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對於端坐家中依然能遙控朝堂的前尚書令高延來說,鄭青陽的小動作一出來,他立即得到了風聲,卻不急著還擊。
反正滑州刺史洪營南已經是棄子,拖累不了他,只等鄭青陽的小動作越來越多,他再找人準備另一套說辭給司馬誠聽。鄭青陽的動作越多,在司馬誠面前暴露得越明顯,他就越能編織出一套好的陰謀論──在天子面前上躥下跳陷害已卸任的老臣,如同跳梁小丑,此等心胸怎能堪當大任?
鄭青陽不是他的對手。高延胸有成竹地想。
可是他漏算了一件事,就是外放的樓寧。
因為資訊傳遞的滯後,貪墨案後半個月,司馬誠才收到摺子。江南道從今年初推廣種植的占城稻大面積豐收,產量驚人,此稻一年兩熟,除了主動調糧支援河南、河北道以外,江南道還向臨近的淮南道推廣此稻,並且和淮南道一起收容了大量流離失所的難民,安置土地,教他們如何種稻子,以期還能趕上今年的秋收。
借著這次賑災的機會,一向被許多北方士族視作「待開發」地區的江南,可算揚眉吐氣。江南道的監察御史朱則喜歡樓寧這個年輕人,又欽佩顧延澤的學問,便不管他樓家人的敏感身分,在奏摺中對樓寧的功勞大肆褒獎,搞得閱讀這份奏摺的司馬誠很是糾結。
賞?還是不賞?
「陛下在發愁什麼?」一隻素手撫平司馬誠皺起的眉頭,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雙嫵媚上挑的眼眸。
「如果是難辦的事,那先擱著好了,嚐嚐我給陛下烤的餌塊如何?」
司馬誠竟然真的不看這份摺子,反而對她手中盤裡盛的那個不好看的卷狀物垂涎欲滴。
後宮不干政是條不成文的規定,即使是高嫻君也不能隨便進御書房,可是羅眉因為只會說不會寫漢文,認識的漢字很少,反而可以無視這規定。
待司馬誠吃得歡了,羅眉便狀似無意地問他。「陛下剛剛在煩心何事,現在想通了嗎?」
「一個立功的江南道官員,卻是樓家人,愛妃覺得該不該賞?」
「樓家人?江南道?」羅眉眨了眨眼,重複了一遍這些對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字眼,疑惑地歪了歪頭。「羅眉不懂這些,只知道上位者該賞罰分明,江南道……聽起來是個很遠的地方,就算陛下忌諱他,賞一賞又有何妨呢?如果貪污的官不罰,立功的官不賞,豈非天下人都會對陛下議論紛紛?」
貪污的官……司馬誠的眼睛一瞇。是了,司馬妧的表哥這次立了功,他高相的門生卻在給朕添亂子!
不得不說羅眉聰慧,她很了解司馬誠的底線何在,甚至沒有提到一個人名,沒有詆毀任何人,就輕鬆達成了鄭青陽死活達不到的目的。
而英國公那邊,自從斬了一個洪營南之後,他用「黜陟使」的權力用出了舒爽感。司馬誠給樓寧的賞賜旨意一發,沒兩天就從河南道來了一道摺子,又有兩個刺史、一個太守被證據確鑿地揪出來,一個殺了示眾,兩個押解回京等待大理寺受審。
風水輪流轉,這一次涉事的官員和鄭青陽多多少少有些關係,這摺子讓司馬誠看得很無可奈何。誰讓單雲是他自己選的?想著英國公這一次表現不錯,也就暫時不怪他下手太狠。
於是單雲更來勁了。
然後,他病了。
單雲今年已經快八十,一個快八十的老人在兩道之間來回奔波,忍受夏日高溫,不眠不休指揮治水、賑災、安置難民等諸多工作,他的病倒幾乎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
不過即使病了,他依然堅持在病床前下達命令、統領各項工作,但是各項事宜的效率明顯慢了下來。其實單雲沒告訴皇帝的是,他病了之後,好多事務是託顧延澤幫忙處理的。
司馬誠得知單雲病了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半個月,他將這道摺子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確定單雲要他再派一個人過去接班,不是推諉,不是託辭,而是他真的快撐不住了。
這下司馬誠發愁了。
派誰上?高延?
夜晚,定國長公主府內。
「嗯啊……輕點,妧妧,嗯……」
「唉,舒服,嗯啊……啊啊痛痛!」
這一會兒銷魂呻吟、一會兒壯烈慘叫的聲音,來自駙馬爺的口中。
「小白,你的鍛鍊太狠了點。各人的身體承受度不同,你每天堅持這樣大的強度,會很辛苦。」司馬妧一邊幫脫得只剩裡衣的顧樂飛捏來揉去、放鬆肌肉,一邊勸告他降低鍛鍊量。
顧樂飛剛剛痛得眼淚直飆,此刻便拿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奮力抬頭瞅她。「可是有人說,若不堅持鍛鍊,瘦下來的皮膚會皺巴巴很難看……」
司馬妧把他翻了個身繼續疏通筋骨。長期練武之人都懂得如何在高強度的鍛鍊後放鬆,故而每天顧樂飛都求著她幫自己按摩,痛並快樂著。
不過司馬妧覺得其實每天幫小白捏捏就像揉麵團一樣,她很開心。
「我說了,你只需稍微瘦一點,根本無須擔心這個問題。」司馬妧回答。
顧樂飛不吭聲。他才不是要瘦「一點」,而是「很多很多」。
「嗯……啊啊輕點……好痛!」
又是一天痛苦又舒服的折磨結束後,顧樂飛全身都出了薄汗,筋骨舒坦,肌肉放鬆,他仰躺在床上,舒服地嘆了口氣,不想起來。
「小白,記得沐浴。」
「我知道,但我想躺會兒。」顧樂飛笑咪咪地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肚子。「殿下,躺躺?」
他知道司馬妧根本受不住這種誘惑,不趁著自己身上肉多的時候搞點福利,等到瘦身成功,結果真不好說。
不過即便這樣也不能阻止他減肉的決心,顧樂飛死也不願意一輩子只是被她當成人肉團子。
果然,司馬妧兩眼放光地將自己的腦袋枕了上去,還伸出雙手在他肚子上按了按,驚喜道:「好有彈性!」然後她像拍西瓜一樣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數下。
見她像找到玩具一般開心,顧樂飛有意轉移話題,道:「英國公的豐功偉績,妳可有所耳聞?」
「你和他說的建議,他都聽從了。可惜他年紀的確大了,病來如山倒。」
「我看他是治人治得爽了,壓根兒刹不住,然後一激動,病了。恐怕皇帝陛下此刻正發愁誰能接替他,樓大公子最近的風頭也很勁,朱則賞識他,日後想必步步青雲,不過如果陛下派高延去接替單雲,樓寧的日子恐怕會難過一點。」
「那也無法。他總算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便是最好的收穫。」司馬妧枕在自家駙馬軟乎乎的肚皮上,望著紗帳頂端,忽而嘆了口氣。「其實我也很想去受災的兩道幫忙啊。」
顧樂飛沈默。
「小白,你說我如果將自己封地的今年賦稅獻出八成給災民們,陛下會不會覺得我別有用心?」
「妧妧如果希望如此,這個……倒是無妨……等一下!妳說什麼?封地?」顧樂飛彷彿突然想起來什麼,砰一下從床上坐起,害得睡他肚皮上的司馬妧也不得不跟著起來。
「小白,你怎麼啦?」
「封地啊!妧妧,妳忘了,梅常侍暗示過,封地有秘密!」
「但我沒法出鎬京。」
「這個其實也不難辦……」眼下單雲病了,不正是一個好機會?如果真是高延接任的話,完全可以讓高延幫忙說話讓妧妧出京。至於高延憑什麼幫忙?
顧樂飛的腦子開始急速運轉,司馬妧盯著他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皺起的眉頭,分外不解。「小白,封地的秘密難道很大?」
「這個不清楚。」顧樂飛遮遮掩掩。「既然是秘密,自然要揭曉後才知道它的價值。」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顧樂飛自己也沒想到,最後自家公主殿下確實終於出了鎬京,卻是以另一個事件為契機,以另一種身分。
第二十八章
七月,南詔叛亂。
當河南、河北等道受澇災持續影響時,雲南連日的高溫少雨導致大旱,旱情嚴重的地區莊稼絕收。
此時大靖為了賑災,正將眾多錢糧和兵力往河南、河北兩道調集,南詔趁人之危,一路拿下數個羈縻府州,搶奪府州錢糧無數,威脅雲南都督府,而且有意向臨近的劍南道和嶺南道入侵。一直窩在祁連山脈西南方向的廣袤地區活動,不敢擅自跨界的雅隆部人也瞅準這次機會,將貪婪的目光投向富足的天府之國。
由於雲南都督府有意瞞報,鎬京得知這個情況的時間相當滯後。
更無恥的是南詔王還主動上書鎬京,向司馬誠痛哭流涕地陳詞,他這麼做實在是情非得已,因為到處大旱,莊稼絕收,百姓民不聊生,可這時候雲南都督府太守還要向他施壓,讓南詔獻糧交錢支援河北、河南兩道的賑災,甚至押解了南詔子民作為人質。
照南詔王羅邏閣的說法,他實在是被逼無奈,為活命不得不反。
一直以仲裁者和南詔王的主上自居的司馬誠,收到延遲多日的軍報後,氣都快氣死了。
「羅邏閣好大的膽子!」
充滿南詔風情的麗妃宮中傳來皇帝陛下盛怒的吼叫,眾人驚駭地看著整個人生生被司馬誠從地上拉起,口裡不自覺地發出哢哢的嚇人聲音。
「說!妳是不是早就知道羅邏閣的陰謀!」司馬誠的聲音冷得像冰。
羅眉身邊隨她一同來的南詔侍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抬頭道:「陛下,您掐住娘娘的脖子,讓娘娘如何說話?」
「這裡有妳說話的分嗎?」司馬誠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將羅眉像扔垃圾一般往邊上一甩。「來人!把這個膽大妄為的宮女拖出去殺了!」
「不要……咳咳……不要殺阿雁……」羅眉急急向司馬誠爬過來,拉住他的衣角懇求。
「滾!」司馬誠抬腳就對著她的心窩狠狠踹過去。「來人,從今日起將麗妃打入冷宮,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去看她!」
羅眉被打入冷宮的消息很快傳入端貴妃的耳中,她勾了勾唇,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她的心腹宮女見狀,不解道:「娘娘,麗妃出事,您不高興嗎?」
「高興,怎麼不高興?」高嫻君懶洋洋倚在榻上喝了一口參茶,淡淡道:「只是高興之餘,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高嫻君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輕輕嘆了口氣。她是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兒也好。
「紫蘇,知會父親一聲,他昨日說的那個人,儘快安排他進宮。」
高嫻君的吩咐令她的心腹宮女有些驚訝。「娘娘,您改變主意了?昨天不是還覺得長公主的人不可靠嗎……」
「沒有辦法,快要渴死的人,即便是飲鳩也要止渴。」高嫻君的目中冷光流轉。「只是本宮以前一直小看了司馬妧,倒不知她竟留了這一手等著我。」
高嫻君真是冤枉了司馬妧,這件事情她一點也不知情,雖然起因的確和她有關。
前日燃燈佛誕辰,賦閒在家的高延陪夫人上崇聖寺拜佛,擺出一副不問世事的隱退模樣。
在崇聖寺佛堂外,他遇到一個小沙彌,小沙彌遞了一張紙箋給他,然後道一聲阿彌陀佛,走了。
那張條子上大大方方署了名,說認識一個千金科名醫可以介紹給高家。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高延將紙條往井水裡一扔,權當不知道。
若是陰謀,他不去赴約便不會有問題,如果此人確實有事求他,自然還會找來。
果不其然,高夫人的禮佛還未結束,高延便又見到了那個遞紙條的小沙彌。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拿紙條來,而是指了指佛堂的一個偏門。「陳居士在裡頭等您。」
那個大大方方在紙上署名的人,便是陳庭。而陳庭是定國長公主的人,這是全鎬京的上層都知道的事實,他來見自己,不可能只是代表他本人。
司馬妧找他,能有何事?
高延交代了高夫人兩句,便帶著人去見了陳庭。
「高相真是讓陳某一陣好等。」陳庭輕輕嘆了口氣,彷彿很無奈。「此地人多嘴雜,不若去後山佛舍喝杯茶小酌,論論佛道如何?」
高延微笑。「喔?陳大人也懂佛?」
「略知一二。」
「那便交流交流。」
兩個明白人睜眼說瞎話,去了崇聖寺後頭的佛舍。其間高延一直在觀察陳庭,雖然他有派人打聽過此人,但是政務上與司天臺並無交集,靈台郎又不需要上朝,故而這是高延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個青袍文士。
面帶微笑、風度翩翩,如果忽略他那奇怪蜷曲著的左手,此人給人的感覺確實如沐春風、值得結交。
越是這樣,高延越是警惕,因為自己還是陳庭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般氣度,騙了不知道多少人。
到了佛舍,陳庭第一句便是──「還請高相屏退左右。」
高延淡淡道:「你我並不熟悉,何事需要密談?」
「自然是為大人引薦那個千金科名醫,此人個性古怪,不喜歡外人在場。」陳庭微笑。
高延思慮片刻,想來小小一間佛舍也出不來什麼么蛾子,而羅眉在宮中氣焰囂張,自家女兒地位岌岌可危,肚子裡怎麼都沒動靜……
於是他命侍衛在門口守著,有事他喊一聲,隨時都能推門而入。
陳庭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幫他半推開門。「高大人請。」
清清靜靜一間佛舍,懸掛兩幅佛經,桌上燃著一爐香,擺著一張案几、兩張蒲團,簡單至極。
高延掃了四周一眼,面色便冷下來。「陳大人拿老夫開玩笑?」
「自然不是。」陳庭攏著袖袍笑道:「只是在為高相引薦此人之前,我們需要談好一筆交易。」
陳庭要和高延談的這筆交易,正是讓司馬妧出京之事。顧樂飛對這個交易猶豫不決,是陳庭一錘定音,認為值得一賭。
「長公主為何非要出京不可?」
高延聽完交易內容,第一時間抓住了關鍵。
不過陳庭早有準備,淡淡一笑。「敢問端貴妃在皇宮之中是否自在快樂?」
高延瞇了瞇眼,沒說話。他立即意會,高嫻君身為貴妃,也不過是在皇宮這個大牢籠裡的一隻金絲雀,而司馬妧,如今亦是被困在鎬京這更大牢籠中的另一隻金絲雀,喔不,是蒼鷹。
「小女怎能和定國長公主相提並論?」高延不動聲色打太極。
陳庭笑道:「高相無須顧慮,沒了兵權的長公主也不過是一介女流而已。陳某若說我家殿下確實是心掛難民安危,想為此次治災出些綿薄之力,大人必定不信,雖然事實如此。」
高延哼了一聲。
陳庭繼續道:「說句實話,高相真覺得將長公主困在鎬京是個好主意?如今的南衙十六衛,上下可都為殿下馬首是瞻呢。」
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司馬妧如今在鎬京的影響頗大,想動她都不敢動。若去了封地,反而減少了對大靖上層的影響,倒是好事。
不過事情真的會這麼簡單?高延不信。
陳庭倒顯得並不急迫,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並非一定要做,只是我家殿下派我來談,便是信任高相的能力和人品,如果高相不答應,倒也無妨。」
說著竟然起身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等一下,那個大夫呢?」話一出口,高延就懊惱了,這不是將主動權交給陳庭嗎?
不過陳庭並沒有藉機要脅的意思。他笑道:「大夫如今正在長公主府裡住著,高相若果真有意,還是親自去公主府看一看為妙。」
他忽向高延作了一揖。「即便這次交易談不成,我們殿下也是打算做這個順水人情給高相的。畢竟如今誰的位置坐不長久,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殿下與那人的梁子,高相也是清楚的,我們殿下不計較,可是有人卻替她看不下去。若有機會,還請將那人交給我們處置。」
高延瞇了瞇眼,打量著這個笑面虎一般的文士,心中冷笑。原來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看似是想要出京,其實真正目的在教訓鄭青陽?算他們有眼光,知道鄭青陽的尚書令位置坐不久,待老夫重新執掌朝堂,絕不會放過這等跳梁小丑,以他重振老夫之威。
高延的確聰明,可是對自己的能力太過自信了一點,陳庭可不是在替長公主「巴結」他。他只猜中了一半。
以為自己看穿一切的高延微笑起身,以一句話結束此次會面。「只要長公主引薦的大夫有那個實力,一切好說。」
陳庭回以微笑。「請高相放心。」
其實在高延走出佛舍的那一刻,陳庭此次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高延答應幫助司馬妧出京自然更好,不答應,其實也無妨,起碼目前看來,那個太原府的秘密並不是非要不可。
但是,「陳庭與高延在崇聖寺佛舍密談」這件事情,可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當高延讓他安全從佛舍離開的時候,已經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將高延和司馬妧綁在了一塊兒。
高相,現在可不能說自己是完全忠心於司馬誠了。
只要這件事捅出來,多疑的皇帝陛下是決計不會相信他的赤膽忠心。
陳庭是帶著陰謀得逞的笑容離開崇聖寺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陳庭,也沒料到兩日後,竟然有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入帝都,南詔犯邊的軍報使得整個朝廷炸成一鍋粥,氣得半死的司馬誠踹完羅眉後,便緊急宣旨各位大臣進宮,在御書房召開了一個臨時朝會。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17上市的【文創風】409《我的駙馬很腹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