住喃喃出聲,心下茫然,不知該不該相信歐陽明的話。
謝希修上前抽出他手中的信,轉身遞給楊宇,又冷笑道:「明顯是託詞。」
「對。劉振威說,他們悄悄逃離公主府後,曾經想辦法打探,韓家的人在往涼州的路上來回巡查,並沒找到公主的下落,因此朝雲公主始終稱病,從未出來見人,連先帝駕崩時都沒有進宮舉哀。」歐陽明接道。
楊宇此時也看完了信,顧不上理會呆呆的謝希治,只問歐陽明:「那對夫妻呢?」
「就在外面候著。」
楊宇叫人去傳,又讓謝希修陪著謝希治出去,示意他安撫這個弟弟。誰料謝希治不肯,硬留下來聽他問話,中間還插了好幾句嘴,問了夏蓮許多問題。
謝希治越聽越心灰,等到確信夏蓮是真的識得周家四人,連周媛耳後有顆小小的硃砂痣、春杏頸間有胎記、周祿會做什麼點心都能一一道來時,他的心終於沈到了谷底。
謝希修看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皺眉問:「你做什麼?」
謝希治不答,逕自出了門。
謝希修忙追出去攔著。「你去哪兒?」
謝希治推開他,快步往外走。
謝希修又去攔,謝希治再推開,兄弟倆糾纏半晌,最後還是楊宇出來說:「你讓他去吧。」
謝希修喘著粗氣停下,看謝希治出了門,內心有些擔憂,聽見楊宇說:「派幾個人好好跟著。」才反應過來,安排自己的親信跟上謝希治。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8上市的【文創風】387《必求良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