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是三月下揚州
正是三月下揚州的季節,本應是鶯飛草長,花紅柳綠,哪想到卻是春寒料峭,涼風如水。不過,即便是再不好的天氣,也不能阻擋大運河上往來的船隻。
自周朝開國皇帝打通了幾條運河連通南北,不過幾十年的工夫,從西京到江南的大運河就成了溝通南北貿易的必經之路,繁華之景隱隱呈現。
此時,河上的一艘大客船中隱隱傳來歡聲笑語,就見三個小郎君輪番抱起幼妹逗弄,而他們身後坐著一位貌美的婦人,臉上是無奈又緊張的神情。
「幾個壞小子,若摔著你們妹妹,仔細著你們的皮,見了你們阿爺,定讓他好好給你們鬆鬆皮。」
「阿娘放心,定不叫妹妹摔著了!」最大的少年濃眉大眼,精神十足,看著頗有點小大人的沈穩。十一歲的他是嫡長子,雖然跟著兩個弟弟胡鬧,卻也是小心地看著。
另外兩個看著小點的男孩則是一對雙生子,一模一樣的眉眼,同樣的可愛。兩人咋呼地喊道:「阿娘就知道心疼妹妹!別看這小傢伙才五歲,心裡精著呢,見了阿爺還不知道怎麼告狀呢!」
本來船一晃一晃的,窩在角落睡得正美的小娘子被這三個阿兄晃醒就已經很無奈了,偏偏還這個抱抱自己、那個抱抱自己,她的心裡其實很抑鬱。
美婦人接過小女孩,揉了揉她軟軟的頭髮,笑道:「過兩天就能見到妳阿爺了,珍姊開不開心?妳阿爺總念叨著妳呢!這也一年沒見他了,也不知是胖了瘦了?還有,妳姨娘在那邊操持家務,也不知道她那個身體怎麼樣?」
被點名的珍姊噘起小嘴,臉上一片指責。「上次我給阿爺寫的信他都不回我,以後不寫了!」
「妳阿爺剛到任上,人生地不熟的,哪裡那麼多時間了?沒給妳單獨寫信竟讓妳這樣記得了。」
「可不是嗎?阿爺每次寫信來定是給幾個阿兄單獨寫,獨獨沒有我的分兒,哼,看不起人!」
「那是因為妳很多字還寫不全活,怎能跟我們比呢?」雙生子齊齊衝著妹妹擠眉弄眼。
「好了,別逗你們妹妹了,她多大,你們倆多大了?足足大了四歲,好意思在妹妹面前顯擺?你們倆給我把最近落下的書都讀一讀,不然到了府裡你們阿爺考校的時候答不出來,就等著挨板子吧!大郎去問問沈三,我們還有多久到?阿娘去讓榮嬤嬤弄點吃的。」
於是,剛剛熱鬧著的船艙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小女孩坐在那裡靜靜的,一雙大眼卻滴溜溜地轉,不知道心裡正打著什麼主意?
其實作為庶女的她內心很受傷,並不是不被嫡母待見或者受欺負,而是她顧眉,一個平日從信託公司那裡拿生活費、早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的十八歲現代少女,正在荒野開車尋找去考古一走就幾年沒回的無良父母時,卻因意外,莫名穿越而來,成為一個小官之家的庶女沈珍珍。本以為有無窮無盡的後宅惡鬥和女人們的巴掌等著,卻不承想自己家裡是要多太平有多太平,要多和睦有多和睦。想想,一直沈浸在考古中無法自拔的父母,若是知道自己親自來了古代,該有什麼想法?
阿爺有個能幹的大兄,已經是京官;阿爺自己也是積極向上的好青年。嫡母出身嘉峪關武將之家,性情豪爽,跟阿爺琴瑟和鳴,一連生了三個嫡子,分別為沈大郎、二郎、三郎。
家中倒是有唯一一個蘇姨娘,便是沈珍珍的生母,是個從小就在嫡母身邊伺候的丫頭。當年因為嫡母生下雙生子傷了身,丈夫又憐惜得緊,嫡母架不住婆婆整天念叨,才將身邊這最為放心的漂亮丫頭抬為姨娘。沒想到這姨娘也是妙人一個,當丫頭的時候很得主子的歡心,做了姨娘後更加老老實實做人,一直認清自己的位置,盡心伺候阿爺和嫡母,於五年前為沈家添了唯一的女兒沈珍珍。別看珍姊雖是庶女,卻是從小被嫡母養在身邊,跟嫡兄們一起玩耍的,長相又兼得沈二老爺和蘇姨娘的優點,很是漂亮,全家人寶貝得不行。
沈二夫人想著這蘇姨娘一直表現出色,珍姊又自小養在自己身邊,越來越是疼愛,因此心裡思量著,待日後再回京,要將珍姊記在自己名下,由庶變嫡。
沈二老爺一年前自西京調任至揚州平安縣當七品縣令,嫡母則帶著兄妹幾人留在西京病重的婆婆跟前盡孝,好不容易老太太好些了,做京官的沈家大伯便趕緊讓沈二夫人帶著兒女們前去與沈二老爺團聚,沈二夫人這才帶著幾個兒女還有隨行的下人踏上跟自己夫君團聚的道路。此番帶著大兒一起也是因大郎要去揚州地界上的長豐書院求學;二郎、三郎兩個淘氣的也必須帶著,讓他們阿爺好好教導,放在西京生怕會跟那些紈褲子弟們一起不成事。想起自己的夫君,沈二夫人饒是性情豪爽,還是要臉紅心跳,真是個冤家哪……
珍姊看著嫡母目光溫柔,臉上正爬上可疑的紅暈,就明白肯定又是思念起她那個玉樹臨風的阿爺了。不過也能理解,阿爺還差兩年才到而立之年,嫡母比他還小了一歲,這放在現代,那還是戀愛的好年齡呢!何況這對一直恩愛有加的夫妻一年沒見了,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得多少個秋啊!珍姊無聊地坐在一邊準備繼續睡覺,無奈嫡母說就要吃東西了,還是別睡了,待傍晚靠岸投了店再好好睡。
珍姊覺得無聊,只得站起身,想去船頭看看大兄,不料剛跑出船艙就被沈大郎敲了頭,珍姊抱著大兄的腿,不由得撒起嬌來。「人家坐得都要屁股生瘡了,阿兄快讓我站會兒,不然不知道晌午後還怎麼坐呀!」
「女孩子家家的,說話怎地這般放肆呢?那妳可得抓緊我,這兒可不比船艙,稍一不穩掉下去,妳又不會泅水,可就危險了。」
「哼,此番下揚州,以後多的是小河,我偏要學會泅水,叫你再不能笑話我!」
「女孩子學什麼泅水?聽說阿娘給妳找了學琴的師傅,到了揚州妳可就沒這麼自在了!」
珍姊緊緊抓著大兄的腿,生怕自己站不穩,但還是堅持轉頭到處亂看,只見自家前面更大的那艘客船上忽然有人落了水!
「阿兄快看,前面的大船有人落水了!」珍姊急忙喊道。
「妳趕緊進船艙,我去安排人,快進去!」沈大郎這時頗有長兄風範,立即安排幼妹進船艙,自己則盯看著前方的船。大船上有人落水卻無人出來查看,沈大郎不禁有些惱怒,這船上的人怎地不將人命當回事?沈大郎安排船夫快速划過去查看一番。兩船本來就相離不遠,船夫們快速划過去後,只見那落水的竟是個跟二郎、三郎差不多大的孩子,此時還在船旁蹬水、扒著船邊,能做到這番怕是已經用盡全力了,如果船上沒有人拉一把,他根本爬不上船。沈大郎拋出纜繩讓那小郎君抓住,與船夫一起將小郎君拉到自己的船上。只見這小郎君一雙褐色雙眼有些紅卻是沒有哭出來,白皙的小臉此刻雖凍得隱隱發青,卻還是漂亮得過分。沈大郎有些驚異,這孩子長得有些像自己以前在西京見過的那些賣藝的胡人,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時沈二夫人聽到聲響,走出了船艙,雙生子則跟在她身後不停地探頭看熱鬧。
「大郎,怎麼回事?」
「阿娘,我和小妹聽見有人在不遠處落水,見那船上並無動靜,也無人出來查看,撐船的人也不管,想著落水之人怕是要出事,才和船家一起將他拉了上來。」
沈二夫人皺眉一想,落水竟都無人問津,便知道這孩子可不是意外落水,大概是那船上的人想給他個教訓,故意讓他落水,也不搭救。雖說別人家的事她不愛管,可是這還只是個跟二郎、三郎差不多大的孩子,要是力竭沈了下去,豈不是一條人命?那船上的人未免也太草菅人命了些。
「既然人救起來了,先帶到艙內去給換身二郎的衣服吧,待換好後再把他送回那條船,別人家的事情我們不好插手。」
「阿娘,妹妹還在裡面呢!」大郎摸摸頭,覺得自己的珍寶妹妹可不能平白讓別人家兒郎看了去。
「你妹妹才多大,你這個小促狹鬼。」
珍姊坐在船艙內,兩手捧著臉頰看著走進來的嫡母和大兄,後面還有大丫鬟香巧領著一個男孩,雖然氣色不好,卻絲毫不影響他精緻的五官。天哪,這小孩也長得太漂亮了吧?小小年紀就長得這般,這長大後是要堪比衛玠啊! 珍姊內心極度澎湃卻不能在臉上顯露絲毫,還要一片懵懂地問嫡母。「阿娘,原來就是他落水了呀,真可憐!」
「嗯,給他換好衣裳了還要送回去呢!妳到阿娘懷裡來。」
沈二夫人邊和珍姊說話,邊逗弄著捂住她的眼睛,因此看不見珍姊翻了個白眼,心道 :小男孩一枚,換衣服有什麼好看的呀?阿娘真真是……哎!
那廂,香巧找出沈二郎的一身舊衣,把這小郎君領到船艙角落想給他換上,沒想到卻遭到小男孩的強烈抵抗,好不容易他不掙扎了,一脫下上衣,香巧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沈大郎一看也嚇了一跳,白皙的背上滿是傷疤,看起來十分恐怖!想想即便是自家的奴僕,也斷沒有折磨成這個樣子的!
雙生子給嚇著了,都默不作聲。
沈二夫人一看這各異的神色,便給香巧使了個眼色。
香巧趕忙把乾淨的衣褲給這小郎君套上,將其頭髮擦乾綰了起來後,將小郎君領到沈二夫人跟前。
「多謝夫人救命之恩,在下陳益和,家父是長興侯世子。敢問救命恩人是誰家?以後自當登門道謝。」小郎君邊說話,臉上還帶著不自然的羞澀,彷彿跟陌生人說話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沈二夫人一聽到「長興侯」,背先直了起來,進而又仔細打量了眼前的孩童,便知道這是誰了。滿西京最大的談資總是離不開長興侯紛亂的後宅之爭,這長興侯世子也是坎坷半生,少年將軍出征西域時在戰役中失蹤,本以為屍骨無存,當時哭壞了多少西京少女的眼睛啊,誰想到過沒多久,這失蹤的世子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有自己孩子的貌美胡女,說是在西域多虧此胡女搭救才保住性命。沒想到這胡女在產下孩子後,自己卻香消玉殞了,長興侯世子則在隔年娶了名門嫡女為正妻,這世子位倒是越發牢靠了。總之,長興侯的後宅之事深扒起來是一天一夜都說不完的。說起來,這長興侯世子的嫡子跟自家珍姊差不多年紀,所以看來眼前這位就是當年長興侯世子從西域帶回來的胡女所生的庶長子了。
沈二夫人的眉頭不經意地跳了跳,她實在是不想聽任何關於長興侯府的骯髒事,她對此毫無興趣,對於長興侯那收集美女的癖好嗤之以鼻,對長興侯世子也無過多好感,聽說他的嫡妻和姨娘們也是鬧得不可開交。莫非這收藏美女的癖好還是代代相傳的?
「救你無非是順手之勞,想你小小年紀,離家又遠,出個什麼事情可不是叫家中長輩操心?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就當是緣分。」
「阿娘,你看他額頭上磕得甚是難看,不若將阿兄們的藥拿給他,好人當到底,送佛送到西哪!」
陳益和偷偷抬起頭看著縮在夫人懷中說話的小女孩,白裡透紅的小臉,大大的眼睛十分明亮,小小年紀看著就像年畫中的娃娃。
「我們珍姊想得如此周到,為娘自是要成全。」
「阿娘我不依!我們這次來的路上,帶的傷藥本就不多,給了他,以後咱們要是碰了磕了該當如何?」三郎一邊跳腳一邊喊道。
沈二夫人一個眼風掃過去,三郎立刻消了聲;二郎又默默地做了「小氣鬼」的嘴形,可把三郎氣壞了。
沈二夫人拿了兩瓶上好的金瘡藥遞給陳益和。「小陳郎君,望你日後保重。這傷藥你拿著,以防這一路磕磕碰碰,也能緩解一番。」
「謝夫人,告辭。」
沈大郎送陳益和到船頭,這時已十分靠近陳益和剛剛所在的大船。
陳益和跨上船,向沈大郎深深一拜表示謝意,還略帶扭捏,略略解釋一番。「堂兄們都在小憩,是我自己淘氣,走出來時不小心落水的,今日多虧兄長搭救。」
「不過萍水相逢,日後珍重。」沈大郎抱了抱拳,轉身回到船艙。
陳益和所在的船艙中竟無一人出來相問,幾個船夫看見人回到船上,又開始划了起來。
看著那艘漸漸遠離的船,陳益和越發覺得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想起那個年畫般的小娃娃,他不禁有些羨慕起來。她可真幸福啊,可以倚在阿娘的懷抱……一臉羨慕的神情不過轉瞬即逝,轉臉抬起頭時,他又是一副羞澀而膽小怕事的樣子,走進了船艙。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10上市的【文創風】406《成親好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