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值新慶六年,暮春三月間,天氣雖還微帶寒意,卻隱隱有些草長鶯飛之勢。鵝黃色的草芽已悄然冒出地皮,若是細看,樹尖枝頭也抽出綠條,江南的春意總是一如鄰家的少女,羞赧又多情。
臨塘村是這一帶萬千村落中的一個,只有寥寥幾十戶人家,算不得多。此時村中的大人們還在田中幹活,孩子們卻是已經散學,三三兩兩圍在一起玩鬧,放起了自家糊的紙鳶來。
顧媛媛嘆了口氣,抬頭看著灰藍色的天空,偶有幾隻不知名的鳥飛過,遠處孩童的紙鳶在微風裡搖搖晃晃,村落有些人家已飄出裊裊炊煙。
來到這個奇怪的年代,已經是三年又七個月,說不清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只是大夢醒來時,自己便是村裡老顧家的閨女——如果這種詭異的狀況能定義為穿越的話。
對於穿越成一個土生土長的丫頭片子,顧媛媛不是沒有腹誹過。
偶有閒暇時,她也會琢磨著自己說不定是某某皇家宗室寄養在鄉下的貴女,是一顆遺落民間的明珠,後來從對家中老小以及鄰居的旁敲側擊中,她明白了顧家祖上三代就生活在臨塘村,自己也絕對是老娘親生的,沒有神秘的黑衣人,也沒有傳說中的詩書字畫、各種首飾玉珮、手絹絲帕等信物,才打消了這個念頭。某日腦洞大開,又想自己的老爹許是不出世的世外高人,擁有一身絕世武學,卻不慕名利,安於平靜生活。
如此這般,自己是不是要試上一試,逼出這個世外高人才好,想歸想,顧媛媛若真是敢敲上老爹一棍子,恐怕一天都沒飯吃。
三年來,顧媛媛從最初的茫然無助到如今的安於現狀,其間心中經歷過多少掙扎和絕望只有她自己曉得。顧媛媛又嘆了口氣,也罷,既是家庭和睦,四肢健全,倒也是老天厚待。
「阿姊……」怯怯的童聲傳來,一顆灰撲撲的小腦袋從門外探進來,出門前還梳得整齊的總角小髻已經鬆散了,圓乎乎的包子臉上不知在哪裡淘氣蹭了些灰塵,只有一雙眼睛骨碌碌的,透著機靈與淘氣。
顧媛媛看到站在門檻前髒兮兮的小孩,不禁頭疼。上輩子是小學老師的她,為何如今成了個黃毛丫頭,也照樣擺脫不掉照看孩子的命運?「這是又跑到哪裡淘氣了?還不快過來,讓阿爹看到少不得要挨板子。」
聽到顧媛媛說阿爹不在,程程才刺溜一下從門口竄到屋裡。「阿姊,我曉得妳不會跟阿爹說的。」
「閉眼。」顧媛媛拿撢子一點點撣去自家小弟身上的灰塵。
「阿姊,這次可不能怪我,都是虎子不好,居然跟我搶風箏。」
顧媛媛打了盆水,給弟弟擦去小臉上的泥土。
「那可是阿姊新給我糊的風箏,才不給他玩呢!」程程任由姊姊給自己拾掇著。
「手伸出來。」
「哦,阿姊妳說虎子多壞,就是仗著自己有哥哥幫,哼,我可不怕他。」
重新給小弟梳好總角小髻,看著總算是收拾妥當了,顧媛媛才拾起地上被折壞的風箏。
程程低著頭,小手捏著衣角,聲音悶悶的。「阿姊……對不起,風箏壞了。」
「只是一個風箏,阿姊給你再糊一個就是,哪裡值得你去跟小夥伴打架的。」顧媛媛這個小弟是家中唯一的寶貝兒子,爹娘都給疼到心眼裡,雖說淘氣得不行,卻很是聽阿姊的話。
「阿姊,我快餓死了。」程程抱著顧媛媛的手撒嬌。
「知道了知道了,阿爹他們一會兒就回來,等一下就能吃飯了。」顧媛媛寵溺地看著小弟,看著不遠處陸續從田間勞作歸來的父母鄉鄰,看著家中雖破舊卻也能遮風擋雨的幾間小屋,心道在這陌生的世界,若是能一直安然生活下去,倒也是件可慶幸的事情。
徐徐落下的夕陽,染紅了半個村落。
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新慶八年間,江南洪澇成災,顆粒無收,民不聊生。雖說臨塘村的人家並不是很多,往昔卻也是溪水繞村,綠柳拂堤,頗有生機,而如今卻如遲暮的美人,一片荒涼,甚是淒然,有幾戶人家甚至已經收拾行李投親奔友去了。
顧媛媛盯著見底的米缸發愁,阿爹、阿娘去城裡典當物什換米糧了,小弟年幼,不知跟村裡的孩子去哪裡玩耍了,顧媛媛收拾了籮筐和鋤頭,決定去地裡翻看翻看,若是翻到些野芋,倒是能拿來抵上一、兩頓。
來地頭上翻野芋的人不少,顧媛媛的小胳膊掛著個大籮筐,腳下踢著土殼子,琢磨著這麼一小塊地被翻了兩、三遍,怕是很難挖到野芋了。她看到村頭老李家的夫婦就在前面不遠處,看著也是跟她一樣來翻找吃食的,準備過去打個招呼,順道問問他們哪裡還有荒田可尋,誰知才剛走近幾步,便聽見夫婦兩人似乎正說著什麼事——
「聽說那可是個大戶人家,府裡鋪路的磚都上了金粉,晃得人眼睛疼咧!如果顧家丫頭過去,那可是享福!」李家大哥跟媳婦比劃著說。
李大嫂撇撇嘴。「人家牆門高,規矩也大著,惹得主子們不高興,哪還有舒心日子好過?」
「現在缺糧的日子就好過了?說到底也是為了給閨女尋個好路。」
李大嫂搖頭嘆氣。「這十里八村哪有比老顧家閨女顏色更好的?還尋思著日後說給咱兒子呢……」
李家夫婦邊閒聊邊走遠了,顧媛媛卻是整個人都傻了,剛剛他們說了什麼?什麼大戶人家?什麼出路?老顧家閨女?村裡有幾個顧家?
一陣驚慌中,籮筐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拾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要找阿爹問個清楚!
她回到家門前,只見門前停著一輛老舊的馬車,車前站著個婆子,穿著七成新的綠緞褙子,下半身著藏青色羅裙。村裡人多數穿麻布衣裳,家中寬裕點的穿細布衣,極少見到穿綢緞的,可見這婆子是個外鄉人。
見到婆子正同顧老爹講著話,顧媛媛只覺得心中揪了起來,深呼吸了口氣,三步倂成兩步地走上前。「阿爹!你們不是去城中換糧了?」
顧老爹看見閨女回來,慌了一下。「媛妮回來了!快過來,這是劉婆婆。」
顧媛媛咬咬牙,不去看那婆子,又問:「阿爹,阿娘呢?你們不是去換糧了?」
顧老爹皺眉。「妳阿娘在裡屋,快給劉婆婆問好。」
劉婆婆約莫五十多歲,圓臉頰,額頭寬正,臉上帶著笑意,看起來很是溫和可親,眼中卻透著精明,她上下打量著顧媛媛,點頭笑著說:「好個模樣,以後肯定是個有福的!」
顧媛媛不可置信。「阿爹是要把女兒賣了嗎?」
「傻妮子,說啥賣不賣的,這是給妳在官老爺家找個差事,可巧著人家缺人,這好事多少人都不敢想咧!」阿爹嘴上這樣說著,眼裡帶著不捨。「妮子,曉得妳懂事,咱家現在實在不好過,妳去還能尋個好出路……」
話未說完,顧老爹紅了眼眶。
看著家中典當一空的屋子,以及阿爹頭上夾雜的白髮,顧媛媛沈默了。少張嘴吃飯或許能讓這個家好過幾分,阿弟也漸漸大了,以後會照顧爹娘,若她被賣去當丫鬟,或許還能賺些月錢寄回家裡。
「我去跟阿娘說說話。」
劉婆婆拉住顧媛媛的袖子。「丫頭,著急趕路呢,趕緊收拾收拾,可別讓大夥等妳一個。」
顧媛媛點頭。「曉得的,就同阿娘講幾句。」
進了屋子,看到阿娘正坐在炕頭收拾衣物,眼睛紅紅的,聽見動靜,抬頭一看,忙用袖子擦了擦眼。
「阿娘……」顧媛媛哽咽。
「媛妮兒,妳阿爹在外面給妳說了吧,阿娘捨不得妳,可聽人家說那是個好去處……」阿娘拉著顧媛媛粗糙的小手。「妳向來是個省心的,以後要照顧好自個兒。」
顧媛媛點頭。「我曉得,以後閨女不在您身邊,阿娘更要保重身體才是,小弟也漸漸大了,以後……以後會替閨女在爹娘身前盡孝的……」說著卻是落下淚來,這五年多的時光歷歷在目,憨厚的阿爹、淳樸的阿娘、活潑的小弟……
此刻的分離讓顧媛媛心中難過不已,因怕阿娘跟著傷心,忙擦去眼淚,接過阿娘手中的小包袱,笑了笑道:「阿娘別擔心,閨女以後又不是不回來了。」她琢磨著就算是給人家做丫鬟,到了一定年齡肯定還能給放出來的,就當是自己找了份工作,安心熬個幾年,攢點小銀子再回家來。
出了門,顧媛媛走到劉婆婆面前,整了整衣襟,行了個見禮。「劉婆婆,阿媛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還煩勞您多多關照。」
劉婆婆做牙婆這麼多年,見過的孩子離家前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畏畏縮縮,要不就是懵懂不知事的,像顧媛媛這般知禮乖巧的還是極少見;再瞅她雖有些面黃肌瘦,卻不掩清麗模樣,心下也是十分喜愛,當下便滿口應著,對隨後走出的顧媛媛的娘說:「顧家嬸子,妳家這閨女我瞅著好,以後定是個出息的!」
接著又對顧媛媛道:「咱啊,也別在這耽擱了,時辰不早了,上路吧。」
顧媛媛點頭,正準備上馬車,後面跑來一個小娃。「阿姊!」
這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娃正是老顧家的寶貝蛋子,顧媛媛的弟弟程程。程程不知道是從哪裡跑過來的,手裡還提溜著一隻山兔子,舉到顧媛媛眼前給她看。「阿姊,咱們晚上有肉吃了!」
顧媛媛看著眼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裡一陣陣發酸。「好,晚上有肉吃。你啊,跑哪裡去了,以後別亂跑了,都多大了還這麼淘氣……」
程程沒有跟往常一樣笑著跟阿姊撒嬌,而是仰著小臉問:「阿姊妳要去哪啊?阿姊快回去做飯吧,程程餓了。」
顧老爹上前拉回兒子。「快先回家,你阿姊有事要出去一趟。」
顧媛媛捏捏程程的小臉蛋。「阿姊出個遠門,過幾天就回來,你乖乖聽爹娘的話,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可不准淘氣再去惹爹娘生氣,如果表現得好,等阿姊回來再給你紮個大風箏,找最鮮亮的彩紙糊。」
程程搖頭,揪著顧媛媛的袖子。「阿姊,妳別去了,程程不要風箏。」
顧媛媛眼睛澀澀的,強笑著把程程交給阿娘看著。
「爹娘,女兒走了。程程,阿姊……會回來的。」上了馬車,她不敢再回頭。
馬車的輪子輾在鄉間的土路上,帶起一陣風塵,和著小弟的呼喊聲,越行越遠了……
集市上,一輛老舊的馬車嘎嘎吱地行駛著。
顧媛媛扳著手指算了算,今天是在馬車上的第五天。剛上車時,車上有三個同齡大的孩子,今天又添上了兩個,算上自己,一共是六個了。
顧媛媛溫順乖巧,哄得劉婆婆心下也有幾分歡喜,倒是願意同她多講幾句,隨著幾天相處下來,她也大概瞭解到一些情況。
劉婆婆在牙婆界算是相當有口碑,這次尋得的丫頭,倒真是往大戶官家送的,聽說是蘇州謝公侯大人的府邸,如此顧媛媛也算鬆了口氣,至少不會把自己賣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
「哎,妳叫什麼名字?」今天剛來的小姑娘不似其他幾個靦覥,她一身碧綠的衫子,藕荷色的小裙,烏黑的頭髮梳著雙平小髻,雙目細長,襯得小臉嬌俏可人,此時她正仰著尖尖的小下巴,看著顧媛媛。其他的幾個孩子聽到她說話,都抬起頭來。
顧媛媛回過神來,擺出天真的笑容。「我叫顧媛媛,前幾日上車的,妳的衫子可真好看。」
聽到這話,那碧綠衫子的小姑娘臉上露出笑容,帶著幾分得意。「這是臨走前阿娘給我新裁的,我阿娘手可巧了,鎮上的人都說阿娘的手藝是江南第一咧!」
「我阿娘裁的衣裳才是好看,村頭的私塾先生都誇阿娘手藝好。」一道輕軟的聲音響起,是坐在車廂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她看起來很是瘦小,柔軟的劉海整齊地貼在額前,面龐略有些蒼白,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發亮,睜得大大的,彷彿是在對碧綠衫子小姑娘說「妳撒謊」。
碧綠衫子小姑娘聽到有人反駁她,豎起細細的眉毛,瞪向車廂角落。「妳是誰啊?憑什麼說我娘手藝不是第一?」
那個面色蒼白的小姑娘抿了抿唇,小聲辯解:「真的,我阿娘裁的衣服,私塾先生和夫人都說好看。私塾先生是最有學問的人,他不會說謊的。」
眼看兩個小姑娘要吵起來,顧媛媛出於職業習慣,正要開勸,這時聽得馬聲嘶鳴,車身猛地一晃,顧媛媛沒有防備,腦袋磕在了車廂壁上,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馬車外鬧哄哄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悄悄撩起一邊的簾子,因為個頭太小,努力踮著腳尖才探出一雙眼睛瞅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