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忙完了張大戶家的活計,秀娘踩著月色帶著一雙兒女回到家門口,便見一盞乞賜風燈飄飄蕩蕩到了跟前。
「三更半夜的,你們三個死哪兒去了?不知道最近村子裡不太平嗎?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們沒了命倒是小事,要是連累我們老鍾家丟了臉面,我和你們沒完!」
響亮的大嗓門驟然響起,即便已經聽過無數遍了,秀娘還是又被嚇了一大跳,連忙將兒女們攬到身後,她小聲叫道:「娘,妳來了。」
「喲,原來妳還記得有我這個娘呢?我還以為你們攀上張大戶了,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呢!」鍾老太太尖聲尖氣地冷笑。
秀娘咬唇:「娘妳說什麼呢?我只是去張家幫工,賺點米菜養活靈兒、毓兒而已。」
「妳這話什麼意思?埋怨我這個婆婆不幫妳養孩子?」一聽這話,鍾老太太又叫上了,竟是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就開始呼天搶地。「老天爺呀,妳睜開眼看看吧!世上竟然還有這麼不孝順的媳婦,自己不奉養老人家就算了,居然還死不要臉地想榨乾我這把老骨頭!我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天爺呀,妳趕緊打道雷劈死我吧!人老了,再賴活著就是被人嫌棄的命啊!我還活著幹什麼呀?妳趕緊讓我死了算了!」
「娘,妳別這樣。」秀娘不耐煩地皺緊眉頭。每次她不過隨口一說,這老太婆就上躥下跳,表現得格外誇張,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掩飾她的心虛罷了。
可是鍾老太太根本不聽她的話,逕自又哭又喊,越嚎越帶勁,平日裡說過無數遍的話又搬出來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娘,妳夠了!這大半夜的,當心嚇到村裡人!」好一會兒,和鍾老太太一道過來的年輕人才忍無可忍地低吼。
鍾老太太果然不嚎了,俐落地翻身起來。「算了,看在妳弟弟的面子上,我不和妳多計較。走,進屋去,我有話和妳說。」
聽到這話,秀娘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
這鍾老太太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既然能大晚上在門口堅守這麼久,那麼說明此事事關重大──或者說,是對他們那一家子十分要緊!換言之,也就是這老太婆又不知想出什麼么蛾子來折騰他們這一家子了!
想到這裡她心裡就一陣煩躁,平日裡對他們母子三個不聞不問,她認了,誰叫自己男人根本不是老兩口親生的呢?再加上男人早已經過世,他們就當沒這門親,互相冷淡處理也沒問題。一旦有事,這一家子卻一定會拖他們下水,而且動不動就將主意打到她身上,這就叫人無法忍受了!
只是看看老太太的架勢,秀娘就知道如果自己不點頭,這一位馬上又能祭出她撒潑打滾的絕招,將整個村子都鬧得不得安寧,到頭來沒臉的還是自己,便咬咬牙。「好,我們進屋去。」
推開簡陋的木門,點燃桌上僅有的一盞油燈,鍾老太太母子倆已經各自拉過屋子裡僅有的兩把椅子穩穩當當地坐好了。
「我說秀娘,妳在張家也幹了好幾年,手頭也有不少銀子了吧?既然有錢了,幹麼不把屋子裡的東西換換?這破桌子破椅的,要是坐塌了傷了我們,你們賠得起嗎?」照例,鍾老太太又開始挑東挑西。
秀娘只當作沒聽見她的話,逕自問道:「娘妳有什麼事,說吧!」
鍾老太太一怔,馬上又想發火,卻忍住了,反而擠出一抹難看的笑。「是這樣的,秀娘,既然峰哥已經去了,妳一直為他守著也不是個事,所以我們就又給妳尋了門親事。」
話音一落,秀娘便覺得想笑。搞了半天,原來這對母子大半夜地找上門來就是為了這事?
「是誰?」她問。
「唉唷,這個妳還用問我嗎?當然是村東頭的張大戶家呀!」鍾老太太陰陽怪氣地笑道。「都是一家人,妳還在我們跟前裝什麼裝?你們私底下不是該幹的都幹了嗎?」
「是嗎?」秀娘心裡倏地一冷。為了從心理上打壓她,這老太婆竟然連這麼不要臉的話都說出來了。
只可惜,她說得出,她還扛不住呢!
「娘妳不是最在乎老鍾家的臉面嗎?如果真知道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妳怎麼沒一鋤頭打死我?」
鍾老太太臉上的得意一頓,馬上捏著嗓子又開始叫:「妳以為我不想嗎?啊?妳知不知道,妳死不要臉地往張大戶身上貼,這事全村都快傳遍了!妳害得我這張老臉都快丟盡了!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妳是峰哥的媳婦,還給他養育了一雙兒女,又守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既然妳守不住了,那就放妳走吧!從今往後,妳和我們老鍾家再也沒有關係就是了!」
功勞?苦勞?這麼久了,她可算是聽到這位老太太誇自己一句了,只可惜時機不對。
秀娘低頭看看身後的一雙兒女。「那靈兒、毓兒怎麼辦?」
「這個好說。他們本來就是我們老鍾家的人,我們老鍾家還會少了他們一口飯吃?」
鍾老太太一拍手,就跟說家裡多養了一頭豬一樣隨意,但兩個小娃娃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要去爺爺奶奶那兒,我要娘!」女兒靈兒抱著秀娘便扯開嗓子大哭。
兒子毓兒好些,可雙眼也紅彤彤的。「娘,妳去哪兒我們就跟去哪兒,我們一輩子都不離開妳身邊!」
「哎喲,你們這是幹什麼?我們老鍾家哪裡對不起你們了?我還沒和你們算這些年都沒在我老婆子跟前盡孝的帳呢!」鍾老太太看見這一幕,老臉立時拉得老長。只是當看到兩個小傢伙拿在手裡的東西時,她噌一下站起來,劈手便把東西從兩個孩子手上奪過來。「你們哪來的糕點?說,是不是偷的?」
「我們沒有偷東西!糕點是隔壁蘭花姊姊給的!」靈兒哽咽地大叫。
「蘭花會把這麼好的東西給你們?」鍾老太太瞇起眼,看看手裡做成花瓣狀的糕點,又點點頭。「這麼好的東西,肯定是你們偷的!這個你們小孩子吃了會折壽,還是孝敬給長輩的好。就算有罪,也只好讓我們做長輩的給你們擔著了。」說完,便將其中一塊揉進自己嘴裡,另一塊遞到兒子嘴邊。「剛兒你快吃,這糕點味兒不錯,甜絲絲的,比上個月在隔壁王嬸家吃的麻糖還甜。」
鍾剛也毫不客氣地一口便吞了,末了還留戀地舔舔嘴角,臉上卻滿是不屑。「也不是什麼太好的東西。等兒子以後有錢了,買一座山那麼多回來給娘吃!」
「我就知道我的剛兒最孝順了!」鍾老太太聽得笑瞇了眼,忙又瞪向靈兒、毓兒姊弟倆。「以後這些東西都不許吃,拿回來孝敬奶奶,知不知道?」
秀娘都被這對母子不要臉的表現給驚呆了,忙將淚汪汪的兒女摟在懷裡,她冷眼看向那對有滋有味地吃著糕點的母子。「我不嫁。」
「妳說什麼?」剛被糕點弄得心情好點的鍾老太太立馬又跳起來了,粗糙的手指直接點向秀娘的鼻子。「李秀娘,妳別忘了當初妳就是我們家花十個銅板買回來的!這些年妳白吃白喝我們的,現在還帶著這兩個小鬼一起白吃白喝,老娘還沒找妳算帳呢!我看妳是白吃上癮了,打算一輩子纏著我家了是不是?我告訴妳,妳作夢!妳以為妳是個什麼東西?妳就是個物件,妳這條命都是我們鍾家的!我叫妳嫁,妳就得乖乖給我嫁!換點彩禮錢,也算是報答我們鍾家這十多年來對妳的養育之恩了!」
終於,一切真相大白。
秀娘輕笑。「你們是打算賣了我,好拿錢給小叔娶媳婦嗎?」
「是又怎麼樣!」話已出口,鍾老太太乾脆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要不是看妳能生兒子,妳以為人家張大戶會要妳?這村子裡多少年紀輕輕的大姑娘哭著喊著要給他當小老婆呢,妳就知足吧!」
「這麼說來,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秀娘笑問。
鍾老太太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馬又擺出一副施恩般的嘴臉。「大恩大德就算了,誰叫菩薩一直叫我們積德行善呢?以後妳進了張家,要是能幫襯剛兒的,多幫襯幫襯他就行了。畢竟峰哥去了,咱們老鍾家就只剩下剛兒這一條血脈,以後都要靠他來頂立門戶。我們也不要多的,妳隨便一個月給個幾兩銀子什麼的就行了。」
幾兩銀子?虧她也說得出來!
張大戶雖說在月牙村算是首富,其實名下也就五、六百畝地,外加一個魚塘。他在鎮上還有一間鋪子,便是專賣自家地裡的出產,一個月最多也不過賺上十來兩銀子。不過在鄉下,他們一家子加上丫頭奴僕一個月的嚼用,二、三兩銀子也就夠了,餘下的銀子大都花在給福哥治病上。就這樣,姓鍾的竟還指望她把剩下的那點銀子給掏出來,貼補給他們家?他們是嫌棄她死得不夠快是吧?
秀娘終於忍不住冷笑。「不可能。」
「妳妳妳……」鍾老太太便又要指著她的鼻子開罵。
秀娘抬起頭,冷冷看著她的眼。「別說我是死也不會嫁給張大戶做妾。即便是嫁了,我也絕對不會給你們家半文錢!」
「好啊,李秀娘,妳是要反了天是不是?妳這個狼心狗肺的死女人,當初要不是我們老鍾家收留,妳早活活餓死了,妳知不知道?現在妳大了,翅膀硬了,敢和我們對著幹了是不是?妳簡直就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看我不打死妳!」鍾老太太氣急敗壞地扯著嗓子大喊,一邊喊,一邊就捋起油膩膩的袖子要搧她巴掌。
秀娘摟著兒女一動不動,此時,卻是鍾剛攔下了鍾老太太。「娘,算了。」
鍾老太太氣得半死。「你怎麼也被這個女人給迷惑了?她不是個好東西,你離她遠點!」
「娘,妳胡說什麼?」鍾剛不高興地板起臉。「我攔妳,是不想妳打壞了她的臉!她馬上就是張大戶的人了,要是給張大戶知道妳動了她,誰知道張大戶會不會生氣?要是因為這樣少給了錢,我娶不到媳婦怎麼辦?」
聽到這話,鍾老太太臉色一變,終於收回胳膊,但還是忍不住瞪了秀娘母子一眼。「聽到了沒有?妳弟弟對你們一家這麼關心,妳捨得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嗎?要是我們老鍾家斷子絕孫了,那都是妳的錯!」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尋常人只怕早就嚇得跪倒在地了,秀娘不言不語,只拿眼睛冷冷瞧著她。
鍾老太太被看得渾身直發毛,但也不肯在兒媳婦跟前露怯,便死命抬著下巴,一面快步朝外走一面小聲嘟囔:「爹要兒死,兒子就得去死,這是孝道!現在我要妳嫁人,妳不嫁就是不孝!妳幹的這些事,說出去全村子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妳,我好心讓妳改嫁妳還裝模作樣,哼,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也不看看妳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聽著鍾老太太嘟囔的聲音越走越遠,鍾剛才終於捨得站起來,腆著笑臉往秀娘身邊蹭。「嫂子。」
秀娘厭惡地帶著孩子往後退。「二弟,娘都走了,你還不趕緊跟上去?」
「嫂子,妳又生我氣了?」鍾剛一臉委屈。「我知道妳是因為剛才我說的話不高興。我本來也不想的,可是妳也知道咱娘這脾氣,咱們要是和她對著幹,她肯定又會罵妳,或許連靈兒、毓兒也會挨揍,妳說這又是何必呢?妳看現在不就挺好?她才說了兩句就走了。」
呵,這對母子的腦迴路都是一樣的,不管他們做了什麼,那都是為了自己和孩子好,必須感恩戴德,否則就是對不起他們,就是自己和孩子們的錯!
秀娘受夠了這對母子,正要拿起扁擔趕人,不想鍾剛忽地一個箭步上前,雙手牢牢抓住她的手。「不過妳放心,這是最後一次了。今天回去我就和娘說,我不要什麼媳婦,我就要妳!除了妳,我這輩子誰都不娶!」
「誰說要嫁給你了?」秀娘噁心地甩開他。
「妳不嫁我,難道還真要嫁給張大戶嗎?他家那婆娘凶得要死,當初納回去的小妾十個死了六個,誰不知道都是被他婆娘折磨死的?跟著我難道不比進張家好?再說了,和我成親了,靈兒、毓兒也就能名真言順地回到鍾家,你們也就不用再吃苦了,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這人居然還知道一舉兩得什麼意思?
秀娘輕笑。「我誰都不嫁。」
「哎,我知道妳還在生我的氣。算了算了,我不說了,妳先歇歇消消氣吧,我這就去和娘說我們的事。妳放心,娘那麼聽我的話,她不會不同意的,妳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鍾剛只當她在說氣話,繼續柔情款款地道。
秀娘都快被他的一廂情願氣笑了。好你妹!我要是嫁給你,才是又趟進水深火熱之中了!
她斜眼看著他,鍾剛卻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忙又信誓旦旦道:「我說到做到,妳就乖乖等著做我的新娘子吧!到時候我一定八抬大轎重新把妳抬進我們鍾家的大門!」說完,便轉身跑了。
人一走,兩個小娃娃頓時跟開了閘的洪水一般,一邊一個抱著她的大腿嚎啕大哭。「娘,妳不要改嫁,不要啊!」
她可憐的孩子。
秀娘的心都疼得揪起來了,趕緊將兩個都擁進懷裡。「你們放心,娘不嫁。娘哪裡都不去,以後娘就陪著你們姊弟倆,咱們一家人一輩子都不分開!」
「真的嗎?」聽到這話,小傢伙們終於不哭了。四隻紅通通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眼珠子還在眼眶內打轉,彷彿只要她敢說出一個否定的回答,他們立馬又會水淹金山。
秀娘定定地點頭。「當然是真的。我的靈兒、毓兒這麼乖巧聽話,娘怎麼捨得扔下你們不管?」
兩頭小傢伙才終於破涕為笑,紛紛撲進她懷裡。
經過這麼一場鬧騰,秀娘疲乏得不行。隨便收拾一下屋子,燒了一鍋熱水給兒女們洗漱了,母子三人便一齊躺在房內唯一的木板床上,伴著屋外的蛙鳴聲沈沈睡去。
只是,隨著窗外的月亮漸漸爬上當空,秀娘卻是睡意全無。看看身邊一雙兒女帶著淚痕的睡顏,她的胸口悶悶的,難受得幾乎呼吸不過來。
猶記得前世,自己事業有成,和丈夫也門當戶對,可謂是愛情事業雙豐收。可誰也沒想到,婚後五年,自己卻遲遲沒有懷孕,去醫院檢查卻半點問題都沒有。漸漸地,丈夫就開始在外面養小三,甚至小三還挺著肚子找到自己的學校,當眾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丈夫和婆婆也偏幫著小三,婆婆甚至還把小三接回家去照顧!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提出離婚,結果丈夫卻不同意,反而和她爭吵。一次吵得太過厲害,丈夫一氣之下把她推下樓……
當再睜開眼時,自己就出現在這個地方,身邊躺著的是一雙正餓得哇哇大哭的兒女。看著兒女大口大口吸吮著自己的乳汁,一種為人母的自豪感由心底生出來,她瞬間覺得自己融入了這個家庭。
男人死在邊關了?挺好,沒了男人,孩子就是她一個人的,誰都別想和她搶!
婆家嫌棄他們是累贅,將他們趕出家門?沒事,她有手有腳,養得活孩子。
可是,幾年下來,她也漸漸看清了這個世道:不管現在還是在現代,女人永遠是弱勢群體。尤其她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那就更是群狼眼裡的一塊鮮肉,一不小心便會被他們分食乾淨。這些年她時時小心,步步在意,卻不想最終還是在婆家這邊栽了跟頭!
想把她賣了換錢,然後將她的兒女帶回去給他們姓鍾的做牛做馬嗎?他們作夢!
替孩子把露出來的小肚皮遮好,秀娘的眼神漸漸變得陰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