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在異世
進入十月以來,天氣就漸漸地轉冷了,原本花姿灼灼的芙蓉花也早早地凋零,只留下一樹的葉子,隨風吹過,沙沙作響。
蔡氏坐在屋簷下,正準備給兒子縫補衣裳,撚好了線,拾了針,覷著眼睛,對著光亮找著針眼,正聚精會神地穿針,線頭還沒穿過針眼呢,卻見小女兒一頭跑了來,紅撲撲的小臉,揮舞著手臂,大聲嚷道──
「娘,二姊她醒了!」
蔡氏立即放下針,看了小女兒一眼,問道:「真醒了?」
「是呀,真醒了,兩個眼珠子直轉呢!只是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娘快去瞧瞧吧!」小小的青蘭拉了拉母親的衣袖。
蔡氏連忙起身,將衣料放在竹凳上,口中說道:「這沒日沒夜地睡也挺教人害怕的,她爹保佑,總算是醒來了!」蔡氏顧不得去理鬢角邊垂落下來的一縷頭髮,跟著青蘭便匆匆往房裡去。
于秋躺在土炕上,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眼珠骨碌碌地轉著,剛才守在旁邊的小丫頭已經跑出去了。這是什麼地方?屋子裡光線不甚明亮,只見對面土牆上有一尺見方的洞口,或許該稱為窗戶,上面立著幾根木條,光線便從那裡照進屋來。
于秋覺得身子硌得生疼,起身想要下床,可下半身傳來的疼痛感卻如此真實,她只得又咬牙躺下。要命,都說夢中沒有痛覺,難道這不是在夢中嗎?
于秋正在掙扎的時候,只見進來了兩人,前面是剛才的那個小丫頭,後面則跟著個婦人。于秋滿腹狐疑地望著她們,只見兩人走到炕前,婦人將于秋身上蓋著的被子一掀,于秋頓時覺得一股寒意灌進來。這寒意和剛才的痛覺一樣,真真切切,完全不像是在夢中所體驗的那樣!
蔡氏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女兒的膝蓋,瘀血未消,還有些紅腫;小腿肚上一道道、指頭寬的血印赫然可見。蔡氏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怕女兒受涼,又連忙給她掖好被子。
「青竹,妳餓了吧?我去給妳煮飯,好好地躺著吧。」蔡氏滿是溫柔地安慰女兒。
「青竹?」于秋心想,這是誰的名字?莫非這女人是在叫自己?漫長的一場夢,不知何時能醒。將跟前的女人和小丫頭來回看了個遍,卻是一臉茫然,於是她聲音有些喑啞地問了句。「這是哪兒?」
蔡氏兩眼一直,心想女兒這是被打壞了嗎?不僅腿上有傷,連腦子也不好了嗎?為何醒來後連人也認不得?她滿是詫異地望著青竹,心中一團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後來竟哭了出來。「她爹呀──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這可讓人怎麼活呀!」
于秋心想,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惹跟前這個婦人生氣了?聽見她哭,于秋心裡有些歉意,想道歉來著,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跟前那小丫頭稚嫩的童音響起了。「二姊,娘哭了,二姊把娘給弄哭了!」
于秋更是驚疑了,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穿越嗎?她這才注意到這具身子的異樣,細胳膊細腿,瘦瘦弱弱的,想來年紀也不大。于秋一聲不吭,她該以何等的心態來面對眼前的現實呢?若是穿越,她即將面臨的是怎樣的一個家,怎樣的家人?想得多了,只覺得腦袋嗡嗡地響,太陽穴疼得厲害。她不敢再多想了,閉上眼睛想好好地休息,或許一覺醒來後,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蔡氏嗚咽地哭了一陣子,又想到自己命苦,寡婦一個,還得獨自撫養幾個孩子。她爹那麼狠命,就扔下他們娘兒幾個,自己去了……
青蘭見娘只知道哭,二姊則一句話都不說,像是又睡了,年僅五歲的她不知發生了何等的大事,也只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夏青梅剛從河邊洗了衣裳回來,領著三歲的弟弟,這還沒進屋子呢,就聽見了震天的哭聲,手中的盆子頓時「砰」的一聲就摔落在地上,大步地往屋裡跑去,心想她那二妹就如此的命運不濟嗎?可憐才滿八歲,難道就要和他們天人永別了?
青梅悲從中來,進屋子一看,只見母親和三妹母女倆正抱頭痛哭,自己不禁也跟著哭了,又拉著蔡氏問:「娘,二妹她怎麼了?是不是……」她不敢說出後面的話。
蔡氏痛哭流涕道:「青梅呀,妳二妹她不中用了!」
「什麼?!當真?」青梅一點也不願相信,想想她那苦命的二妹,還那麼小,難道就這麼跟著父親去了?她還記得去年過年的時候,二妹還纏著自己要糖吃呢,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于秋想著,快入夢吧,身子虛弱得厲害,她好想休息一下……然而,耳邊的哭鬧聲讓于秋無法安心入夢,於是她不得不再次睜開眼──房裡的景象和剛才所見沒什麼不同,只是又多了兩人。
青梅突然看見二妹睜開眼,嚇了一跳,連忙退了兩步,又拉了拉蔡氏,指著二妹說:「娘,二妹她還活著呢……」
蔡氏頓時啐了青梅一句。「呸!妳說什麼渾話呢,咒妳妹妹不成?她當然還活著啊!」
青梅的眼淚立馬就止住了,哽咽地問著母親。「那娘和三妹哭什麼?我洗了衣裳回來,才進院子裡就聽見妳們在哭,還以為二妹她沒了呢……」
「呸呸呸,別說不吉利的話!」蔡氏見青竹又醒了,忙問道:「二丫頭,妳當真不認得我們了?」
于秋惶惑地搖搖頭。眼前誰來和她好好地解釋一回啊?為什麼她們只知道哭?莫非自己真要死了不成?
蔡氏心裡有些悲戚,又安慰了青竹一句。「醒了就好,腦子還不清楚也不要緊,慢慢地想,說不定就想起來了。我去給妳做飯,想吃什麼,告訴我一聲。」
于秋方覺餓得厲害,脫口便說:「炸醬麵。」
「那是什麼麵?我沒聽過,好吃嗎?」蔡氏心想,莫非這是女兒在項家吃過的什麼好東西?女兒想吃,偏偏自己又不會做。
于秋抿了抿乾澀的嘴唇,腦袋依舊有些暈沈沈的,意識尚還清楚。見蔡氏那副神色,便知道炸醬麵是吃不成了,因此又說了句。「隨便什麼都好。」以前最愛吃的東西,難道到了這裡就將成為一種奢望嗎?看來還真是個閉塞的地方。
蔡氏便出去了,走之前又叫上青蘭,讓幫忙燒火。
青梅還得去收拾院子裡的衣服,剛剛她聽見哭聲後只顧著往屋裡跑,濕漉漉的衣服早落地沾了灰,還得再去清洗一遍。
屋裡頓時只留下才三歲的小男孩,守在于秋身邊。
于秋藉著光亮看了看小男孩,一襲灰色的、打了補丁的舊棉袍子,他腦袋生得真大,烏漆漆的眼珠子撲閃閃的,緊抿著嘴唇,小蘿蔔頭長什麼樣,她今天算是看見了。小男孩眼巴巴地望著她,卻從來沒見他說過一句話。
她叫夏青竹,年八歲。家裡有一個不到三十的寡母,上有一位十三歲的姊姊夏青梅,下有一位五歲的妹妹夏青蘭,還有一個剛三歲的弟弟夏成。父親夏臨,在夏成還不滿周歲的時候便去世了,留下了孤兒寡母幾個獨自過活。
家裡一共四間半的屋子,都是土坯牆,蓋著茅草,牆體風吹日曬的,裂出許多道大小不一的縫隙來,看樣子這屋子已經有些久遠了。那半間是茅草搭的一個棚,堆放的是些柴禾和農具。家裡沒有壯勞力,就母親蔡氏操持著家裡上下。大姊青梅年紀雖不大,可卻和大人無異,照顧弟妹,分擔家務,等農活出來時還得下地幫忙。家裡有四畝二分的地,一半的地分出來種棉花和桑樹。除了地,還餵養著七隻雞,其中一隻是公雞,六隻母雞裡有四隻蛋雞。
這就是夏青竹從大姊那裡瞭解到的情況,家裡沒有餘糧,更沒存款。而且這是個不知名的時代,青竹從歷史書上學的那些知識都白費了。看著陰盛陽衰,而且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的一家,這以後的日子可該怎麼過呀?青竹很是犯愁。
青梅將家裡大小的事都向青竹說明白了,也不知她到底想起以前的事沒有?青梅聽說項家那個二小姐推過青竹,青竹為此撞了頭,沒想到後果竟如此可怕。
青竹坐在門檻上,聽著青梅這番訴說,心情漸漸地就沈到了谷底。這個家還能支撐下去嗎?
青梅看了青竹半天,才問道:「怎樣,二妹都想起來了嗎?」
青竹搖搖頭,只好如實地答道:「還不是很清楚。」
「喔。我們家該說的我都和妳說明白了,項家的事妳記得多少呢?」青梅心疼地看著二妹。
「項家?」青竹是第一次聽這屋裡的人提起,她哪裡知道呢,因此惶惑地問道:「什麼項家?」
完了,二妹什麼都不記得了!看樣子她連自己怎麼受的傷也不清楚了吧?青梅在心裡哀呼著,轉念又想,這會不會是件好事呢?
「項家的人打了妳,妳也都忘了嗎?」
「我挨過打嗎?」青竹心想,是誰這麼蠻橫,連她一個小女孩,而且還是如此瘦弱的小女孩也不放過?當真是家裡沒有什麼靠山,便讓人給欺負到頭上了!她心裡很不平。
青梅此刻很同情青竹,摸了摸青竹那頭稀少又枯黃的頭髮說:「好妹妹,我回頭和娘說去,讓妳在家多住些時日。項家的人打了妳,總得給個說法才是。二妹,我們雖然沒了爹,可妳還有我這個大姊呀!」她一面說著,一面心酸地摟過青竹的頭,讓青竹靠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青竹的肩膀,給青竹安慰和依靠。
青竹被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安慰,有點哭笑不得,但青梅一聲聲溫柔的噓寒問暖,全是發自內心的疼惜,卻讓青竹心裡暖暖的。良久,青竹終於叫了一聲。「青梅姊姊。」
平日青竹都是喚自己「大姊」的,突然聽見加了自己的名字,青梅還真有些不習慣,頭一回覺得和二妹如此生疏。
此時蔡氏揹了滿滿一背篼的青草回來了,後面跟著青蘭和夏成,青梅忙忙地去迎接了。
青竹腿上的傷還有些疼痛,這個身子自己還不怎麼習慣,所以行動有些緩慢,扶著牆走了兩步,就站在屋簷下,呆呆地望著跟前陌生的姊妹和母親。
夏成跑來纏著青竹,口中喊道:「二姊、二姊!」
青竹溫和地彎下腰,撫摸了下夏成的額頭。
蔡氏讓青蘭將雞圈打開,將割來的青草撒在地上,引雞來吃,剩下的一半則倒進糞坑裡漚肥。蔡氏擔心青竹的身子,忙走來問她。「還疼嗎?」
青竹如實地點頭道:「疼。」
蔡氏聽後,眼中不禁閃爍著淚花,又安慰著她。「二丫頭不怕,明天我帶妳去找大夫,好好地給妳瞧瞧,千萬別落下什麼病根。」
青梅從灶房走出來,正好聽見母親這一句,心想:二妹什麼都不記得了,不是已經落下病根了嗎?「我和二妹說了半晌關於家裡的這些事,她一點都不記得了。娘明日好好地帶她去瞧瞧大夫吧,不能再耽擱了。」
蔡氏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去張木匠家借了點錢。明天青梅就在家帶青蘭和成哥兒吧。」
青梅點頭答應著,又問:「今晚吃什麼?」
蔡氏道:「不是還剩些玉米麵嗎?也還有一半的南瓜,就煮了吧。」
青蘭幫著燒火去了。
青竹和成哥兒在簷下玩耍,但讓一個十三歲、一個五歲的小妹妹來照顧自己,青竹心裡哪裡過意得去?因此忙說要去幫忙。
青蘭已經十分熟練地打燃了火,只是煙燻得厲害,青竹才進灶房,立馬又被煙給燻了出來,還大大地打了兩個噴嚏,接著鼻涕、眼淚跟著淌下。
蔡氏進到裡間,將從張家借來的錢,和自己平日裡攢下的全部都拿出來數了數,還不到三百文,這已經是家裡全部的錢了。明天要給青竹看病,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呢?聽說最近揀一服藥的錢又漲了。蔡氏盤算著,請了大夫給青竹看了,若是沒什麼大病,她便自己去尋點草藥給她吃吧,能節約一點是一點。前些天得空的時候,她自己做了兩幅花樣子,也可以拿去換點錢。對了,她不是看見青梅也在做嗎?等吃了飯後問問她,順便一道拿去賣了,至少要將眼前給應付過去才成,不然這日子還真沒法過了。
突然,蔡氏聽見青蘭的哭聲,連忙將手中的東西拿手絹捲好,塞在枕頭下,急忙就走了出去,高聲問道:「三丫頭,出什麼事呢?」
青蘭哭喊著從灶房出來了。原來是從灶膛裡竄出來的火苗燒著了她的衣裳,將她的衣袖燒了指頭大小的一個洞。
蔡氏被青蘭哭得心煩,不禁推搡了青蘭一下,訓道:「不就燒了個洞嗎,哭得這麼厲害?不許哭!」
青竹在院中看見這一幕,心裡卻是發酸,左右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