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朱墨琴放下茶盞,斂了衣裙跪下來道:「實不相瞞,我是去了討飯街上的那戶人家才知道少奶奶的事情。假藥從我們安濟堂出去,安濟堂自是有罪,可是我父親死得實在冤枉,我們前一天去瞧他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跟我和母親商量著如何才能將功補過,怎麼可能第二天就死了呢?」
朱墨琴說著,從懷中拿出六、七張契書,雙手呈給劉七巧道:「大少奶奶,這是安濟堂在京城所有店鋪的店契,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嫁妝,若是大少奶奶能幫我父親伸冤,這些全部都給大少奶奶。」
劉七巧見她如此,急忙彎腰去扶,她卻不肯起來,非要將那些店契塞入劉七巧的手中才肯作罷。劉七巧無奈只得收了店契,放在一旁的圓桌上,又將她扶起來安置在自己對面的位置。
劉七巧擰了擰眉,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道:「妳既然已經找到了討飯街上的原告,又找上了我,自然不難知道這次你們安濟堂賣假藥被揭發,也是出自我的手筆。」這時候,她還不能完全確定朱墨琴的意思,所以把這次的事情全然攬在自己身上,不想讓寶善堂也摻和進來。
朱墨琴擦了擦臉上的淚珠,開口道:「實不相瞞,我二叔人已經偷偷來了京城,可是他怕我父親咬出他來,所以不敢自己出面,託下人來說,要是我願意嫁給英國公家的世子爺當小妾,他就有辦法替我爹打點。早幾年京城的生意都是我二叔在管,京城裡他人脈多,誰知道才沒過幾天,我父親就去了。」
劉七巧想了想,英國公就是那家大少奶奶生了崩漏之症而去的人家,聽說如今英國公主管的是戶部,那可是肥差中的肥差。朱家雖然富甲一方,卻還不是皇帝親封的皇商,雖然這兩年有部分藥材也進了太醫院,但對於朱家來說也不過就是九牛一毛,朱家的真正目的,只怕還是想打開皇宮這扇大門,畢竟他們家的生意除了藥鋪,還有茶葉、絲綢、米糧。
「妳二叔要讓妳去給人做小的事情,妳爹知道嗎?」劉七巧細細思考了一下這中間的關節,問道。
朱墨琴低下頭,吸了吸鼻子道:「我爹自然是不知道的,若非他不願意我做小,也不會千里迢迢一家人遷到京城來。」朱大姑娘說著,又繼續道:「我從小原是許了人家的,可誰知道未婚夫活到十八歲的時候就病了,我父親原不願意我嫁過去,可他是個做生意的,若是失了誠信,誰又願意跟他做生意呢?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了我的婚事,誰知那人竟在新婚的那一天死了。我還沒過門,就守了望門寡,自然是嫁不出去了。」
劉七巧聽她說到這裡就全然明白了,心裡只能感嘆萬惡的舊社會啊!這人生病死了還能禍害人家黃花閨女,怪不得這位朱大姑娘十八歲了,尚且還是待字閨中。
「可如今妳無憑無據的,如何讓我給妳父親伸冤呢?」劉七巧拋開那些細節,開口問朱墨琴。人是在順天府的大牢裡頭死的,仵作也驗過了,確實是一頭撞死的,牆上的血痕和朱大爺頭上的傷痕也匹配,他殺的可能實在很小。
朱墨琴臉上神色冰冷,擦乾了眼淚,抬起頭道:「就算我爹是自殺的,那也是我二叔設計賣了假藥才連累了我爹,便是不能告我二叔謀財害命,也要告他賄賂朝廷命官。」她說著,又從另外一只袖子裡拿出了一本帳冊,遞給了劉七巧。「這裡頭記錄的,便是我二叔這些年花銀子買通官吏的帳務,這些我爹都是知道的。我爹是個謹慎的人,怕我二叔有異心,偷偷謄抄了一本放在我娘身邊。果真這次我爹一出事,我二叔就喊了一群人來,把我爹所有的帳本都給搬走了。」
朱墨琴說到這裡,劉七巧更明白了,朱家兩兄弟雖然在很多方面有不同意見,但是對打入皇宮爭做皇商這一點上,還是有共識的,所以這帳簿便是他們行賄的證據。朱大爺以為只要握有這個證據,便可以讓朱二爺言聽計從,可誰知道朱二爺這次並沒有與他合作,反而翻臉不認人地把帳本也一併給搬走了。
這麼說來……朱大爺的死倒真的和朱二爺有著莫大的關係。為了怕他咬出自己或者幕後的那些受賄者,來個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這樣……就跟仵作的驗屍報告有了出入,上面明明寫的是自殺,順天府的仵作若是連自殺他殺都分不清,那也算是白拿銀子了。
劉七巧覺得腦袋突突地疼,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搖了搖頭道:「帳冊妳先放我這邊,如今放在妳身邊怕也不安全。只是這事情我不能馬上答應妳,還要細細想一想。」她心裡也清楚,接過了帳冊,怕是也接過了燙手的山芋,且她方才也看見了帳冊扉頁上的筆跡,明顯是朱墨琴新謄抄的,只怕她們手裡還留著一份原稿的。她才加入杜家不過大半個月,實在不想給杜家惹麻煩,這樣的事情,看來只能讓杜大老爺定奪。
劉七巧又看了一眼朱墨琴放在圓桌上的店契,雖說對於寶善堂來說不算什麼,但要是落入了別人的手中,便又是一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
「時候不早了,朱姑娘若是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劉七巧起身,朝著朱墨琴行過了禮數,便要告退。
朱墨琴起身相送,側身還了禮,道:「大少奶奶以後若是要找我,便到這雅香齋來跟掌櫃的說一聲,這是我外祖家的店,也唯有這裡才算安全一些。」
「我知道了。」劉七巧點了點頭,道:「朱大姑娘節哀順變,雖然這話如今說已是晚了,但還望妳保重身體,千萬不要讓親者痛仇者快。」
朱墨琴咬了咬唇瓣,臉上又滑下兩滴淚,她偏過頭擦乾了,這才朝著劉七巧鄭重點了點頭。那份弱柳扶風的韻致,當真是讓人過目難忘。
劉七巧從吉香閣出來,茯苓和綠柳兩人正在外面四、五丈遠的一處亭子裡聊天,見了她出來,便急忙迎了過來。
綠柳鬆了一口氣道:「方才茯苓姊姊還說,要是少奶奶還不出來,我們就要過去瞧瞧了,沒準兒這朱姑娘因為自家的事情遷怒於少奶奶,若想使壞,倒是讓我們猝不及防了。」
劉七巧搖頭笑道:「若是朱大姑娘真要使什麼壞,等妳們這會兒想起來,我的屍骨都涼了幾回了?人家一個姑娘家剛剛死了父親,還正傷心著呢,妳們還這樣編派人。」
劉七巧回到府上,見天色已經不早了,便索性在大門口等了一會兒杜若,又讓兩個丫鬟先回百草院預備他回來洗漱要用的熱水。
今兒杜二老爺奉旨去水月庵慰問病患,又往水月庵賞了不少東西,三人一起回到家中,臉上都洋溢著輕鬆的笑容。
劉七巧上前向三人行過了禮,開口閒談道:「今兒二叔看著春風得意,莫不是皇上有了什麼賞賜不成?」
杜二老爺笑道:「賞賜倒是沒有,不過是免了半年俸祿的罰。」
杜若也跟著道:「還有一個好消息,第一批往水月庵養病的病人,如今已經全好了,大家夥兒都自發留下來照顧病患,今天一整天再沒有新的病患送進來,這一次麻疹的疫情,應該是控制住了。」杜若臉上洋溢著俊美的笑容,接著道:「今兒大長公主還跟我說,水月庵難得熱鬧了這麼長時間,如今又要冷清了,她心裡怪捨不得那些孩子的。」
劉七巧點點頭,又跟著他們三人往前走了幾步,這才開口道:「爹,一會兒用過了晚膳,能否到外書房一聚?我這裡有一件事情,還要請教爹和二叔的主意。」
杜大老爺見劉七巧臉上神色凝重,便知道定然不是小事,點了點頭,吩咐兩人道:「你們都回自己院裡洗漱一下,早些去老太太那邊用晚膳。」
用過了晚膳,劉七巧陪著杜大太太聊天解悶。杜大太太的肚子已經有了五個月大,如今顯懷了不少,每日裡也按照劉七巧的關照少吃多餐,飯菜則以清淡為主。劉七巧正和杜大太太商量重陽節去富安侯府上應該備什麼禮,那邊杜大老爺已經派了朱砂來請她過去。
劉七巧起身告辭,並沒有直接去外書房,而是回到了自己房中,將今日朱小姐給她的店契和那一本謄抄的帳本帶上。
過了中秋,晚上就更冷了,劉七巧還沒到門口,茯苓就拿了披風出來給她披上,又把手上杜若的披風一併帶著,兩人這才一前一後往杜大老爺的書房去。
劉七巧進去的時候,便聽見裡頭杜二老爺道:「皇上今兒傳了我覲見,說這次多虧有寶善堂的幫助,才能這樣得力地控制時疫,今兒才賞了大長公主,改日只怕寶善堂的賞賜也要來了。我預備著這幾日家裡也要稍微準備準備,好預備著接旨。」
劉七巧在門口頓了頓,朱砂上前挽了簾子放她進去,她想了想,開口道:「事情還沒完,這會兒就賞賜只怕還早了一些。」說著,她走到杜大老爺的面前福了福身子,將手中的店契和帳本呈了上去。「爹,這是今天安濟堂的大小姐給我的東西,安濟堂的事情怕是還沒有完。」
杜大老爺這會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伸手接過了店契和帳本,一張張地翻閱了一遍,問道:「這些是安濟堂在京城七家店的店契,她怎麼會給妳?」杜大老爺說著,又把下面的帳本也翻了開來,才看了幾眼,便覺得心臟突突跳了起來,抬起頭合上帳本,把帳本遞給了坐在一旁的杜二老爺。
杜二老爺接過去,才看了幾頁,覺得胸口氣血翻湧了起來,連握著帳本的手都忍不住顫抖,抬起頭問劉七巧道:「七巧,這帳本……妳看過嗎?」
劉七巧搖了搖頭。「我沒有看,不過我知道裡面是什麼,朱小姐跟我說過。如今朱老闆已經去世了,這東西對於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她說朱老闆死得冤枉,也許殺他的人就在這本帳冊中。」
杜二老爺握緊了帳本,點了點頭道:「朱家的人果然謹慎,若單單送銀子,倒是抓不住這麼多把柄,這裡面既有翡翠玉石,又有奇珍異寶,如此登記造冊,就算最後這些人家抵死不認,也可以追查出這些東西的去向,當真是一個有商業頭腦的人。」杜二老爺言畢,又嘆了一口氣道:「只是以我的分量,卻參不倒這上面的這些人。」
劉七巧靈機一動,忽的就想起一個人來,開口道:「不然,我還是把這份帳本帶到恭王府去,讓王爺來打這一仗。」
說到這裡,她終於恍然大悟朱墨琴會來找自己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自己布了這個局,而是自己還有另外一個身分──恭王的義女。
杜大老爺捋了捋山羊鬍子,抬眸看了一眼杜二老爺,沈了聲音道:「七巧,這事情還是交給妳二叔辦吧。」
劉七巧本就覺得這是燙手山芋,連連點頭道:「一切聽爹的吩咐就好。」
杜大老爺點了點頭,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轉身對劉七巧道:「七巧,店契還給朱小姐吧。這次賣假藥事件,按照順天府最後的批文,朱家也不過就是罰幾千兩銀子,朱老闆吃幾年牢飯而已,遠遠沒有到出人命的地步。如今他們孤兒寡母的,在京城想必也不好生存,這店契留著他們傍生,實在不行也好換了銀子回老家去。」
劉七巧本就不想收這店契,但一想到朱小姐如今的處境,身上帶著這些東西,萬一她二叔來逼,豈不是又落到別人的手裡?再則,安濟堂這幾家店的位置也確實不錯,若是將來被別家收了去,照樣做藥鋪生意,難免也是寶善堂的勁敵。她想了想,開口道:「如今這朱小姐的二叔躲在暗處,想著法子要吞朱家的財產,我尋思著,倒不如我們替她保管幾天來得安全。再則,若是這官司最後當真水落石出了,朱小姐若想賣了這些店鋪,寶善堂也能有個優先選擇,畢竟有幾家店的位置不錯,若是賣給了別家,倒是不好了。」
劉七巧說得這麼直白,杜大老爺見她這樣為寶善堂考慮,也忍不住點了點頭道:「那就按妳的說法,先替朱小姐保管著,等事情風平浪靜了再還給人家吧。」
劉七巧點頭,抬眸卻瞧見杜二老爺臉上的神色依然凝重。對於平常嘻嘻哈哈的杜二老爺來說,這樣的表情著實罕見。她雖然心中狐疑,卻沒有再發問。
一時間事情也說完了,劉七巧和杜若便先起身告辭了。
兩人走出書房,劉七巧才開口道:「我總覺得二叔今日的表現有些失常,他平素總是嘻嘻哈哈的,就算談正事也還有三分揶揄,怎麼今天從頭到尾都板著臉,一副愁苦大深的表情。」
杜若想了想道:「不對,二叔他不是從頭到尾都板著臉,而是自從看了那帳本上的內容才開始板著臉的。」他上前一步,問劉七巧道:「七巧,妳果真沒看過那帳本上的內容?」
「沒有。」劉七巧老實回道:「我是很想看,可我怕在上面看見我不想看見的人,心裡會難受,所以就忍住了。」
杜若一拍掌心,道:「難道二叔在上面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
劉七巧擰眉一想,抬起頭睨著杜若道:「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太醫院的藥材是禮部專門有人管的,二嬸娘的爹是當禮部侍郎的嗎?」
杜若的腳步陡然一滯,劉七巧也被他拉著停下了,她回過頭看著杜若,杜若蹙著眉宇,道:「三年前是當的禮部侍郎,後來又去了戶部,當了戶部侍郎,雖然是平調,可誰都知道,戶部是個油水衙門。」
劉七巧想到這裡,大抵明白了杜二老爺板著臉的原因,更明白為何杜大老爺要讓劉七巧把這件事交給杜二老爺來做。畢竟帳本上的人,其他人不知道,若是劃去一個,只怕也行得通。杜大老爺畢竟和杜二老爺手足情深,才能做到這分上。兩人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俱都寂寂無聲,一路上只有長吁短嘆的分。
杜二老爺回了西跨院,臉上的神色依舊不大好看,杜二太太見他從外面進來,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道:「我聽說皇上今兒赦免了你罰俸祿的罪責了,你怎麼瞧著一點也不開心呢?」說著,杜二太太讓丫鬟給杜二老爺斟了茶,親自端了上來道:「先喝杯茶歇一會兒。你今兒怎麼想到到我這邊來了?我還當你要去蘼蕪居呢。」杜二太太臉上露出少有的一絲欣喜,見杜二老爺不說話,便湊上前道:「你給我開的順氣湯,我喝著還真不錯,就連老太太都說我最近氣色好了不少。」
「這些年,我待妳也算不薄了,除了在那方面我不如我大哥一心一意之外,對妳和孩子們也算得上關心了。我摸著良心,我也並沒有做太多對不起妳的事情。」杜二老爺愣怔地看著杜二太太,幽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