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語說:「重陽無雨一冬晴。」
今秋九月,陽光暖暖照耀在山間,透過樹木縫隙,灑在山間小屋。
小屋門口,站著兩個年輕男子和一個俏麗的姑娘,身上的衣衫雖然破舊,卻洗得極乾淨。
「九月,快些,奶奶怕是要撐不住了,就等著見妳一面呢。」略年長的男子頻頻看著山下,朝屋裡催促道。
「就來。」九月在屋裡平和應道,清秀文雅的容顏如初綻的花朵,眉宇間卻流露出一抹傷感,烏黑的長髮編成一根麻花辮斜斜垂在左肩,髮髻處別著一朵白色絹花。
她本是一名資深禮儀師,一生平順無波。
二十三歲開始工作,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便離婚獨居,無子無女,除了工作,最大的愛好便是宅在家寫作,曾是某網站寫手,筆名「九月春」。
她三十三歲因過勞而猝死,不料卻陡然來到這個世間,降生於棺中。
眾人視其為災星,家人視其為冤鬼,要不是這一世的外婆,她早與那個已死亡的母親一起被架在柴堆上燒為灰燼了。
這十五年來,外婆靠著製香燭、摺冥紙以及在廟裡做善事養活她,兩人在這山中相依為命,可她初初及笄,外婆卻走了。
當年那力斥她是災星妖孽的奶奶也將油盡燈枯,臨了卻讓人來接她回家。
「九月,我幫妳吧。」門口的俏麗姑娘怯怯地走進來,環顧了一下屋子,屋裡很簡單,除了一張床,便只有一張桌子,不過收拾得很乾淨。
「我都收拾好了,也沒什麼東西。」九月再次看了看,青蔥般的素手迅速把包裹打了個結,揹在背上,微笑地看著面前這個姑娘,這是她的第八個親姊姊。「走吧。」
屋外等著的是她的大堂哥和六堂哥。
「大堂哥,六堂哥。」出了門,九月朝兩位男子略彎了彎腰行禮。
她的平和沈靜讓兩人不由自主一愣,恍惚間,當年的小女嬰已經長大了,還出落得這般清麗嫻靜,在她身上,沒看到想像中的怨懟,她的眸清澈坦然,舉止也十分從容。
「九月,牛車就在山下,現在能回去了嗎?」略年長些的男子是祈稻,三十一歲,劍眉星目、皮膚黝黑,眼睛裡流露著焦急和憐惜。
「大堂哥,我想去跟住持道個別,這些年他照拂良多。」九月微微一笑,毫不掩飾對祈稻的好感。
「九月,奶奶快不行了,這兒離大祈村也就十里,以後再來和住持致歉不行嗎?」六堂哥祈菽顯然是個急脾氣,看著九月的目光沒有畏懼,反倒像是斥責任性的妹妹。
「六堂哥,如果她與我有緣,自然能撐到見我一面;若無緣,便是現在飛回去,也未必能見到。」九月溫和地堅持道,比起那個未曾見面便要燒死她的奶奶,住持在她的生命裡顯得重要多了。
其實,不論今天有沒有人來接,她都要離開這兒了。
當年外婆迫於無奈,抱著她來到這個落雲廟裡,住持仁心收留了她們,外婆抱著她跪於佛前占卜,得一福字,從此便以祈福為她的名。不僅如此,外婆還起了一卜,借住持之口宣於眾人,說她只要在廟中住滿十五年便可無恙。
兩世為人,外婆是唯一真心待她之人,她這十五年便是為了外婆才真心實意地守在山裡。
如今牽掛已了,她要像外婆臨終前說的:「要走出去,好好活給所有人看,告訴他們,妳不是災星!」
祈菽還欲再說,祈稻便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
「從廟前下山比較近,你們要與我一起過去嗎?」九月把祈稻的舉動看在眼裡,她挺滿意這個大堂哥的明理,這一回去,不愉快的聲音在所難免,所幸至少這兩位堂哥對她是沒有成見的。
「成,就一起吧。」祈稻很乾脆地揮揮手。
俏麗姑娘轉身替九月關上門,她是九月的親姊姊祈喜,排行第八,小名八喜,祈家老太太重男輕女,她們的娘這短暫的一生都在為了生兒子努力,可偏偏每胎都事與願違,直到死了,在棺中生下的還是九月這個女兒。
領著三人,九月駕輕就熟地穿過屋邊小路來到落雲廟側門,繞過拱門,便是大雄寶殿前的院子,這個時辰,住持應該在大殿內替人講籤解惑。
果然,住持正為一位信女講解籤文。
邊上不遠是寺裡的香燭攤子,這些年一直都是她外婆照管,如今管攤子的卻是寺裡的和尚,外婆留下的所有香燭冥紙都留給寺裡。
九月想了想,轉向一邊的香燭攤子,買了一把香、十二雙紅燭,轉身供燭上香。
她本是個無神論者,但因玄妙的親身經歷,不知不覺間便有了一顆虔誠的心。
祈菽等得有些不耐煩,好幾次想過來提醒九月都被祈稻給攔下了,三人站在殿前,目光隨著拜了一圈的九月移動。
九月一尊佛一尊佛的拜,她不祈求自己將來如何富貴,只求外婆下一世能平平安安。
「九月。」住持看到九月過來,慈祥一笑。「有空多來寺裡走動走動,老施主不在了,這香燭等物也需要有人供應,妳要有難處,儘管回來。」
一句話,便給了九月足夠的退路。
九月合掌行禮。「謝住持,我外婆便託與諸位了。」
「放心。」住持點頭,她就是不說,他也會派人照應她外婆的墳。
「告辭。」九月再次行禮,也沒有多話,直接退了出來。
走出山門這一路,她再沒有回頭。
山腳下,果然停著一輛套著牛的平板車,平板車上倚坐著一個與祈菽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聽到動靜,他飛快轉過頭來。
「哥,怎麼這麼慢呢?去晚了,怕是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年輕人跑到祈菽面前,皺著眉抱怨道,一邊瞧向九月,打量了兩眼。
「這是祈稷,妳該喊他十堂哥。」祈稻邊走邊向九月介紹一下。
「十堂哥。」九月也在打量祈稷,他們兄弟的名字似乎都與五穀雜糧有關。
「快走快走,已經快來不及了。」祈稷不耐煩地揮揮手,一把奪過九月手上的包裹,一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車上拽,一雙濃眉已經擰成一條線。
祈稷這一拉,看似魯莽,但九月知道,他並沒有用勁,也就是這一瞬的感覺,她確定這幾位哥哥和八姊對她是沒有惡意的,可這不代表其他祈家人的態度。
只是,不過十里地,居然派了牛車來,還讓這麼多堂哥來接她,這又是演的哪一齣呢?
九月抿著唇,乖乖地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好。
「駕──」祈喜也被祈稻扶上了車,祈稷頭也沒回,直接一鞭子揮起來,牛「哞」的一聲,緩緩邁開步伐,祈稻和祈菽沒有上車,而是跟隨在車子兩邊快步跑著。
十里路,很快便在九月的沈默中過去。
山路蜿蜒,一條大河橫貫而過,河上架著一座能容兩輛平板車通行的木橋。
車到橋前,祈稷控制著牛緩了車速,過去後才又加快速度。
過了橋,行駛一段平坦的道路之後,一個拐彎便看到不遠處一塊大石頭做的界碑,上面寫著「大祈村」三個極大的字。
石頭旁站著一個老婦人,看到他們出現,連連揮手大聲喊道:「怎麼才來?快點快點!」
看到這一幕,淡然的九月還是下意識地挺直腰板。
祈稻幾人中午出發接九月,可這會兒回到家已近黃昏。
祈家那個棺生女即將回來的消息早已傳開,這會兒牛車駛進村子,便有不少人閉了門躲在門縫裡偷偷瞧著外面。
九月偶一抬頭,看到有人驚恐地閉了門,心裡不由好笑,乾脆轉頭不看,免得刺激到他們。
沒一會兒牛車停下,祈喜輕輕扯了扯九月的衣袖。「九月,到了。」
牛車停在大路上,左前方還有一條斜坡小路,坡上的院子門口擠滿人,都在觀望她這個被驅逐出去十五年的「猴子」。
「九月,快些上去吧,奶奶怕是熬不住了。」祈稻見九月不動,忙又過來催了一句。
這會兒工夫,方才那位村口的老婦人急急追了回來,把祈菽、祈稷拉到一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祈稷也不知說了什麼,那老婦人追著打了他的手臂好幾下,連連啐了幾句,便又匆匆跟著往坡上趕。
九月瞥了一眼,手扶著平板車的板沿輕巧地跳下去。
前世過勞猝死的她,重生後便更加注意身體鍛鍊,平日在山中沒少上竄下跳,外婆還教給她一套祈福舞,一直以來,她都當體操跳,練就了一身輕靈。
八喜跟著從另一頭被祈稻扶下去。
這時老婦人又匆匆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把稻草,她把稻草放在坡下,用火摺子點燃火,便過來拍打著祈菽、祈稷過去跨火堆。
九月頓時瞭然。
所謂跨火驅邪,顯然老婦人已經知道祈稷伸手碰了她,才來了這麼一齣。
「三嬸,妳這是做什麼?」祈喜很不高興,紅了眼眶瞪著老婦人。
「八喜,我這是為了你們好,妳也趕緊跨跨,好好的姑娘家莫染了晦氣。」老婦人邊說邊瞄了九月一眼,嫌棄之意顯而易見。
「妳……」祈喜顯然不是個能言善道的,她委屈地咬著唇,瞪著老婦人看了一會兒,才回頭去拉九月的手。「九月,別理她。」
九月微笑著躲開祈喜的手,她是不在意人家怎麼看她,可眾目睽睽之下,她得為祈喜顧忌些。雖然只是初見,她心底已對八姊有些好感。
「走吧。」九月淡淡地看了老婦人一眼,率先走在前面,提了裙腳跨過火堆。
清秀的少女沐著夕陽紅霞,步伐沈穩地踩著光影走過去,引起圍觀的人們一陣竊竊私語。
尤其是那些未曾親眼見過當年那一幕的年輕人,更是交頭接耳地嘀咕──這樣的姑娘,怎麼可能是災星?
祈喜一時看得有些呆,最後在祈稻的提醒中,慌忙跨過火堆跟上去。前去接九月的路上,大堂哥已經和她說好了,讓她好好照顧九月,免得九月剛回來不熟悉被人欺負了。
上了坡,三間院子映入眼簾,院子與院子之間種了不少丹桂,這個時節,正四處飄著芬芳。
九月來到院子前,擠著的人群紛紛往兩邊避讓。祈稻生怕她著惱離開,從後面趕上來,走在她前面指引。「九月,這邊。」
「有勞大堂哥引路。」九月淺笑著衝祈稻點頭,臉上隱隱露出兩個梨渦。
「這哪裡像個災星,分明是仙女下凡。」人群裡已然傳出聲音,隨即便如石子投入大海般,被一旁其他人的制止聲淹沒。
祈稻領著九月直接進了堂屋。
堂屋裡站著許多年輕媳婦,各自都領著孩子,看到祈稻,其中一個張了張嘴,看了九月一眼,又忍了回去。
祈稻沒有理會她,逕自帶著九月進了左邊小屋。
小屋裡有些黑,靠牆擺著的床上躺著一位老太太,床邊擺著的凳子上坐著位白髮老人,拉著老太太的手靜默不語。除了他,邊上還守著三位上了年紀的老漢和一個老婦人。
「大伯,九月接回來了。」祈稻壓低聲音朝其中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漢回了一句。
那老漢聽到聲音,下意識看了過來,混濁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亮光。
九月默默地看了看他,她知道,祈稻的大伯就是她這世的爹祈豐年。
祈豐年看著九月,動了動嘴唇,仍是沒說話。
最後,還是床邊的白髮老人發了話。「孩子,快過來見見妳奶奶。」
奶奶?
九月看向緊閉雙目的老太太,沒有動。
身後,似乎進來更多人,有人猶豫著開了口。「九、九月,快去見見奶奶,她一直念著妳呢。」
九月回頭瞧了瞧,說話的是個婦人,和祈喜長得有些相似,卻面黃肌瘦略有菜色。
「這是大姊。」祈喜在九月身邊悄悄提醒。
九月點點頭,收回目光,對她來說,這些人不過是路人甲乙丙丁,沒必要過多寒暄。
看到九月這樣淡漠,大姊祈祝有些傷感,頓時紅了眼眶。
「老婆子,妳睜睜眼,老大家的九囡回來看妳了。」老人顫著手,輕輕拍著老太太的手,略傾身輕聲喚道。
祈老太似聽到了般,眼皮子動了動,竟真的睜開眼睛,她的目光沒有焦距,朝床頂轉了轉眼珠子,才漸漸移向床前這些人身上,一個一個看過,最後落在九月身上,她緊緊盯著,忽地眼中閃現一抹亮光。
九月也在打量著她,看到她眼中這抹神采時,她無聲嘆息,眼前這位老太太沒有多少時間了。
「九囡……」祈老太掙扎著鬆開老人的手,吃力地向九月抬了抬。
九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上前一步。
「九囡,是奶奶對不起妳,妳要是恨,就恨奶奶,不要怪妳爺、妳爹他們,所有罪孽都有奶奶揹,啊?」祈老太滿懷著希望看著九月。
話一出口,說的卻是這些。九月面上微冷,原本還存著的一絲同情頓時消散,這是至死都不願人忘記她是災星嗎?
祈老太等了這麼久,似乎就為了等著說這麼一句話,說罷便沒有理會九月,逕自回頭看向一邊的祈豐年。「老大。」
「娘。」祈豐年上前。
「把孩子們都找回來吧,二囡、四囡,都找回來吧。」祈老太緊緊拉住祈豐年的手。「我要給她們的娘賠罪去了……我夢到她了,她在怨我……扔了她的孩子……」
「娘……」祈豐年哽咽著。
九月腳動了動,想要退後。
「九囡,奶奶對不起妳,奶奶不顧妳爺爺的反對,逼著妳爹要燒死妳,妳要怪,就怪奶奶一個人吧,不關他們的事,以後別走了,東邊那塊地和小屋子,以後就是九囡的了……」祈老太說到最後,看向祈老頭,目光中充滿期盼。
只是,她這話一出,頓時引起在場所有人的低呼。
身為女兒,哪裡有分田地的分兒?
那塊地再差、再不祥,也都是兒子們的啊。
可祈老太卻給了孫女兒,還是這麼一個被遺忘了十五年的災星孫女兒……
「好,就給九囡,那塊地還有那片林子,都給九囡。」祈老頭順從地點頭,再次拉住祈老太的手,老淚縱橫。「老婆子,妳走慢些,等等我,等我處理好這裡的事,我就去找妳,妳也知道我腿腳不好,妳莫走快了。」
九月後退的腳步忽地停下來。
多年禮儀師生涯,她見過無數彌留的老人。
孤獨終老的,有之;鶼鰈情深的,有之;似祈家二老這樣,她亦見過不少,而她,一向敬重、羨慕這樣一同到老的脈脈溫情。
不論祈老太如何對她,如今都是彌留的老人了。
祈老太眼中的神采漸漸弱了下去。
老人坐在邊上,喃喃說著什麼,似乎想把這輩子省下的話都補上。
屋裡漸漸響起了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