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待到月上中天的時候,一個黑漆漆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村口,躡手躡腳地往村子裡走去。
等走到正中央一間大瓦房門口,他才停下。往四周觀察一通,確定沒有人發現自己的行蹤,他趕緊拐個彎,加快腳步往前跑了起來。
跑到房門口,他抬手就拍門,壓低了嗓音叫道:「娘,開門!快開門!」
房門立馬吱呀一聲開了,鍾老太太端著油燈走出來。昏暗的燈光下一張臉上老淚縱橫。「我的兒,你可算是回來了!」
「噓!別說話,妳想害死我是不是?」鍾剛沒好氣地喝止她,順便一口吹熄了油燈。
鍾老太太連連點頭。「對對對,你說得對,是我想岔了。好孩子,趕緊進來,娘給你準備了好多吃的。」
「那還不趕緊進去?」鍾剛連忙把她一推,就大步踏了進去。
藉著稀薄的月色,堂屋桌上擺著五、六個盤子,裡頭堆滿了各色吃食。如果村子裡有人看到,那麼一定會發現,這些盤子裡裝著的都是昨天秀娘家請客時用的東西,而且都是好料!
鍾剛也不含糊,逕自坐下來,拿起筷子就吃。
鍾老太太一臉心疼地看著兒子狼吞虎嚥的模樣,拉起袖管擦擦眼角。「可憐我的剛兒,這幾天受苦了。瞧瞧你的臉,都瘦成什麼樣了!」
鍾剛一口氣解決兩個盤子,才抬起頭打個大大的嗝。「怎麼沒水?妳想噎死我嗎?」
「啊,有的有的!你等等,我這就去給你舀水!」鍾老太太如夢初醒,趕緊踮著小腳跑出去舀水。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周圍突然出現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而後,一枝火把被點燃了,又一枝火把點燃了,然後是第三枝……最後,一共燃起六枝火把,將鍾家略有些破舊的大瓦房給照得亮如白晝。
鍾老太太心裡咯噔一下,手裡的瓢也掉回缸裡。她瞪大眼,看到在六枝火把的帶領下,十多個人從四面八方把他們的房子前頭堵得死死的。
走在最前頭的,不就是上次過來活捉過溪哥的衙役嗎?
而現在,這個人凶相畢露,惡聲惡氣地看著她。「鍾剛在哪裡?趕緊讓他出來!」
「我……我的兒子不在屋子裡頭,他不在!」鍾老太太失聲低呼。叫完了,她又回頭對著裡頭大喊。「剛兒快跑,官府有人來捉你了!你快跑啊!」
屋子裡立馬傳來一陣劇烈的響動,繼而鍾家後院裡也動盪起來。
不過這樣的吵鬧持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不一會兒,就看到幾個衙役打扮的人拎著一身髒污的鍾剛從屋子裡頭走出來。
「頭兒,案犯鍾剛,已被捉拿歸案!」
「好!」領頭的衙役大叫一聲好,立馬一改方才的凶惡,回頭對鍾老太太笑咪咪地道。「鍾劉氏,這次捉拿案犯鍾剛,多虧妳及時告知消息,那二十兩銀子妳收好,這是官府獎勵妳的,作為妳的養老銀子。」
聽到這話,鍾剛的雙眼裡冒出兩道利芒,跟剔骨尖刀似的直往鍾老太太心口上扎進去。「妳賣了我?為了二十兩銀子,妳就把我給賣了?」
「沒有!我沒有!」鍾老太太嚇得臉都白了,腦子裡也一片空白,只能不停搖頭擺手。
一旁捕頭就冷笑起來。「要不是你親娘說你在外頭窮困潦倒,又沒旁的親戚可以依靠,肯定會來找她,我們怎麼會想到用這個法子把你捉拿歸案?你娘還說了,上次拿了張大戶的十兩銀子,你自己兩、三天就花光了,一文錢都沒給她留。就知道自己花天酒地,卻連親娘都不記得,你這樣的兒子養了還不如不養!這些年她攢的那些棺材本也早被你給掏空了,她實在供不起你這個敗家子。也是沒辦法,才會想乾脆把你交給官府算了,好歹還能拿到二十兩銀子,至少她省著點用,一個人下半輩子就有了。」
話一出口,鍾剛的臉色就不只難看了。如果可以變身的話,相信他一定會變成一條惡犬,直接撲上去把自己親娘給活活咬死。
那惡狠狠的目光看得鍾老太太心裡都一陣後怕,可是這個被捉住的人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自己疼了這麼多年,一手拉拔大的兒子。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自己總是心疼的。
很快她就流下眼淚,乾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官爺您這說的什麼話?我怎麼可能為了錢,去賣我的親生兒子?您一定是弄錯了,我可從來沒收過你們的錢!」
「字據寫了,銀子也收了,事到臨頭妳竟然還這麼說?」捕頭白她一眼,又狀似安慰地道。「這小子都已經被我們捉住了,妳還有什麼可怕的?放心好了,等把人押解上京,官府至少也得判個流放。要是不碰上大赦天下,他這輩子就都會交代在那裡,回不來的,您老就放心吧!」
聽到捕頭這麼說,鍾老太太的眼淚就流得更凶了。「我真的沒幹過這事啊!官爺您肯定是弄錯了!」
鍾剛一聽說自己會被流放,也嚇得腿都軟了。這些年他經常往鎮上跑,也進過幾次茶樓酒館,聽說書的說過不少故事,其中就不乏犯了大錯,被殺頭抄家、千里流放的罪犯。聽說,流放的路上就不太平,還缺吃少穿的。那流放的地方更是到處都是蛇鼠蟲蟻,瘴氣密布,到了那裡的人十個裡頭至少有七、八個都會被活活折磨死。自己又沒有做大官的親戚來為自己翻身告御狀,到頭來肯定就是一個死字。
他不要死啊!他還連媳婦都沒娶上呢!
求生的慾望和自家親娘出賣自己的恨意交織在一起,他看著鍾老太太的眼神就更森冷得可怕。
「沒有?沒有,別人會一口咬定是妳?沒有,他們會知道我是今天這個時候回來?一切分明就是妳和他們早商量好的啊!娘啊,妳可是我的親娘啊!我真沒想到,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妳就把我給賣了,妳可真是心狠手辣。」
「我真的沒有啊!」鍾老太太哭都沒力氣了,軟軟地趴在地上,她雙手拉扯著捕頭的衣襬。「官爺,您是抓錯人了吧?您就是抓錯人了!我的孩子從小就乖巧又聽話,他連螞蟻都沒踩死過一隻,怎麼會犯錯?一切都是別人誣賴他的。」
「可是他的罪狀不都是妳自己跟我們說的嗎?」捕頭翻個白眼,不耐煩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遞過去。「妳自己看,這上頭還有妳自己按的手印,這個可不是作假!」
熟悉的紙條出現在眼前,鍾老太太立馬就傻了。雖然紙張已經被摺疊得顯舊了些,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今天一早她在秀娘家裡按了手印後,換來二十兩銀子的紙條。
她心裡頓時一喜。「官爺你們看錯了!這是我和村西頭那小娼婦……秀娘斷絕關係的文書,不是你們說的那個!」
「上個月你們不就已經斷絕關係了嗎?我可沒聽說過這關係還能斷絕兩次的。」捕頭冷笑。
鍾老太太一愣。「上次……上次那個不作數,這個才是有用的。」
「哈,送到官府裡備案的不作數,你自己私底下按了個手印的有用?我可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捕頭立馬就笑了。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大笑。
鍾老太太也傻了,顫抖著手,指指捕頭手裡的紙條。「這個……難道沒用?」
「這個當然有用,但不是妳說的那個用途。」捕頭笑道,隨手交給身後一個面皮白淨的小捕快。「你來唸給他們聽聽,上頭到底寫著什麼!」
「好嘞!」那人接過大聲唸道。「我鍾劉氏,今日向官府揭發惡徒鍾剛之行蹤,協助官府將此罪惡滔天之徒捉拿歸案。一旦將人捉住,官府便給我二十兩銀子作為養老之資。為表誠信,二十兩銀子先交予我手,一旦事成,官府不得再追回。立字人,鍾劉氏。」
「不!」鍾老太太立馬整個人都軟了下去。「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按的是……對了!是那個小娼婦,一定是她!」
她猛地站起來,大聲罵著就要往秀娘家的茅屋那邊跑過去,但捕頭一把就將她給拉了回來。「鍾劉氏,妳今日誘捕惡賊鍾剛有功,這二十兩銀子妳理當收下。只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妳就別到處炫耀了,明天一早再滿村子叫囂不遲。」
說完,便對按著鍾剛的衙役一招手。「趕緊把人綁了,咱們回縣裡去覆命。」
「是!」兩個衙役旋即掏出一捆繩子來,當著鍾老太太的面把鍾剛給捆個結結實實。
鍾老太太一看,立時就把秀娘一家子給拋到九霄雲外。
「你們別捆我兒子,我兒子是無辜的,他真的是無辜的啊!」一面叫著,她一面手忙腳亂地想替鍾剛把繩子解開。
可是年邁的她哪裡是兩個年輕力壯衙役的對手?折騰不過他們,她只得折返回來,掏出兩錠銀子奉上去。「官老爺,這銀子我不要了,您放了我兒子吧!他真的沒有犯事啊!」
「哎,鍾劉氏,妳這到底是想幹什麼?」捕頭不解地看著她。「一開始跑到衙門裡說要誘捕這個惡徒的人是妳,現在說不要錢要兒子的也是妳,妳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
鍾老太太剛想說自己要兒子不要錢,但捕頭立馬又道:「再說了,妳在官府裡說的話,還按了手印的,難道還想反悔?區區二十兩銀子,就想買回一個窮凶極惡的匪徒性命,妳真當官府是妳家開的?妳信不信,光妳現在這幾句話,我就能以藐視官府、妨礙官差辦案之罪把妳一起給抓進大牢裡去。」
鍾老太太被這麼一吼,立馬就慫了。
捕頭見狀,又放緩了語氣。「鍾劉氏,妳的心思我們也理解。這畢竟是妳的親生兒子,妳雖然恨他恨得牙癢癢,但親眼看到他受苦還是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不過沒事,妳閉上眼不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嗎?一會兒我們把人領走了,以後他都不會再出現在妳跟前,妳回頭就把他給忘了吧!這二十兩銀子,妳下半輩子就算不種地,省著點用,一個人也夠了,這可比養著這麼一個兒子靠譜多了不是?」
鍾老太太張張嘴,看看那邊已經快要把自己給生吞下去的兒子,再看看一群人高馬大的衙役,徹底失聲。
捕頭便點點頭。「這才是嘛,這年頭,銀子比兒子管用,這些錢您老可要收好了,千萬別又被某些心思不正的人給騙走了。」
說著,就一揮手,直接牽上綁著鍾剛雙手的繩子往前一拽,一行人趁著夜色走了。
鍾老太太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人捉走,手裡的兩錠銀元寶也握不住,咕咚咕咚往外頭滾了出去。
「剛兒,我的剛兒,我的兒啊……」艱難地對著大隊人馬離去的地方伸出手,她喃喃叫著,忽地眼睛一翻,活活氣暈了過去。
秀娘家的茅屋那邊。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從家門口經過,躺在大床最外頭的溪哥猛地睜開眼,只是身形未動。
秀娘似乎也被外頭的聲音給驚動了,她皺皺眉,不安地翻了個身,身上的被子也掉了下來。
溪哥連忙伸手想替她蓋上,不想秀娘突然睜開了眼。
溪哥動作一頓。秀娘眨眨眼,自己拉上被子。「事情辦完了?」
「辦完了。」溪哥點點頭。
「好。」秀娘輕吁口氣,又對他微微一笑。「這下,可算是鬆了一大口氣。」
溪哥頷首。「是。」
秀娘便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好了,睡吧!」
嗯?溪哥挑眉,卻見秀娘已經閉上眼,側身面對著他睡下了。
於是,他收回手,心情不大爽利地閉上眼。
這麼大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傳遍了月牙村,也順便傳到有心人耳朵裡。
「然後呢?那鍾老太第二天一早沒去找他們麻煩?」津津有味地聽人將事情前前後後仔細說完,吳大公子咂著嘴,忍不住問道。
「去了呀!怎麼可能沒去!」
「然後?」
「她一早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李秀娘就笑咪咪地看著她說:『哎呀,原來是大義滅親的鍾家嬸子來了。來來來,您坐,我給您倒碗水。昨晚上真是苦了您,親手將自己唯一的兒子送進牢裡,您心裡一定很難受吧?但您終究是做到了!這一點真是讓我佩服得不行,換了我肯定做不到,那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出來的,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以後我得多向您學習,也讓村裡的女人都向您學習才是。』」
「哈哈哈!」吳大公子放聲大笑。「她這根本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啊,這一手可真狠!鍾老太肯定都被氣瘋了吧?」
「沒錯。而且不僅如此,她話說完,就真的大聲把隔壁的人都給叫出來,把昨晚上的事情說了,又是將鍾老太好一頓誇,人都快捧到天上去了。不住地誇她大義滅親,有俠義風範,男人都比不上,以後就是月牙村的女英雄,鍾老太氣得直指著她,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哎喲喂!」吳大公子笑得肚子都疼了。「這女人真狠,真是太狠了!然後呢?鍾老太沒撲上去要廝打她?」
「她倒是想,可是有李溪在,她根本就碰不到李秀娘半根頭髮。鍾老太還想撒潑打滾,誣賴他們打人,沒想到李溪就直接把她給提起來,吊了好一會兒,她立馬嚇得半死,連掙扎都不敢了。」
李溪?哦,想起來了,是溪哥入贅秀娘家後取的名字。想到這裡,吳大公子心裡又開始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石頭一看,就知道他又開始想那個已經嫁人的小寡婦了。又無奈地在心裡長長嘆了口氣,接著道:「說不過他們,打更打不過,鍾老太敗得落花流水,蔫頭耷腦地回去了,可是走到半路就暈了過去。」
「裝的?」一聽居然還有戲!吳大公子立馬又精神抖擻。
「不,是真被氣暈了。村裡郎中給看了半天,說是小中風,現在口歪眼斜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郎中還說,如今只能好生養著,再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不然可就大事不好了。」
「哈哈哈,報應!活該!」吳大公子高興地放聲大笑,末了又忍不住問:「然後他們又做了什麼?」
「他們自然是對此表示惋惜,李秀娘當眾就表示一定不會放任老人家不管。看在她養了自己十多年的分上,她以後也會給鍾老太一口飯吃。李溪也點頭了。村裡人因此對他們夫婦大為讚揚,都說他們是善心人,一點都不記仇。」
「我的天。」吳大公子瞠目結舌。「坑了人,報了仇,結果到頭來自己還成了好人,這兩口子……不,李秀娘,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厲害了!這手段陰損,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接置人於死地,幸虧我從沒得罪過她。」
說著,他又哀傷地長嘆口氣。「你說,這麼好的女人怎麼就沒成你家公子的夫人呢?要是娶了她,我現在的日子該多滋潤!」
石頭嘴角直抽。「公子你不是說她手段陰損嗎,怎麼轉頭又開始誇她是好女人了?」
「這陰損是對別人陰損,她把自家人一向是保護得好好的。這樣的女人就是典型的護短,誰要是被她認作自己人,就會被她納入羽翼之下,一輩子都受她呵護。多好!」
石頭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公子,你還需要被一個女人保護嗎?」
「當然需要!」吳大公子一本正經地點頭。「你家公子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會覺得累啊!但如果身邊有個這樣的賢內助,我肩上的擔子至少輕了一半。如果哪天被哪個不長眼的人欺負了,我也不用自己咬牙硬扛著,直接回家對她哭一把,她就能出面為我討回公道,多好?這樣的日子,想想就覺得分外美妙啊!」
他自是將畫面描繪得十分美好,石頭卻快被他氣得吐血三升。忍無可忍,他冷冷戳破他的幻想。「公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人家才剛改嫁,那個男人也不是個好惹的,那天那些事情,你也看到了。」
吳大公子滿臉的憧憬嚮往立馬裂成一片片,他陰下臉,惡狠狠瞪了眼這個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小廝。「本公子發現,這些年本公子似乎對你太過縱容,讓你都開始蹬鼻子上臉,把本公子不當回事了!」
「小的錯了,請公子責罰。」石頭立馬躬身,畢恭畢敬地認錯。
吳大公子又被氣得一噎,咬牙切齒地道:「滾!給老子滾得遠遠的,本公子現在不想看到你。」
「是,小的這就走。」石頭從善如流,轉身飛也似的走了。
吳大公子氣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捶一記茶几。「可惡!一個個的就知道欺負我,都當我是好欺負的是不是?是不是?」
這邊吳大公子又喜又怒,心情變幻莫測,讓人無法捉摸。那邊秀娘卻已經和溪哥領著兩個孩子一起入了深山。