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兩銀子,您拿著,我把人帶走了。」
人牙子從錢袋裡拿出十兩碎銀子,遞給坐在炕沿上抽著旱煙的窮秀才,又湊上去看了睡在床上的小姑娘兩眼,咂了咂嘴。
他做人牙子那麼多年,那叫一個火眼金睛,別看這小姑娘躺在床上跟豆芽菜一樣不起眼,等她長大,這張臉定然是不得了的。
「孩子還沒醒,不如讓她再睡一會兒吧。」林秀才看著在床上酣睡的阿秀,心裡生出了幾分不捨。
「就這樣抱走吧,一會兒醒了,又要哭喊。您好歹是個秀才,總不能讓左鄰右舍知道您賣閨女吧?」人牙子說著,伸手把睡在床上的阿秀抱起來。
此時阿秀還昏昏沈沈的,不知身在何處。方才還在許國公府的紫薇閣裡生孩子,怎麼一眨眼就回到了十歲時住過的地方呢?難道這是自己難產而生出的幻覺?
阿秀趴在人牙子身上,不敢輕舉妄動,只悄悄咬了咬唇瓣,疼的!
她不是在作夢,而是……而是回到了八年前,她爹把她賣掉的那一天。
阿秀還記得,那天很冷,外頭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爹說家裡好幾天沒米下鍋,弟妹們都快要餓死了;而母親因為嫌棄爹太窮苦,不知道跟什麼人跑了。
那時,阿秀已經十歲,會做一些女紅,是跟著隔壁阿婆學的,雖然算不得好,但納個鞋底什麼,還是有人要。可惜納鞋底養不活一家子人,所以她爹以十兩銀子的價錢,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十兩銀子雖然不多,但夠一家三口過上一個溫飽年了,何況她爹還是個秀才,年底時給人寫春聯,也能賺上幾文錢。
當初知道被賣的真相後,阿秀哭著、喊著不肯走,抱著父親的大腿,恨不得生根在上頭。一家人窮一點不要緊,要緊的是能在一起。
可後來林秀才的一句話,徹底打消了阿秀掙扎的念頭。
「閨女,跟妳說實話吧,妳是我在進京趕考的路上撿來的,爹娘是誰都不知道。養妳這些年,我也算仁至義盡,總不能把自己的親閨女、親兒子賣了來養妳吧!」
阿秀聽了這句話後,對自己的爹徹底死心,即便後來當了許國公世子爺的姨娘,也沒再和這個家有半點聯繫。
可現在她重活了一世,有些事情似乎一下就想通了,比如當初她爹說的那席話,誰能知道真假呢?分明是不想她糾纏,讓她快點走而編出來的。閨女賣都賣了,再不狠心些,拖泥帶水的,總不能把放進口袋的銀子再退回去。
後來阿秀就被人牙子抱走了,人牙子還勸她。「丫頭,十個賣兒女的,有九個說不是自己親生的,妳想開些。我給妳找戶好人家,保證妳以後吃香的、喝辣的,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還體面。」
人牙子沒有騙人,後來阿秀進了許國公府,雖然只是短暫的富貴,可前世她才活了十八歲,四年的富貴,已經占據了人生近三成的日子;更何況,世子爺是真心待她好的。
阿秀進許國公府後,才知道丫鬟們到了二十歲上頭,是可以被放出去的,但她和親爹鬧成這樣,就算出去,一個姑娘家又能去哪兒呢?若是不走,頂多是由主子做主,隨便配個家生小廝,以後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奴才,真真正正就成了祖祖輩輩的奴才了。
阿秀不想讓她的後代和她一樣,伺候人、被人罵、被人打、一輩子做奴才,那麼擺在面前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做許國公世子爺的姨娘了。
阿秀身上有很多優點,勤勞、刻苦、安靜,但最大的優點是她有張讓人看了便心猿意馬的臉蛋。可她小時候卻是不起眼的,直到十四歲,還只是個粗使丫鬟。
這次阿秀不知道人牙子會把她賣到哪裡,如果是原來的許國公府,也算是熟門熟路了,運氣好些跟了姑娘,只要不被世子爺瞧見,以後跟姑娘一起嫁到夫家,自家姑娘當了正室,日子應該會更好過些。
想到這裡,阿秀又有些亂了,若有更好的選擇,也可以不用當姨娘的。
前世那些傷感情的話,因為阿秀一直趴在人牙子身上裝睡,所以林秀才並沒有機會說。臨走時,林秀才從屋裡僅剩的五斗櫃中,拿出一件錦緞做的斗篷,幫阿秀披上。「外頭天冷,別凍壞了孩子。」
阿秀聽見,沒來由地紅了眼睛。被賣之後,她遇上不少和自己遭遇相同的人,有的人家境還算不錯,因為後娘帶了弟弟來,就把女兒賣掉;有的人是因為家裡兄弟多,只有自己是閨女,父母便把她給賣了。可阿秀知道,她爹賣她的時候,家裡確實已經是走投無路。他是個秀才,賣了閨女,這輩子的功名也算到頭了。
人牙子瞧見林秀才拿起斗篷,想往阿秀身上蓋,伸手捏了捏料子,開口道:「這布料可是上等的綾羅,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您還是留著,應急時當了,能換幾個錢呢。」
林秀才卻執意不肯,搖著頭道:「閨女都賣了,留著也沒用,讓她帶著吧,以後也好有個念想。」
人牙子見慣了這樣的離別場景,嘆口氣。「您放心,我會給她找個好人家的,不說吃香喝辣,好歹比跟著您強些。」
林秀才沒說話,只是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眶。
外頭的雪有些大,天已經快亮了,過不了多久,這條巷子就要熱鬧起來。林秀才拂了拂手道:「走吧走吧。」
阿秀努了努嘴角,很想再喊他一聲爹,可終究還是沒喊出來,只趴在人牙子的身上,狠狠地咬了唇。
出了討飯街,外頭的雪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阿秀身上和後背便沾滿了雪花。
人牙子聳了聳肩膀,拍拍阿秀的小屁股,笑道:「丫頭,別裝睡了,都走遠了。」
阿秀睜開眼睛,看著滿臉落腮鬍的人牙子,心裡無端覺得,其實這位大叔人挺好的。前世她一味怕他,從沒敢用正眼瞧過他一次。
「大叔,我以後還能回家嗎?」阿秀很關心這個問題,前世因為自己不懂事,最後弄成有家不能回的境地,既然這輩子她爹沒說那些傷感情的話,等她二十歲時出來,沒準兒還能和他團聚。別的指望不上,好歹可以給她做主,嫁個平頭百姓做正經夫妻,安安樂樂過一輩子,便足夠了。
「怎麼不能回家呢?以後到了年紀,很多大戶人家是不用給銀子就放人的。」
人牙子雖然這麼說,但眼前這小姑娘長得實在太好了,濃密睫毛微顫,將漆黑明亮的眸子蓋在下面;巴掌大的小臉,白嫩臉頰上連一絲瑕疵都沒有,一雙大眼睛看著人,無端就讓人心生憐愛。這樣的小姑娘,無論送進哪個府裡,都不可能被放出來吧?不過這些對十歲的小姑娘來說,還太複雜,並不是她需要懂的事情。
阿秀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很乖巧地說:「大叔,那你能把我賣到可以放人出來的大戶人家嗎?阿秀以後還想回家。」
人牙子轉頭看阿秀一眼,無端覺得有些心疼了,她乖巧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他當人牙子這些年,肩膀上落下的小孩子牙印不知道有多少個了,哭的、逃的、打的不計其數,唯有這個小姑娘出奇地安靜,一雙大眼睛瞧著他,真讓人捨不得,恨不得自己抱回家當閨女得了。
「放心,大叔一定會給妳找個好人家的,明天就有幾戶人家要來挑人,年底家裡忙不過來,買幾個小丫鬟回去,到了過年,妳還能拿到賞銀呢!開心不開心?」
人牙子說著,把阿秀高高扛在肩頭,悠哉悠哉地往專門關著孩子的小院裡去。
阿秀趴在他的肩膀上不敢動,眼珠子不停看著兩邊行人。自從進了許國公府,她便很少出門,外面的一切似乎變得遙遠起來,讓她忍不住想親近。
走了一大半的路,連阿秀的長睫毛都沾上雪花,人牙子買了兩個包子,和阿秀一人一個吃了起來。前世阿秀是許國公府的姨娘,雖然天天吃香喝辣,可這肉包子的味道,似乎比前世任何一頓佳餚還要美味。
和前世一樣,阿秀被關在一座四面高牆的小院子裡。兩進的房子,前院裡都是小男孩,後院就關小姑娘。年紀小的小姑娘,大多是和阿秀一樣第一次被賣的;年紀大一點的,就有很多是在主人家犯了錯,又被發賣出來。這樣的姑娘在本地很難再賣出去,除非是原來在高門大戶的,之後賣到小門小戶裡。
像阿秀這樣第一次被賣且身家清白的小姑娘,頭一次是能去很好的人家的,因為那些高門大戶不缺銀子養丫鬟,他們要的就是打小進府的小姑娘,在外院混到十三、四歲,若是能幹或容貌出挑,就會被送進少爺們房裡,做個通房什麼的;也有的府上是專門挑容貌好的小丫鬟,跟著小姐一起長大,到時候直接跟著小姐陪嫁到夫家,做姑爺的通房。
至於那些太太、奶奶跟前用的小丫鬟,很少在外頭買,大多是家生子,從小跟著她們,上頭有當管事的爹娘,在賣進去的小丫鬟面前,那叫一個體面。
所以,阿秀從沒想過能進太太、奶奶房裡,能伺候姑娘們,已經是美差了;最不濟,就是分到姨娘那裡,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些,但少了在少爺們跟前露臉的機會,被放出去的可能大一些。但最怕的事情,就是姨娘們年紀大了,便將身邊的丫鬟推給老爺。這種就是最倒楣的,若是不能有身孕,等於白白糟蹋了身子,連個通房都得不到。以前許國公府蘭姨娘身邊的丫鬟,就有這麼個倒楣的。
阿秀覺得,這條路對自己的風險依然很大,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還是留在姑娘身邊,比較安全。
渾渾噩噩地在小院裡待了一整天,耳邊都是小姑娘們的哭鬧聲,到了第二天,大家便安靜下來。
人牙子帶著一個婆子進院裡挑人,他們不會透露今天去什麼人家,要是知道去哪家,這後院只怕要打起來。
但阿秀知道,今天挑人的地方,是許國公府。
許國公府蕭家自封國公府以來,長盛不衰,襲的是世襲罔替的爵位,得到這般殊榮的,全大雍除了恭王府,便只有許國公府了。
許國公府祖上從戎,在對抗韃子的北伐中,死了老太爺。那時候蕭家不過是個將軍府,後來蕭妃的兒子被冊封為太子,蕭將軍又大敗韃子,穩定了西北邊界,皇帝才賜他許國公的封號,傳到如今,已經五代了。
原先的武將世家,在盛世的喧囂中,已沒了當日的意氣風發,只留下讓人迷眼的富貴。不過,自蕭妃之後,蕭家的女子倒是成為後宮主力,這一代許國公的長女,便是日後的太子妃。
但這些跟阿秀沒什麼關係,因為她去蕭家時,大姑娘已經是太子妃了,她只是在太子妃省親的時候,站在垂花門最裡面,遠遠瞻仰太子妃的容貌。
蕭家男人都生得英武,女人卻長得很柔媚,太子妃曳地的正紅色長裙,讓阿秀心中久久不能忘懷。身為妾室是不能穿正紅色的,便是豔麗些的桃紅,也會被人詬病;可阿秀卻偏愛紅色,雖然那是她一輩子都穿不上的顏色。
「王嬤嬤,不如再挑兩個?」人牙子瞧見王嬤嬤在阿秀跟前停下來,心想許國公府選丫鬟,若眼前這小姑娘去了,定然能被留用。他瞧著阿秀實在乖巧,心裡很想幫她一把。
前世的阿秀就在這時自告奮勇地站起來,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王嬤嬤。這是許國公府專管僕人買賣的老嬤嬤,是國公夫人身邊得用的人,籠絡好她,進許國公府自然不是問題。
可是……阿秀的心裡又矛盾了幾分。上一世……上一世的她,終究是死在了許國公府。她昨晚一夜沒睡,才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難產、為什麼會死。
臨死前,兩個接生的老婆子在她耳邊嘮叨。「大過年的,這都第幾個了,把孩子養這麼大,能生出來就奇怪了,這姑娘瞧著挺面善,怎麼也那麼可憐?」
「噓,快別說了,仔細被人聽到,妳都收了錢,還說那麼多廢話。這是世子爺心尖上的人,郡主發話了,孩子和大人都不准留呢!」
「不然再試一回?我瞧著這肚皮,沒準兒是個男胎。」
「妳糊塗了,這種人家要男胎做什麼?郡主還沒生呢,輪得到她一個當姨娘的?快看看還有沒有氣,沒氣好交差了。」
那時,阿秀已處於彌留之際,根本拎不清那兩個婆子說的是什麼話,如今仔細一想,頓時覺得不寒而慄。平常看著待人和氣的郡主,居然會使出這樣的毒手。
其實,阿秀懷上孩子時就糾結過,想偷偷喝落胎藥,畢竟許國公府這樣的人家,不能出這種丟了顏面的事情。
可是世子爺期待的眼神,阿秀見了就覺得心裡不忍,他已經二十四歲了,卻膝下無子,於是親自求了國公夫人,將阿秀肚裡的孩子留下。阿秀心想,不過是個孩子,生就生吧,若是男孩,狠下心讓郡主養,也就算了,總之不能讓世子爺難做。
想到這裡,阿秀又忍不住落下淚,低著頭躲在角落中。
這輩子……還要去許國公府嗎?阿秀糾結良久,不敢抬頭。
「阿秀,阿秀,妳要不要也去試試?」
聽見人牙子大叔喊她,阿秀抬起頭,怯生生地瞧王嬤嬤一眼,那帶著審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臉上。
長相倒是不錯,只是那雙眼睛太好看了,只怕老太太不喜歡;見了生人還掉眼淚,看著也不是很大方。
「罷了,趙麻子,今天就挑這麼多吧,要是不夠用,過幾日再來也是一樣的。」人牙子的額頭上有幾顆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趙麻子。
趙麻子看了阿秀一眼,心裡有些可惜。那是許國公府啊,京城數一數二富貴的地方,這丫頭怎麼到關鍵時刻卻失常了呢?
阿秀目送王嬤嬤帶著一群孩子走了,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跑過去,求王嬤嬤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去許國公府。她心裡如何不念著溫柔多情的世子爺、如何不想著呢?可是……上一世的悲劇,她真的不想再經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